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林
真说要放下哪有那么容易。就好像一个乞丐,突然给他一座金山,等他适应以后再突然抽去,那种痛苦比他本来没有金山还难受。
我时常在想,会不会真的同小丫头说的一样,在某个时候李良臣会突然告诉我,不用我帮他这个忙了。可终究是我多想。李良臣都不曾来看过我,又怎会说那些话。我想起了那个茶肆老板,从前我与他一起谈天论海,但当他得知我是魏姝以后还是巴不得把我除之而后快。而李良臣一早就知道我是魏姝,所以他根本就对我不屑一顾。
正月廿八那天,李良臣对我说:“等明天过了,我们就一起离开。”
他那样深情的说着这样动听的话,我几乎要信以为真。我闭上眼睛,没有答话。我在想,我不在了之后,他会不会时常想起我呢?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啊。
正月廿九如期而至,天还未亮我便下了榻,被一团丫鬟们拥簇着换上李良臣拿过来衣物。
这衣物甚是古怪,它是红色的,红的像嫁衣一样。何书妤的嫁衣我没有见过,但我知道她穿着那身衣裳嫁给了李良臣,我却要穿着这身衣裳走上祭台,这是一场有仪式感的赴死。
侍女们把我的长发盘起打一个漂亮的发髻,然后又在我的脸上涂涂抹抹,大约是要画出一个骇人的妆容来,好显得我更像一个坏人。
我百无聊赖,又想起了李良臣,我想起在兖州的时候,他坐在树上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在草原上我被人拿刀比在脖子上,他徐步而来,在突厥的时候我在地上躺着看星星,他静静的给我吹箫,那时候他说:“心底喜欢的事物都在身边,故无愿可许。”我一直以为他喜欢的事物该是包括我的,如今才知道我这想法有多可笑。我记得小丫头经常与我讲,说一个公子要是喜欢一个姑娘无非两种情况,一种是一见钟情,一种是日久生情。一见钟情要美貌,日久生情要性情。可巧我两样都不占。
丫鬟们正忙的不可开交,紧闭的房门被人敲响,随即有丫鬟应声开门。门才拉开一角,屋内的丫鬟就跪了一地。
“参见王妃娘娘。”
自外边走进一位华服妩媚女子,是何书妤,是王妃。我不用看也知道是她,此时要来见我的,除了她不会再有别人。
她是王妃,按照嘉盛的礼数我应该对她行跪拜大礼,我正要起身拜见,就被她按住肩头。
她笑看着我,“良玉姑娘不必起身,我来坐坐就走。”随即又转头吩咐屋里丫鬟,“你们都下去吧,我与良玉姑娘说说贴己话,时候尚早,不会碍了正事。”
“是。”屋内的侍女们齐齐答到。
我不喜欢她,但我也讨厌不起来,毕竟前些天我还准备和他的丈夫一起离开。我也不太愿意见她,奈何她是王妃,我左右不了她,再不愿也只能悄悄的憋在心里。我也知道,我不该怪她,她不过是天底下众多喜欢李良臣的人中的一个而已,只是她比我们谁都幸运,嫁给了李良臣。
她自顾自的倒了杯茶水端起,又笑着转头看我。良久,她呡下一口茶,她说:“今日,我很高兴。”
我转过身,对着古铜镜坐正身子,不说话。
她放下手中茶盏,挑起眉,“因为,你要死了。”
我仍对着镜子,看着镜子里的人红颊黛眉朱唇,没有出声。我想如果我脸上没有这一层胭脂水粉,我的脸现在应该是惨白的,因为她说的是实话。
她又叹了一口气,似是不想再多说什么,高贵的转身离开。
她专门过来就是为告诉我我要死了,我在古铜镜里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觉得有些可笑,她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李良臣也不喜欢她,其实她也挺可怜的。但她至少比我好,李良臣不喜欢她,可她还有她爹、娘,还有那么多姊妹,而我自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想到这里,我全身又开始泛寒。
刚才出去的丫鬟们又无声进门,“姑娘,动身吧。”
她们扶我起来,我把背挺直,随着她们往外走。出了琉璃阁,我回头看着这个我住了三年的房屋,竟然觉得不舍。
也不知小丫头去了哪里,今天一直不在,大概是李良臣不允吧,不然小丫头怎么可能不来看我。我此刻有些想见她,不然以后就见不着了,昨天她还在床边劝着我走。
和李良臣说的一样,我出了门就坐上小轿。我坐得笔直,摇摇晃晃许久,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轿子停下了,我被拉出来。
我逆着光看到,下旨全国禁巫的皇上命人将祭台建在了皇宫大门前面,皇宫的大墙上站满了文武百官,后面的广场上站满了平民百姓,他们都是来看我的,他们都要站在那里看着我死去。
虽已过了最冷的时节,况有正阳当空,我却仍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就好像还是在寒冬腊月,甚至比北漠的寒冬还要冷。
其实我觉得死并不可怕。祭天,祭天,大概就是要被烧死吧,或者是一刀砍了头颅,又或者是一杯毒药、放血、活埋……
从前我被李良臣骗去兖州的时候,我在那棵刺槐树上被一条粘在手上的毛毛虫吓得乱了方寸从树上掉下去,那时候我以为我要死了,可把我吓惨了,结果李良臣突然出现接住我。后来在北部草原上,被叱利尢抓到,我又以为我要死了,那时候我已经没有那么怕死,想着不过就是刀沾脖子那么一瞬间的事,我心一横,也就不害怕,可当叱利尢数着带有威胁性的数字,李良臣出现在草原上的时候,我又怕了,我怕他也抓了良臣,良臣什么也不拿,就那么悠闲的走出来,就那样淡淡的说:“不用数了,我自己出来。现在突厥人是变聪明了吗?追人追不到还晓得用这种法子,不过好像还挺好使呢。”
经历过那么多生死的我,如今却怕了。
祭台修得很高,有好多阶梯,我听见围观的百姓都在喊我走快些,可我就要放慢脚步,我要找宫墙上的李良臣,我要看看他在哪里,我要看看他是何种神色。
李良臣是皇子,又是他抓的我,他是功臣,理应站在中央,我便从皇上那个位置看向左右,我挨个挨个的看。我看了许久才终于辨认出他,他在右手边的第三个,穿着黑色蟒袍,他同所有人一样,站在那里,要看着我死去。
宫墙上最中央的是一抹明黄,上面绣着两只巨大的飞龙,那是皇上,他站在最中间默默的看着我,然后是两位紫袍的皇子,大概是奕王跟献王,我认不得他们,但我认得白色衣裳的延祐,他也在那里看着我,还有杏黄衣裳的瑾凰公主,身着黑色蟒袍的李良臣,他旁边站着他的妻子何书妤,何书妤的旁边应是她的父亲何营,我还看到了董将军,他也站在那里看着我,他旁边的是他的两个儿子,我看到了董二公子,他也看着我……那宫墙上的人我看不过来,太多了,密密麻麻的,站满了整个宫墙,他们都站在那里沉默的看着我,要看着我死去。可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情,唯一有的只是何书妤,我想带她丈夫离开,可那终究只是我的黄粱一梦,可他们都想着要我死。
我想看看李良臣,可是隔的太远了,我看不清他的脸色,就只能看到一团米白,我多想再看看他啊,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为什么不把祭台修的近些,我想再看看他。
此刻我才发现,我不怨他了,我只想再看看他,可惜太远了,我看不清,祭台那么多的台阶已剩的不多,我无故的有些紧张,双手攥着裙摆,一晃一晃的往上走。我有些害怕,可是没人会在乎。
我大脑飞快的闪着一些画面,全是关于李良臣的,我看不清他的脸,那便回忆回忆他的模样吧。我想起了初见他时,他手持一根乌竹材质的夜箫,温良的看着我,下一瞬又是他坐在马背上的样子,他要带我去突厥看圣会,他笑话我不会骑马,我本来要生气的,可他跟我说:“你我之间有一个人会骑马就可以,不管你想去哪里,我都会带你去。”还有在刺槐树下他为我包扎,阳光星星点点的打在他的脸上,当时我就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啊,可能我那时候就已经开始喜欢他了吧,一想到我喜欢他,我便忍不住落泪,我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为什么我喜欢的人要送我上这祭台……后来他带我去酒楼吃饭,酒楼老板要给他送美人作陪,他指了指我,说:“算了算了,这位佳人会不高兴的。”去兖州的时候,在客栈里他仔仔细细的为我梳头发,那时候的他那样温柔,我在铜镜里偷看他,被他抓个正着,他说:“你要是想看我就光明正大的看,不用偷偷摸摸的,我不收费。”追查方沽的时候我同他一起掉到陷阱里,他伸手将我揽在怀里自己却摔在地上……
想着想着我便哭了起来,从前我哭总是不出声,总觉得只要我不出声别人就不会发现,可这一次我哭的歇斯底里,这哭也是我最后一次哭了,我要按着我心底的意思来,左右我哭不哭,哭成怎样都不会有人在意。我哭得眼泪鼻涕流了一地,可任我再哭也想不明白一些问题。
明明祭台离宫墙很近,可为什么我就是看不清良臣的脸?明明我同他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他怎么还是忍心送我上这祭台?明明我没做错什么,可他们为什么都想要杀掉我?李良臣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我死后他可会后悔?可会时常想起我?他以后会不会记得他生命里出现过一个叫良玉的人?他又会不会知道那个叫良玉的人喜欢他?
这些问题的答案我都不会知道了,因为我走到了祭台的最后一步,那里有一个长形的坑,像极了坟墓。
祭台上有两位住持,从前我去他们庙里求过签,解签时那位住持还笑吟吟的跟我说我命好。
可此刻我已不在乎那些,只定眼看着李良臣,也还是看不清楚他脸上的神色。我绝望的闭上眼睛任那两位住持摆布,他们在我面前做出各种奇怪的手势,嘴里念着什么我听不清楚,然后他们又端出一碗水,拿手在拿水里捻来捻去,最后一下泼到我身上。我还被拿碗水泼得恍恍惚惚,随即又有人上来将我按在那个大坑里。在倒下的最后一瞬我又看向了那个位置,我想再看看他,只是看看他也好,可我只来得及看到一抹墨色的衣袍,我知道那是李良臣,如此我便知足了。
然后我就听到下面广场上百姓的欢呼,都在夸赞圣上清明,夸赞翎王殿下风华绝代,甚至宫墙上都响起了烟花的声音,都在为我的死去感到开心。
而我便将在那高高的祭台上了去我的一生。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