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归我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晏云登科及第后与同年骑马招摇过京时,就是这样的场面。

沐安见了这场景,才肯承认韦义博的诗篇并未夸张。

满城都在为那群意气风发的少年庆贺,沐安却只觉得碍眼,什么人都敢往前凑,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那样的人品容貌,合该配他。

父皇一向宠他,要什么给什么,可他说要状元郎做驸马的时候也难免犹豫,但纵然惜才,也不过他多撒撒娇便应了。河山满目青衿无限,孩子却是只有一个的。

从始至终,都无人过问晏云的意愿。一道圣旨下来,由不得她拒绝。

宣旨的内侍脸上堆着笑,说着恭喜的言辞,可晏云只想撕碎那金黄的布帛。她寒窗苦读十余载,才不是为了所谓荣华尊贵,她要的是“为生民立命”,为苦苦挣扎的天下万民求一个公道。兴亡百姓苦,她只是要做那个缓一缓这苦的人。这劳什子驸马,谁爱做谁做。

她的脸色从震惊到愤怒,终于灰败,魂不守舍地接旨,闭门谢客,一人饮酒醉。她甚至痛恨自己这张脸,惹来无端是非。

沐安偷偷来找晏云时,就见她颓然醉倒在满地酒坛中。明明是落魄放浪的模样,眉眼行止却还是让他忍不住心动,他心上的少年连醉酒都是玉山将崩的俊逸。

“殿下?”晏云抬起醉眼望着来人,“臣蒲柳之姿,不堪相配,陛下可否收回成命。”她知道希望渺茫,可她就是不甘心。

害羞什么,他说配得上,那就是配得上。沐安清清嗓子,难得正经道:“君无戏言,晏生切勿妄自菲薄。实不相瞒,自君打马看尽长安花那日,某已心许。”说完,害羞得别过脸去。

晏云只是嘲讽地笑,“原来是殿下抬爱。”她摇摇晃晃地走近沐安,抬起他的下巴,“那你考虑过我的意愿吗?”心里的气压不住,手下自然不会收着力道。

沐安被她捏得生疼,却只是倔强道:“我乃堂堂皇子,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晏云看着他傲然的模样,轻嗤,“谁稀罕。”

沐安被她的嫌弃刺痛,怒了,再如何喜欢眼前人他也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有放不下的尊贵与骄傲,“你稀罕也罢,不稀罕也罢,横竖你这驸马是当定了。”

晏云眼底的光渐渐黯淡,看得沐安心慌,他却强撑着不肯示弱,“殿下莫要后悔。”

沐安没见过这样阴冷难近的晏云,他见到的状元郎都是骄傲的,恣意的,潇洒从容,意气风发,不是眼前这般眼睛因为恨意像淬了毒,让人看着发怵的模样。可他不后悔,他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是,人也是。

洞房那日,晏云不肯碰沐安,任他千娇百媚,我见犹怜,只在地上和衣而卧,甚至连头都要转过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纵然躺着,她也是满身尖刺的傲然模样。

只要沐安向他父皇告状,晏云必是要吃亏的,可沐安傲,不肯走这条路,他不信世上有他化不开的顽石。

或许是沐安前半生太顺遂,上天都看不过去,才让他遇上晏云。他温柔小意也好,嚣张跋扈也罢,晏云都视而不见。吵得烦了她就去南风馆,也不叫人服侍,只是喝酒,梦里依稀有诗书万卷,有百万雄兵,有她未竟的功业与宏图。

沐安闹到南风馆,推门而入,晏云被吵醒,眼角还挂着泪痕,见是他,眼底涌上嫌恶,别过脸去。

沐安突然就如坠冰窖,他想,他是真的后悔了,不是后悔爱上她,是后悔困住她。

年幼时他曾从皇弟手中救下高飞的雄鹰,如今却自己困住了她。他还记得当时的言语,“合该遨游九霄的生灵,囿于方寸未免可惜。”可放在她身上,他怎么就没想过可惜。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沐安回去就请旨和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原是我对不住你,回去做你的状元,谋你的事业。

皇帝惊讶,没想到这个一向任性的孩子也有让步的时候,点头允了,没说什么。

可沐安心里的思念和喜欢压不住,日夜叫嚣着让他把人抢回来,却每每止步于晏云的泪痕。

我喜欢你,所以舍不得你沦为那般模样。

从来为所欲为的皇子第一次体会到求不得就痛得彻底。

他去找了父皇,不想再做皇子,宁愿放弃身份换一个可能,皇帝劝了会,看他心如匪石的模样,一叹,帮他做了场假死的戏。

如果,你不用当驸马,不用放弃你的理想追求,那你是不是也可以试着接受我?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差。

晏云与皇子和离后重回朝堂,不久就接到沐安的死讯。淡淡的茫然中透出置身事外的冷漠,本就不是一路人,死者为大,不必记恨,从来无情,不必伤怀。

刚参加完丧礼回来的晏云看着自己房内的“死者”,愣了半晌。

“晏子暮,我后悔了。”

晏云挑挑眉,“所以呢?殿下是要本官收留?”

“不是要你收留,是要你娶我。”小皇子即没了尊贵的身份,也是骄傲的模样。

“下官若不允呢?”

“你敢?”

“我有何不敢?”晏云慢条斯理地拂拂衣袖,又是那副沐安看着就发怵的模样。

沐安一僵,他好像,又搞砸了。

“殿下还是回宫吧,下官府邸狭窄逼仄,怕委屈了您。”

“不委屈的。”沐安连忙道。

“我委屈。殿下,不是所有的道歉都可以把往事一笔勾销的。”

“对不起。我要怎么补偿…”沐安话未说完,就被晏云打断,“不必补偿,如和离书所言,一别两宽就好。”

“我真的知道错了。”沐安看着晏云的推拒与排斥,忍不住哭了出来。

“殿下哭够了就回宫吧。”

“我…我住旁边可以吗?我不会打扰你的,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

晏云终于认真打量眼前人,值得吗?做到这种地步。

“随你。”

像有星星掉落在小皇子眼中,虽只零星几颗,却足以点亮旷野。

小皇子敛了性子,开始认认真真地追人,礼物流水般地送进晏府。

晏云头疼地看着一地的木箱,珠玑罗琦盈目,张扬地映入眼帘,像它们的主人一样,永远出现在她意想不到的地方,或问好,或邀约。说好的不打扰呢?

她拦住送完礼欲走的小厮,“还要劳烦各位再走一趟,送回去吧。”

“大人,这…我们不好交代。”领头的管家一脸为难。

“罢,我和你们走一趟。”

“殿下,您到底想干嘛?”

“我想送你东西啊,这是刚进贡的蜀锦,这是戈壁的玉石,这是洛阳的牡丹…”沐安正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见晏云没反应,只是一副扶额无奈的模样。

“你不喜欢?那你喜欢什么,我这就去找。”

“我喜欢你离我远点。”

沐安低下头,蔫了吧唧的。

默了半晌,还是鼓起勇气道:“这条不行。”又连忙补充道:“别的都可以。”

“那殿下可以去赈灾吗?”

“赈灾?”

“江城水患,京都城外都有流民出现,殿下若有余裕,可否出手救济,下官在此谢过。”

“好。”

晏云再见到沐安的时候,小皇子灰头土脸地在城外安排赈灾点,监督临时居所的搭建。金尊玉贵的皇子殿下半点不介意身上的狼狈,热火朝天搞建设。见她来了,兴奋地朝她招手,脸上透出体力劳动后的淡粉,晏云递过一张手帕,示意他擦汗。

沐安先是一怔,继而狂喜。

“他们的吃住我都安排好了,不会再有人出事了,至少京都城外不会。”沐安一副求表扬的模样。

“下官代城外百姓谢过殿下。”晏云拱手。

“那我能不能,不离你远点?”小皇子期待地看着他,声线因为紧张而略带颤抖。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