梵歆
途至京城,沿必经之路设伏,其于红缨自傲轻视,且为乌合匪众,拦截未成,终五日晨午抵皇城。
径至御书房,她一脚踹开房门。
“轩辕皓,你给老娘滚出来!”
“陛下……”近身太监面露苦色。
“无妨。”帝王眼含笑意。
他起身走出内室。
“红缨。”
长枪直冲面门而来,轩辕皓未躲,距他仅一寸止住。倒是将小太监吓得面如菜色。
“老娘在战场上拼死拼活,你传旨令降,乱我军心,真他妈是好样的啊!”
“小福子,你先退下吧。”
小太监立于原地未动,不知是忧心帝王还是惊吓未回神。
“小福子。”
“奴才在。”
“退下。”
“是。啊?……陛下保重。”
小福子走后,红缨长枪已收回,拿出圣旨往轩辕皓怀里一丢,寻了个椅子阔马金刀坐下,等他解释。
“陛下,末将前来请罪。”门外传来声音,乃是御林军统领。红缨回京无令,士卒阻挡未果,她骑马硬闯入宫中。
“此事稍后再议,先退下吧。”后来轩辕皓亦未重罚御林军统领,令其整改精进,皇城守卫愈加森严,密如铁桶。
“是。”
对于小姑娘种种无礼,帝王毫不在意。
“旨意确是我所下,但只为诈降。朝堂不稳,欲除奸臣,只得用计。”先皇虽早立他为太子,却并未抑其余皇子扩张势力,以致权衡。
“我知红缨定不肯降,密函已追,不过你离时应未得知,现奸臣已除,粮草冬装十日左右亦能送抵。”
“我不喜计谋,况且将士之誉半分辱不得。”红缨语气肃然。夏朝将士可战死沙场,但绝不会退兵投降。
领军作战,她亦习兵法,并精于排兵列阵;而用计,兵不厌诈不假,她却不喜,因着本是率直性子,也不愿数将性命因一人之过而亡,无论于己对敌。
那一刻,轩辕皓忽觉那个会对至亲至信之人肆意撒娇,在外人眼中蛮横娇纵的大小姐不见了,他的小姑娘真的成了少将军。
“我知错。”
“下不为例。”
“是,小姐。”明黄龙袍佯作恭敬应答。
红缨一瞬恍惚,他在军营那年亦是这般称呼自己的……
“阿皓,你可曾想过我会回来?”
“想过。”并且无时无刻不在盼望。圣旨和密诏未同送边疆,轩辕皓何尝没有私心?知道不一定是她,却止不住希望是她,他的小姑娘也确未让他失望。
“若换了别人,没准都没命到京。”明知一路必定凶险,红缨还是回来了。
对于司徒将军说帝王猜忌,她信她的少年,但却不能将司徒置她的信任之上,无礼亦是试探,不过红缨未曾想过败的后果。
“我回来用顶上人头允诺十日之内定返,月内粮草冬装至。阿皓,我好累啊……”
战场厮杀,思前虑后,负军命信,运转战局……有这五日近无休奔波,红缨其实也只是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而已。
“去休息吧,睡一会,嗯?”红缨眼底乌青明显,帝王满目心疼,左右有他在,小姑娘不可能真丢了性命。
“走不动,你抱我。”
在她的少年面前,红缨依旧可以做肆意的大小姐。
“好。”轩辕皓宠溺应道,抱起小姑娘放室内榻上,动作轻柔。
“两个时辰后叫我。”红缨未脱战甲,和衣而卧,叮嘱道。
“嗯,睡吧。”
待红缨睡熟,轩辕皓仍未离开。他坐在榻边,静静看着小姑娘恬睡容颜,红缨敛了所有锋芒,战甲反衬她娇软,小姑娘乖得不像话。他就这般看着,在一旁陪着,感到喜悦与满足,那时他觉岁月静好大抵如此。
他们二人,一人战甲,一人龙袍,一个放下边疆战场,一个不顾朝堂动荡,寻一处温馨安宁,了一段相思入骨。
如若可以,轩辕真的不想让小姑娘再度离开,他亦知以红缨性子不可能,她有绝不输男儿的志向抱负。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那一觉,红缨睡得格外安稳,直到两个半时辰后,轩辕皓唤她。他也想让红缨多睡一会,但小姑娘自回来无任何东西入腹。
“阿皓……”睁眼便是少年俊颜,红缨睡眼惺忪,软软唤道。
“我在。”
“几时了?”
“未时。”
“多睡了……”
“嗯,起来用膳。”
“抱……”红缨伸出双手。
轩辕皓将小姑娘抱起放在书案前,案上是布好的饭菜。
“要喂吗?”
“也不是不行。”她歪了歪头,佯做思考。
于是,在小福子进来后,就看到九五至尊的皇帝陛下在喂红缨用膳。然后,端着的碟子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桂花糕……”红缨转头看到碟子里的糕点散落在地,好生可惜。
“奴才该死!”小太监跪在地上请罪。
“下去再端一碟桂花糕来。”帝王令道。
“是!”小福子赶紧起身离开。
“阿皓,你的小跟班可不太聪明。”
“挺讨喜的。”至少确定不是有心之人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
不多时,小福子端来桂花糕,恭敬置于案上,说了一句:“娘娘请用。”
“咳咳……”
“慢些。”轩辕皓给红缨倒了杯茶,帮她顺背。
小太监有些懵,他所言貌似无错,陛下至今后宫无妃,对司徒小姐又这般好,且司徒小姐身份高贵,应是未来帝后,所以他唤娘娘合情合理。那娘娘这是怎么了?他叫早了?
总之,后来帝王未因小福子打碎碟子而罚他就是了。
“没事。”红缨缓过劲来,“小福子……”
“奴才在。”
“退下吧。”轩辕皓开口。
“是。”
“阿皓……”
“先用膳。”
待小姑娘用完膳后,轩辕皓换了常服,寻了马匹,亲自送她离开。
皇城郊外。
“等你凯旋,可任意向朕讨要一项赏赐。”
“什么都可以?”红缨眸中闪烁询问。
“一言九鼎。”
“阿皓最好了!”她开心扑到少年怀里。
“我该走了,不想离开阿皓。”怀里传来小姑娘闷闷声音。
“我等你凯旋归来。”
“好。”
红缨从少年怀里出来。
“再等一会儿,红缨。”
马车由远及近,渐而停下,司徒夫人从车中挑帘出来。
“缨儿。”
“娘……”
“参见陛下。”
“夫人不必多礼。”
“回来怎么不知道回家呢?”司徒夫人笑着问红缨,语气带着几分嗔怪。
“娘……”红缨红了眼眶。
“诶,娘亲在呢。缨儿长大了,高了一点,消瘦了不少……”说着说着,她眼泪止不住落下。
“娘,莫哭莫哭,爹知道怕是又要心疼。”红缨强忍着泪意,帮娘亲拭泪。
“你这孩子……”
“娘,女儿该走了。”
“好,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事小心……”司徒夫人细细叮嘱。
“女儿知道,娘不必担心。阿皓,娘,我走了。”
“好。”
“一路顺风。”
红缨翻身上马,“驾!”
赤绫得令,疾驰而去。
她未回头看,转身只怕会更加不舍,泪水在转身的那一刻就已模糊了视线……
轩辕皓在原地待他的小姑娘不见身影。
待你归来,政将肃平,帝王会是绝对主宰。届时,朕允你帝后之位。
“臣妇谢过陛下。”
“夫人无需客气。”
*
第九日昏晚,红缨归营。
营中只少数将士守卫,其余皆赴战场,胡族倾全力进攻,司徒将军亲自领兵迎敌,已持战一日。她得知后,未有休整,立赶交战。
战场未见耶律子契,胡族将帅另有其人,敌军不计伤亡围攻红缨。
近十日,红缨奔波赶程,少有休息,后四日更是昼夜不息,攻势之下渐弱下风,受伤不止,终落马被俘,那时她已失了意识。
胡族将领以红缨作质,胁夏退军。
司徒将军命众将续攻,竟无人听令。
家国之间,司徒将军择了国,或说司徒定不负夏朝,红缨同样如此。
红缨是军营最锋利的兵刃,亦是众将之弱。
胡族余兵顺利撤回。
三日后,粮草冬装送至,可那个红衣少女却不在营中……
*
巧的是,红缨回京之时,耶律子契同未在敌营,他被可汗召回议事。将帅由同为胡族亲王的武灵王乌日图暂代。
乌日图好战,出动几乎全部兵力攻夏,令众兵围攻夏朝红衣女将,成者厚赏。
红缨被俘,缚锁刑营,乌日图对其用酷刑。她有伤在身,失血过多,意识未醒,乌日图便命人用盐水将其泼醒,挑断她的手筋脚筋。
红缨一次次失去意识,再被疼痛折磨至清醒,这样反反复复,痛不欲生……
夜已深,乌日图似乎倦了看红缨受刑。
“把她赏给兄弟们,别玩死了。”毫不在意的语气将红缨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
“诸将,请用。”
意识朦胧之中,红缨感受到了衣不蔽体以及撕心裂肺的痛,肝肠寸断骨裂不及这万分之一。眼角流下的浊泪混着污血没入发丝中,她,失了清白……
次日,红缨依旧活着。乌日图将她再度缚回刑营,开始无尽的折磨。
耶律子契回来后,听有人谈及红缨。
“那女将以前再怎么威风,现不也成了玩物。”
女将,红缨……心里恐慌开始蔓延,铺天盖地袭来。
“她在哪?”
“王……”
“夏朝女将在哪?!”
“在、在刑营。”
子契向刑营疾驰而去,心里祈祷,不要是她,一定不要是她……
进入刑营,他看到红缨脸色惨白,满身鲜血,衣褛不堪跪在地上,胳膊被铁链悬起,一胡族士兵持长鞭行刑。
长鞭挥落,却未伤在红缨身上,子契站在她身前,为她挡了这一鞭。
“滚开!”他将那士兵踹开。
转身去看红缨,子契半跪下,伸出手,止不住的颤抖。
“王。”那士兵挣扎着跪身行礼。
子契站起身,红了眼,冲乌日图怒吼:
“谁他妈让你动她的!”
“呵,耶律子契,因为一个女人,你他娘的瞎了心了!她杀了我们多少兄弟?你看不到?!”
“这场战争是我族起始。”
去年天降灾情,无雨大旱,水草不丰,以游牧为生的胡族储粮不足,频频侵扰夏朝边境,劫掠食粮,攻下数座城池,至夏朝派军应战,由此僵持。可汗召子契亦是因战事过久,望速胜。
“我们得活着。”
“可夏朝子民也不该死!”
“我们亦不该死,耶律子契,你是胡族昆邪王。”
“我知道。”
“你,喜欢这夏朝女将?”
“与这无关,你不该动她……”
“放屁!战局僵持这么久,你敢说你耶律子契无一点责任?你是胡族人,因一个敌朝女子,你置全族于何地?”
“是,我喜欢她。可你将她折磨至此,夏朝又怎会善罢甘休?我族兵力并不及敌军。”
“我只知道,我无数胡族战士在天之灵不得慰藉。”
“难道你非令全族亡灭才肯收手?”
“她,你带走就是,何必寻这冠冕堂皇之由。”
“乌日图,终有一日,你会后悔所作所为。”
“绝无可能。”
……
子契将红缨安置在自己的营帐之中命医师为其治疗。
“王,她手筋脚筋具已断,即使勉强活下来,日后恐起身站立都是难事,多半终生将与废人无异。皮肉之伤,已留药。”
“我知道了,断筋可还能医?”
“我无能为力。”
西雅图自请照顾红缨,为其清洗,上药、换衣,子契在帐外守候。
西雅图乃乌日图胞妹,常至军营,闻子契归营,此番前来。
做完一切后,西雅图红着眼眶走出营帐。
“她如何了?”
“残破不堪。”这个词并不好听,却也,最为贴切。
二人许久没再说话。
“王,司徒姑娘几乎全身都是伤,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血污我擦洗不干净,血流了好多……”
“抱歉,吓到你了。”
西雅图摇头,“她一定很疼很疼。”
是,可小丫头是一个不服输的要强性子,万般疼痛也绝不会说出一声。
“此后一段时日将辛苦你了,西雅图。”
“嗯。”
*
夏朝主帅营帐。
“将军,我们再去攻那胡族,将少将军救出来!”
“不可,少将军性命在敌,强攻,只怕少将军甚忧。”
“袭敌呢?”
“亦难,他们怕是早有防备。”
……
众位副将商讨救红缨之策,却无果。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该如何?”副将中已有急脾气的暴躁,“去救,少将军危险;不救,难道少将军就安在敌营?”
一时间静默无音。
“若缨儿在,定不希望你们因她而畏手畏脚。”一直未言的司徒将军开口。
“将军,少将军可以不顾惜自己性命,但我们在意她性命,全军将士在意她的性命。”
“战场,死伤难免。”
“吾等希望那人并非少将军。”
“缨儿并不特殊。”
“少将军性命处忧,军中将士怎专心战事?若敌再以少将军性命相挟,恐仍无战而退。将军,休战讲和吧。”
“我军不乏这一次军功,少将军的命只有一条,哪怕是战败,换少将军的命,也值!”
“将军,休战讲和吧。”
“将军……”
“将军,末将求您!”那铮铮铁骨的将士跪下祈求。
“我性命为少将军所救,现我不能见少将军死而不救。”
“将军,吾等求您。”
众将跪行军礼,他们皆是千百场战争磨练出来的将士,手上有无数敌人性命与鲜血,哪怕兵剑穿骨亦不言输的将士,而今日,因红缨他们不顾战誉,为红缨而跪求……
“……好。”司徒将军合了双目,“都起来吧。”
司徒将军少年英雄,可领千军万马,统百万雄师,战功赫赫,威名远扬。现如今,却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红缨亦是他从小千娇万宠的掌上明珠,他又何尝不担心?司徒将军乃这最是忧心之人。司徒之名,将军之责使他第一次感到沉重以及不堪的疲惫。战功再多又怎样?他的女儿至今生死未卜,或许这将军,不做也罢……
“多谢将军。”
“奏书言明,至京需十日,暂先停战,想必敌军不会轻举妄动,少将军暂且安全。”
“若胡族敢动少将军,我定将他们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司徒将军上书帝王,言欲休战讲和,少将被俘,军心不稳,战而失利,过错皆归咎于已。后帝王传旨应允。
*
疼,好疼好疼,这样的苦楚折磨还不如死个痛快……意识朦胧间,红缨这般想着。
有人在说话,耶律的声音,是他救了我。后半生将无法站起,她已失了清白,断了筋脉,将与废人无异……怎么就沦落这般领地了?好难受,好想解脱啊,要是死了该多好……意识再度消散。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人唤她名姓。
“司徒红缨。”
好像不疼了,红缨睁开了双眼,坐起身。
“司徒红缨,该上路了。”
来者两人。一个一袭皆白,另一个一身全黑,白的手提灯,黑的则执笔与书卷。说人便不确切了,应是鬼差——黑白无常,黑无常手中是生死簿,白无常提的是长明灯。
红缨随他们走了许久,又好似很近。
途经一地,黄沙漫天,还有一破败的茶庄,瞧着年月久远。
“等一下。”低哑沧桑的老婆婆声音。
“孟婆大人。”黑白无常恭敬停下。
“姑娘,来,与你一碗汤喝。”
黑白无常欲言又止。
红缨接过碗,“多谢阿婆。”
刚饮一口,汤极鲜美,她欲喝下一口时,孟婆制止,苍老的声音说:
“浅尝辄止。”
“人世情缘未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