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不言,丹青不渝
事不宜迟,众人决定将净化安排在第二日。是夜,由丹柒领着丹玖在冬藏内就地布置法阵,正巧碰见子桃睡不着出来散步。丹柒岂是不懂风情的人,打个招呼便先行去了。
丹玖看一眼子桃,将她抱举起来连转了几个圈,骤然而来的失重感令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回归了原位。他懂她的执念,却无需明言,便能为她开解。
将她拢在怀中,丹玖低声安抚道:“无须忧虑,对我来说别人眼中最坏的结局反倒最好。”
子桃在他肩头闷哼:“可朱雀上神也不赞成……”
“教书教傻了,要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丹玖自然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唯有先从“不可能”的情绪中跳脱出来,才有机会缔造“可能”。
“谁要嫁给你。”话甫出口,子桃直觉自己的语调像是女子闺怨,“丹玖,你是故意的,几千年到底不是白活,全都长在脸皮上。”
丹玖摸摸颈间从不离身的玉坠与挂绳:“不及嘉应仙人的坚韧,怎就乘人之危在本殿凡间历劫时送了定情信物。”
“你还不是小小年纪就想学董永。”子桃稍稍眯起眼睛,丹玖嗅到危险的信号,却是留在原地动也不动。
想起她在花月宫自作主张差点为月恨献祭,丹玖正色道:“无论将要面对什么,我都与你并肩承担,也希望你明白活着比死去更难,不要再独留我一人。”
活着比死去更难……子桃将这句话默念几遍记下,踮起身主动吻了吻丹玖的嘴角:“是谁说要劈我做棺材?”
丹玖将唇贴在她额上:“要相信柒哥,他既然说转机到了就一定有主意,你自己透风别走远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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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年未见,丹玖一面严谨布阵,一面自是有许多故事要向丹柒一一道来。丹柒安静倾听着,默默感受弟弟的成长,说到在人界几次化险为夷,担忧之余亦有几分欣慰。
“所以当初从你手中购得墨玉的客人竟是人界天子?”
“也是托他的面子,我们才能暂时统辖荣城。可惜变回神仙就少了这些有意思的事。”没有机会继续施展自己的经商天赋,乃是“梁府三少爷”一大憾事。
丹柒笑话他:“看来做神仙真是委屈你了。”
丹玖微低下头,手握成拳:“哥,你为三界受尽委屈,我……”
“玖弟,一切乃我自愿,莫要误解了我长留在此的用心。”丹柒神情严肃道,“你可清楚身上今后的责任?”父神在信中说会想办法,怕只是权宜之计,并无一劳永逸之策,那么丹玖的命运也就始终不由自主。
丹玖目光坚定:“我必如柒哥一般,绝不屈服于上位者的淫威,设法扭转局势。固知前路艰险,但求尽己所能。”
丹柒轻拍他的肩膀叹道:“我与庭梧筹谋八百年,眼下最难的一步即将走完,还盼天宫莫要牵连降罪你与父神。”
“你觉得青桐……庭梧是个怎样的人?”想来柒哥定是与他惺惺相惜,否则也不会这般回护彼此。
“庭梧啊,他幼时曾有段日子住在南夏宫……有神族血统的他与我们一样会从小成长,而那时起我同他便是朋友了。”相交多年,丹柒了解的他从未变过,“与我相反,庭梧是个外冷内热之人,看似不爱与人亲近,实则一直对万物怀有恻隐之心。现在想来,大抵是他父母早亡,才更加自怜而怜及苍生。”
外冷内热,倒是与青玉十分相似。丹玖又追问他:“那冬葵前辈呢?”
丹柒从容道:“你该不是想问我对婚约的看法?好歹曾经是意气风发的朱雀七子,不需要夺他人之爱。有什裂的真挚与庭梧的不移,虽然命运坎坷,冬葵她仍是知足的。倒是你与子桃至仙,可想好要何去何从?”
丹玖脑中已有些打算,但尚未到最终定论,于是只遵从内心而答:“不求神仙眷侣,但求鲽鹣相随。”
看着他心意已决,丹柒忽尔觉得,那个天天追在身后的弟弟不再需要自己时时挂念了。
“所以,哥,酒你到底藏到哪儿去了?”丹玖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丹柒被他问的一愣,想了想道:“其实我也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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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山无言,繁星点点。子桃独自坐在冬藏牌坊下,想起青桐曾对她说过的话,或许半神半仙的她与一棵李树亦并无太多不同,不过是芸芸中的一个,与众生相依而活。
“子桃,在想什么?”
抬头见是青玉,子桃舒颜一笑:“一些无谓之事罢了。玉师兄,你又找到我了,坐吧。”
青玉应声而坐,索性又枕着双手躺在石阶上仰望天空。
子桃鲜少见他如此放松而不拘小节,先是吃了一惊,后也大方与他一起。
“今夜没有见到北极星呢。”青玉语气中颇有些遗憾。
“它一直都在,只是偶尔被云遮住了光芒。”此时山间正值梧桐花期,熟悉的淡香揉在风中让她一时贪恋多吸了几下。想到这也是青玉身上的味道,不好意思地以袖遮面。
青玉并未借机逗她,自问自答道:“永不坠落就真的好么?倒不如流星划破长空,极尽繁华,人间相遇一场。”
子桃听出他一缕弦外之音:“神与仙的坠落皆是天相,青桐上仙坚持多年没有选择那条路,也是不想影响他人的命数吧。”
“命数……”青玉眼底透出一丝不明的情愫,“若有天我离开树海,不做大师兄了,可以做些什么呢??”
“只做青玉就十分的好。”子桃闭目感受山风,“我有想过,若是明天一切顺利,完成身为神仙应做之事,我们还可以约上华桑他们故地重游一番,你可不要拿经卷阁的事务当借口推拒不来。”
“一言为定。”青玉侧头看着她清淡的容颜,他的长发偶尔随风拂过她的,便是两棵树之间最为恰当的分寸了。
“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底……丹柒殿下在此几百年也没能做到的事,多了我们几个就可以达成了么?”子桃总觉得几位前辈对他们另有顾虑隐瞒。
青玉坐起身:“你既不放心,我便去师尊处看看是否需要帮忙。”
“不如我与你一道去,虽然修行不济,也想尽份心力。”
“太晚了,不知师尊可有就寝,你毕竟是女仙,早点回房养好精神,明日再出力不迟。”
青玉久久望了她一眼,已经在心上刻了无数遍的影子,却还怕不够清晰。对不起,虽知你可能会怪我,我竟还存着些期待与欢喜,不过也都并不重要了。
子桃察觉到他的反常,伸手想要留他,被他不着痕迹避开。
“你的心愿,都会实现的。”青玉郑重向她承诺,随后驾云离去。
“与君共享。”子桃目送青玉的背影,又盯着最北面的夜空——不知是否错觉,刚刚从浮云间露出的北极星竟比平时黯淡许多。玉师兄,你若下了什么决定,我自然拦不住,惟愿你不负此生,不负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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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凤山上原有一个废弃许久的小祭坛,丹柒他们便是将法阵设于此处。
日白微雨,松柏参天,碑文斑驳,晨光从雕柱间发散,整齐地打在石阶,苔藓与禾草交错生长,贪恋汲取着露水与雾气。青桐伸手从石阶上托起一只蚂蚱,由它顺着指尖攀爬,跃入周围的草丛。
几只山雀在头顶啁啾一阵的功夫,包括锦葵在内的其他人陆续到齐。
“师兄,你看起来心情很好。”想是今日十分重要,冬葵没有作苹婆的装扮,而是着了件浅绿色的襦裙以原貌示人,果然与子桃有几分相似。
青桐再吸一口凉爽的空气,轻松应道:“一夜好眠,自是惬意。”
丹柒与丹玖镇东西,锦葵与冬葵南北,青玉与子桃守在阵外,最后的净化仪式即将开始。
“玉师兄昨晚可有睡好?”子桃见他无恙,放下心来。
“嗯,劳你挂念了。”青玉再三确认结界已成形,示意锦葵可以启动。
锦葵抬起手,阵中石子沙砾皆被扫净,随后整个结界内发出淡蓝色的光晕。丹柒与丹玖以剑割破手臂,血液滴落,沿着提前绘好的纹路一路向居中的青桐而去。冬葵则负责护住青桐将仙者血雾从体内逼出时泄露的真元。
随着青桐体内的凤血增加,他身上时时浮盈霸道的红色神力与整个阵法相撞,修为深厚如在场众人也愈发吃力,尤以年纪最小又不断输出灵力的丹玖最为危险——若他不能以柔劲化解,神力便会突破限制直冲他一人而来。子桃欲入阵助丹玖,却被青玉劝阻时机未到,且再等等。
丹柒见丹玖不支,又稍稍用劲,使自己的血滴得更快了一些,同时令冬葵分一部分仙力用于压阵。五人之间的平衡堪堪维持着,继续使青桐体内的血液缓缓变化。正当大家松了一口气,却发现青桐就快承受到了极限,不断有鲜血自他的面具下流出,并剧烈地咳嗽起来。
丹玖神色一凛看向丹柒:以柒哥的计算,离完成应还有段距离。丹柒眼神告诫他不要停止施法,专心眼前该做之事。丹玖只好仔细盯紧青桐,以免堕凤步了绿君的后尘。子桃亦目不转睛,随时准备应变。
“子桃,我教给你的该派上用场了。不要乱跑,一定得护好结界。”说话间,青玉已经来到结界之内,子桃以为他要去帮忙,于是立即专心补上他的位置。
青玉径直向青桐走去,丹玖不明所以,而其他三人则屏息凝神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只见青玉抽出龙泉剑,深深向胸口刺去,原就受过重伤的一魄从他身上离体,渐渐被冬葵融入青桐的元神之中。子桃与丹玖皆为之震惊,险些破坏了结界与阵法。
“玉师兄——”为什么?!明明是白天,子桃却好像看见天边的北极星犹如繁华的流星坠落,直扎进她的脑海,泪花瞬间激荡淋湿眼眶。是你……与我有十年之约,在冰湖禁地观星谈天的人是你……心间仿佛一片羽毛轻飘飘乘风而上,极力跳完告别的舞蹈消失在天际。
“青玉——”丹玖在冰湖就怀疑过青玉与庭梧的真实关系,本欲等净化结束再向众人问询,却未曾想柒哥也替他隐瞒了,只不让自己与子桃知晓。
“丹玖,请照顾好她。”青玉的身影逐渐模糊,终只化作万道光芒。
有了青玉的一魄,青桐逐渐可以调和体内的多种力量,加之四人的协助,仪式很快便完成了。
子桃冲到青桐面前,看着他轻轻将面具摘下,露出一张与青玉十分相似的脸,原本黛色的瞳孔化为了琥珀色。
“对不起。”没想到这么快又要再向她说对不起,青桐捡起地上的龙泉剑递给她,“他原是我与什裂一战时被削去的一魄,我在南溟发现他时,他已有了自己的意识,因而我并未急着收回,私心想着也许这一魄能够为我所不能为。你若放不下,便留着此剑,做个纪念。”
丹柒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他本不想写,犹豫再三还是下了笔。”原来昨夜青玉并未去寻青桐,而是暗暗找到了丹柒。
自从什裂被破解了青桐的禁咒,青玉便知他缘何而来,又将归向何处,尤其丹柒说转机已到时正望着他的方位,证明需要完全净化青桐,必须要他的魂魄齐整才行。丹柒亦曾阻拦过他,如今他不单单是青桐的一魄,无人能够剥夺他独立存活的权利,知情之人亦会一如既往守口如瓶。
青玉却谢绝了他的好意。若因个人的生欲而生灵涂炭,活着并不会比死去容易。时至今日,他已做好终结一切的准备。在丹柒苦苦相劝下,终为子桃写下几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