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缘志异
东始山上的草木长势极好,青翠欲滴。
暖阳拥抱着小河村上空的几只鸟儿,它们叽叽喳喳叫了几声便窜进了林间,再也没了踪迹。
张衡穿着贴身的墨色长衫,背脊上一股寒意却正在缓缓上涌,他不禁喘着粗气,额头不停地冒出豆大的汗珠。
掠过晴空的几只飞鸟见这少年又绕过几处弯道,最后他眼神呆滞地停在小河村外的木桥上。
空气里依旧弥漫着一股焦灼腐败的气息,张衡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狠狠地往自己脸上掌掴数下,阵阵疼痛感告诉他,眼前所见是真实的。
张衡箭步奔向山脚下的竹屋方向,果然也已是一块平地,小河村中所有事物无一例外。
张衡目之所及,只见原本美好祥和的小河村如今已烧成了一片废墟,焦黑、寂静……
眼前化为齑粉的屋舍融入黑暗,这方亲切的大地从未如此陌生,像是来自无尽深渊的怪物巨口,张牙舞爪的,便要生吞张衡。
一股来自暖日的阴风打在张衡脸上,又卷起脚下竹屋的灰烬,沾上张衡的衣衫。
张衡嗅着这股焦臭的气息,嗓子像是被这股气味死死地卡住,无法喊出一字一句。
他使劲咽了几口唾沫,忍住冲上头脑的晕眩感,以及腹中的呕吐感,驱使着麻木无力的双脚,又往学塾方向走去。
什么样的境遇能彻底摧毁一个人?怕是生离死别,孤苦无依,更可悲的是遭受苦难的仅仅是个十余岁的少年。
便是如同张衡眼前所见一般。
小河村里最壮观的城隍庙和学塾,只剩下几根黝黑破败的柱子,一旁白贺的小屋更是不复存在。
张衡大脑一片空白,心底只有一个信念支撑着也欺骗着自己,他不敢多想,否则当下便会晕死过去。
张衡拼命地刨开小屋的一些破木碎瓦,终于在这方废墟之上,找到唯一一件可以寄托信念的物件——三年前送给白贺的那根黑檀横笛。
“啊——”
张衡狠狠地向这天地呐喊出自己憋着的最后一口气,终于扛不住了,恶心晕眩的感觉涌上心头,腹中一阵翻涌,当下便呕了几口腹中酸水,竟然没有一丁点的食物。
张衡此时思绪全无,只觉五感失灵,五脏六腑仿佛都在扭曲抽搐,甚至连一口气也吐不出来。
紧接着,他顿时眼前一黑,倒在这片废墟之上,似乎这天地之间的一切事物都已经烟消云散。
……
“老张头啊,这都两个多月了,还回去找啥啊,那官爷都说了,哪还剩下活物。”
“老婆子,我不信啊,我住了一辈子,这、这、这怎么就能说没就没了!我不信、不信……”
二人话语声极是苍老,在这寂静的夜里,更显苍白无力。
这一晚夜色皎洁,苍穹似乎也在怜悯这世间的可怜人,月盘高悬,纯洁无瑕,清澈明亮,照亮了归途之上步履蹒跚的两人,正是平日里清洁小河村学塾的张伯夫妇。
两位老人在两个月前去了邻村,都不在村中,当时隔日便回了,不幸见到这副浓烟弥漫,沦为废墟的小河村,夫妇俩心中一紧就晕了过去。
后来府衙来人,除了上百具尸首和一片废墟之外,就只见到这两夫妻双双躺在村口,便带他二人在府衙中暂住。
待身子痊愈,已是过去两个月了,老人虽能下地,但也是去了半条命。
张伯老伴本不想再看到这如同噩梦的景象,嘱托了府衙查案后便细心照顾自家老头子,饶是如此,张伯死活不肯再卧床,偏要回村里瞧一瞧,众人拗不过,这才有了今天这回事儿。
树影斑驳,两位老人拄着拐杖互相搀扶走的缓慢,终于是在夜深之后到了小河村。
“唉哟!这、这……”张伯虽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再看到这副破败景象,眉头一紧,心中是又痛又苦,险些又晕了过去。
老伴见状忙上前扶住,脸色苍白,道:“老头子,没了,都没了,咱们娃娃好歹还在外头做事,你再出了事,我们娘俩可咋办呐!”
“啊呀!我不甘心呐!不成,我要再看看去。”张伯说着又往前走去,身形摇摆,瞧着便如风中残烛。
“唉,真是作孽啊,作孽啊。”
说罢,二人一起往学塾方向走去,那是住了一辈子的地方,纵是烧成了灰烬,心中也是千般不甘,万般不舍的。
“诶诶诶,老婆子,你、你、你快看看,那是不是有个人躺着,还是我眼睛又花了。”张伯夫妇这会儿到了学塾后二人往年所住的屋子,正暗自感伤,张伯忽然瞥见一旁的碎瓦上躺着一个人,一时激动地喊道,说着又急忙走近了些。
“这、这不是张衡吗?”张伯走近一瞧,这人面貌,正是张衡,当下如获至宝一般,“啊呀,老天爷良心蒙了猪油,幸好啊,幸好还留了个娃子。”
“衡儿、衡儿……”老妇跪坐在一旁,扶起躺在废墟中的张衡,抱在怀里,轻声唤道。
“啊!”一声惊呼之间,张衡身子一抖,终于是醒了过来,涔涔汗下,看样子是做了噩梦。
“唉哟,衡儿,你可算是醒了。”张伯夫妇在极悲之中总算是遇了件喜事,异口同声道,眼角也湿润了。
“这……唉哟。”张衡本想用力支起身子,却不想浑身无力,眼前又是一黑,身子便瘫软下来。
“衡儿啊,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啊,你娘找了你好几天都没找到。”张伯虽心中焦急,语气却是极轻。
“娘……”张衡沉吟一声,微微睁开双眼,见来人是张伯夫妇,心中突然一暖,又瞥了一眼周遭,忽然一窒,声调哽咽起来,“我、我也不知道,我上山砍柴,然后、然后好像掉进个一个洞里,回来后,就……”
张衡话语沙哑,却是连继续说下去的力气都没了,只有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寂静夜里,悄然无声。
“唉……苦了我娃娃了,贼老天啊!”老妇恨恨地骂了几句,掷地有声,一边抹掉了张衡的眼泪,又道:“衡儿,你跟爷爷奶奶住,我们先吃饱睡好,等你醒了,娘就回来了。”
张衡的心中剧痛无比,却无处使力,嘴唇皲裂几分,现在连张口的劲也没了。
曾几何时,张衡怎会想到这种境遇,他只期望自己人生一帆风顺,平平淡淡的。
生活却总在踌躇满志的时候狠狠地刺上一刀。
这时,张衡的目光逐渐模糊,竟看到这凄凉夜色里又亮起一盏自家竹屋的油灯。
刺鼻呼啸的晚风也吹不散这一点光芒,心下一时放松,泪痕在脸颊上凝固,终于又入了温柔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