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归我
祁雒被送到景国为质时，想过自己将来多半不会好过，唯独没想到会遇上林宸。
那日，他被景国公子为难，饭菜被掀进泥里，一盆冷水兜头而下，发丝贴在皮肤上，数九寒冬的天气，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林宸本是来国子监看看世家子弟，撞上这一幕，冷了脸，罚了那几个公子，把他牵起来，让人带他下去换衣服，给他重新准备饭菜。
祁雒对着一桌的珍馐，怯怯地不敢动筷。
“怎么了？不合胃口？还是感冒了不想吃？”林宸抬手贴上他的额头。
林宸的手有点凉，却烫得祁雒红了耳根。“不是的，罪臣只是，受宠若惊。”
“两国交战，你又何罪？”林宸轻叹，给他夹菜，“吃吧，以后没人会欺负你了。抱歉，是朕疏忽大意。”
“罪…臣不怪陛下。”祁雒连忙起身告罪。
“那就好好吃饭。”林宸笑着拉他坐下，“朕还有事，就不陪你了，有事找小桃。”
“诺。”
祁雒不明白，一国之君何至于做到如此境地？总不能是看上了他。祁雒虽为祁国有名的美人，却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景帝以贤明著称，怎么可能会看上他？不说于礼不合，单从景朝的利益考虑，也不可能。
可被欺凌久了，骤然接触到一丝暖意，祁雒忍不住贪恋。他花钱向宫女内侍打听，守在林宸必经之路上，想远远看她一眼。有时林宸瞧见了，会笑着朝他点头。大多数时候祁雒都好好藏着，因为自觉不配，不敢奢望。
看得久了，祁雒发现林宸会帮他只是出于善意。她虽是帝王，于军政杀伐果决，外敌不敢犯，内臣不敢欺，可其实再温柔不过。莫说对他一个质子，便是对普通宫人，也温和宽厚。
想明白了这些，祁雒便更觉得自己的想法于她，是冒犯。
元宵佳节，家家安乐，长街花灯如昼，宫里也热闹得不行。
这样的日子，祁雒忍不住想看看林宸。他在御花园亭上坐着，笑自己痴心妄想。陛下今日自是要陪太后的，他哪里配见她？
有脚步声传来，不响，在这安静空旷的地方却让人无法忽视。
祁雒顺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陛下？
林宸朝他笑笑，“宴会上吵得很，朕出来散散心。”
这种团圆的节日，她居然觉得吵吗？
“明年你便可回去了，到时就能和亲人好好过节了，不会太久的。”林宸看他没有说话，以为他独居异国难免思亲，宽慰道。
“谢陛下。”想到亲人，祁雒脸上不由露出笑容。
看着他脸上的神情，怀念中透着幸福，林宸不由羡慕，又觉出自己的失态，失笑道别。
林宸没有回头，自然也看不到祁雒在原地目送良久，直至人远得再也看不见。
祁雒顺着林宸来的方向往前走，她走过的地方，他也忍不住去看。
祁雒眼尖，看见牡丹旁边有块地方似乎有人埋过什么东西，痕迹很新，日间下过雨，应该就是今夜埋的。陛下埋的？
他忍不住上前，刨出一张祈愿签。按景国传统，新岁祈愿要么坠上流苏挂在树间，要么放进河灯随水东流，断不会埋在泥里，不见天日。
签上的文字让祁雒不由红了眼，心里漫上无边的哀戚。“死在荒烟蔓草间，不必记得，也不必拯救。”
旁人避之不及的事，于她，竟是夙愿吗？祁雒不知道林宸心里为什么存了这样的念头，只是想着那个笑着处理政事，温柔待人的君王心里的愿望是了无声息地死去，就痛到不行。她明明也不过青春年华，诸事皆顺，怎会心如死灰？
祁雒不知道便也罢了，知道了便忍不住担心。他开始主动向林宸靠近，黏人得紧，哪怕宫里开始传得难听也不管不顾。他们说他想攀高枝，说他恬不知耻，可其实他只是怕第二天醒来再也看不到温柔的帝王。
只要能远远地看着她，祁雒就心满意足，可他怕连这也只是奢望。
祁雒回国后就着急忙慌地自请和亲，那些风言风语祁帝也不是不知道，见他这样心里猜了个十之八九，本就对他有愧，干脆答应了。
林宸接见前来和亲的祁国使臣同祁雒时，有些惊讶，却也没有拒绝。两国交好本就是她既定的外交策略，和亲也算锦上添花。
龙凤花烛下，林宸仍是温柔的。之前祁雒觉得她的温柔让人心动，现下却是心惊。她似乎从来没有过剧烈的情绪波动，温和背后是淡漠，像是以疏离的态度对待整个世界。因为不在乎，所以对谁都如春风，面上虽暖，心里却是冷的。
祁雒心事多，睡不踏实，起得比林宸早。看着她安静的睡颜，祁雒心里没来由地恐慌，总担心下一刻她就会渐渐透明，消失不见。
早上用膳时，林宸往祁雒碗里夹的都是他喜欢的菜，祁雒吃得相当满足，眼睛亮晶晶地问：“陛下喜欢吃什么？臣与陛下相处时日短，想投陛下所好都无从下手。”
“并无，皆可。”又怕祁雒多心，林宸接着解释，“非是敷衍你，只是朕确实无甚特别的喜好。”
“那陛下喜欢做什么？”
“好像也没有。”林宸有些不好意思。
祁雒心里一痛，却强自挤出一个笑容，“陛下如此无欲无求，是要成仙的。”
林宸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注意到祁雒的神色，“只是该做的永远比想做的重要，久而久之，也就忘了想做什么。”
“能把该做的都做好是很厉害的事，陛下是很厉害的人。可是做好该做的事，留点空隙给想做的事也没有什么不应该。”祁雒喃喃，突然想抱抱林宸。
“或许吧。”林宸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放下碗筷，“差不多该上朝了，你自己有什么想要的和小桃说一声，想去哪让她带你去就是。”
“好。”
林宸喜欢发呆，这一点是祁雒经过多日观察确定的。她的发呆都很隐晦，在无人注意时，在无人注意处，思绪放空，脸上却是真实的自在与喜悦。
她对谁都周到妥帖，做事也从来都滴水不漏，对自己却称得上苛刻。她不是没有喜欢的菜，只是在意识到自己对哪样菜有偏好后就再也不会碰第二次，她克制着自己的喜好与情绪，活成完美的帝王，哪怕要杀死真实的自己。
祁雒注意到后并没有刻意在桌上摆她喜欢的菜，有些习惯，大概很难改，他只是给她做更多的菜，为她的喜好量身定制。不能爱上特定的菜，至少可以满足她爱的口味。
林宸不喜欢吃药，祁雒在她感冒时就发现了。陛下看上去毫不犹豫地往下灌，之后人却有点蔫。虽然蔫得不易察觉，只是话少了点，动作也有些懒，但祁雒在林宸的事上，从来明察秋毫。
于是偷偷递过去一块蜜饯，低声道：“陛下，怕苦不丢人的。”
“胡说，朕不怕。”林宸不服气。
“好好好，陛下不怕，陛下最棒了。”
林宸别过脸去，不想理他，她又不是小孩子。
祁雒笑得宠溺，他的陛下无所不能，可他希望她也能不开心，也能任性，他想让她有偶尔做个小孩的权利。
林宸在船上，其实是偏恶劣的，只是习惯了周到，所以克制自己。
祁雒实在不好意思提自己是怎么发现这点的，只是忍着羞压着恼纵着林宸，甚至把她往她希望的方向引，笑得像个小狐狸的陛下太动人，他忍不住色令智昏。
新一年的元宵，祁雒是陪着林宸过的。宴上待了没多久就告罪了，说肚子里孩子有些闹，不太舒服，太后自然放人，还让林宸回去陪他。
是的，他们有了一个孩子。
回到寝宫，林宸正要叫太医，就见祁雒调皮得眨眨眼，“宴会太吵，陛下不会怪我吧。”
“自然不会。”
他知道林宸不喜欢那种场合，想带她出来，她又肯定不会因为自己而影响他人心情，那他拿自己当借口就好，想让她偶尔任性一次，不去顾忌那么多。
“陛下，我们去祈愿吧。”祁雒期待又忐忑地看着林宸。
“不用了。”
祁雒神色一僵，还是不行吗？
“朕想要的已经实现了。”
祁雒握着林宸的手一紧，不要。
“只愿岁岁有你，有今朝。”林宸看着祁雒，眼底的爱意几乎要把他淹没。
“臣定如陛下所愿。”祁雒心里一松，用力抱紧林宸。
他的陛下值得整个人间，往后经年，想送她所有灿烂春光和璀璨星河。
她的皇后值得所有宠爱，想陪他暮暮朝朝，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