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不言,丹青不渝
翌日,织岩送她到绿君山脚,子桃欲说还休。
“仙界一月,便是人间一年。不必牵挂,无论是山,还是人。”织岩表情严肃认真,又是身为土地尽忠职守的模样。
子桃知道除却土地的职责,他亦在向她承诺会照看唐偶:“织岩,山和人你已经守护了几千年,等我回来,或许就会有抗衡天火的办法。”
织岩点点头:“好,但愿我以后不用总是隔几百年就踏着灰烬播种。”
子桃愕然:“难道绿君满山的草木都是你一手培植?竟从未听你说过。”
“有什么可说呢?”织岩的目光变得不可捉摸,明明看着近处,又好像很遥远,遥远到似乎子桃并不存在,“初初做土地的时候,本不爱与它们搭讪,第一次天火降临,就由它去了。一个人在荒山待久了,沉默寡言是必然,偶尔自言自语便会呛灰咳嗽。”
子桃手心里躺着一把木梳,感受到他的压抑,梳齿嵌进肉里浑然不觉。
“我也不是你想的那么尽职尽责吧?竟没有栽树的念头,终日只在庙里清扫。直到有一天,土地庙外几声鸟鸣,我以为是凤,急忙跑去瞧,不过是几只普通的鸦雀。站在山顶一望,绿色已蔓延至山脚,恍如隔世,大概是随风吹来的种子生了根,没人浇水施肥也如此生机勃勃。”
生命之强大,的确不是一场天火能够摧毁的。
织岩顿了顿,继续说道:“过了五百年,有棵银杏修成精,主动与我攀谈。彼时我几乎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她却不以为意,每天滔滔不绝,直把我的耳朵磨出茧。因她还不能自由移动,便总央求我讲些别处的故事听。开始我并不擅长,碰巧遇到什么就讲什么,叙述平淡无奇,她仍听得津津有味。又四百年,被银杏缠得紧,她越是知晓外面的世界,越是盼望更多趣闻,最终我竟多了几分八卦的天分,常刻意向各地神仙讨几则轶事记录,便是你誊抄的那些。”
子桃知道多半是不好的结局,不愿去问,怔在原地。
织岩好像看穿她的心事,又似是隐藏太久,连自己都想要揭开旧伤回忆疼痛:“她已经是灰烬了。两千七百年前,我守在树前无能为力,天火燃着了她的枝桠,熏红了我的眼眶。几百年如此短暂的时光,她没能修成人型,我亦没办法挪动她。她说绿君山是我们相识之地,死得其所,只可惜当初该少偷些懒,就不用连累我陪着受苦。临终前她要我取一颗白果,待来年种下。”
可这漫山遍野,没有一株银杏。
“种下又如何呢?生离死别循环不休,让我于心何忍。我想与她一起灰飞烟灭,她用最后的力量施了法术把我封在地下。小小一棵银杏而已,压在上面竟如此沉重,地下闷如砖窑,坚不可摧,我遁地几里才破土而出,天火着实无情,硬要赶尽杀绝,寻到她时已烧得一丝不剩。”披散的头发遮住半张脸,漆黑的瞳孔里照不进光,完全不似她所熟悉的织岩。
“你常年贴身挂着的就是她吧。”金丝纺的袋子已同他的灰袍一样黯淡,再如何悉心呵护,也抵不住时间的蚕食,她原竟以为里面是颗宝石。
织岩伸手抚摸着袋子:“是。痛彻心扉,以至于这次天火过后,有风吹来胡乱发芽的种子,我都强挖了移栽至别的山。可是我移得再多,又怎么比得上风呢?天意让绿君山重新变绿,我无力违抗,再飘来种子,一律悉心栽下时常照顾,盼望它们能靠勤苦修行躲过一劫。天火又降临过两次,我植了两山草木,唯剩那颗白果,忐忑了两千七百年,未敢种下。”
“为什么你不移栽她?”子桃刚问出口,心中已有了答案,“是她不肯?”
“她太倔强了。我一直不离开绿君是有缘故的,不单单是为了土地之责。只要我出山十里,白果便开始腐败,离身三尺,亦是如此。她誓死守着我与山,试问我又能如何?”子桃掌心渗出血,织岩掰开她的手,取过木梳,施术医治,伤口快速愈合,唯余一排浅红的小点。
“自己身上折的?”
“你可不要嫌材料不好。”
“无谓之事,莫须执着。起程吧,阿李。”织岩收起木梳,恢复常态。
子桃捻个诀凌空而起,绿君的春天一碧万顷,薄云下织岩独自立在山巅,渐渐像是一块灰色的石碑,铭刻着属于这里的千年宿命。
神也好,仙也罢,活一生太长,却长得几乎不允许片刻的自私。她行前只来得及做一件事,便是封印了唐偶关于她的记忆。若此后还能重逢,或再续前缘,更盼君今生平安喜乐,不必相认,想不到最后上苍竟连这点自私也不予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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