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缘志异
张衡收回目光,又望向奄奄一息的庞然大物。
只见它浑身伤痕,遍体腥红,眼眸微张微闭,最后终于没了动作,平缓的气息匀匀流动,然后,完全消失。
张衡心中顿时松懈下来,心绪万千,百转千回,又想起了什么。
他先回身看了一眼昏迷的孙婉盈,她脸色仍是苍白无比,好在呼吸均匀,睡上几个时辰应该就能回复了。
再反观王家鹏,方才张衡与巨兽的对峙又引起沙石飞扬,他受伤昏迷暂且不说,但依他穿着打扮的风格,想必性子定是爱干净的。
如今他身上又多了一层灰,那身白衣怕是也洗不净了,如此双重打击更是毁灭性的。
张衡的脸色也是难看的很,他原本没有留意,但往前走了一步,便觉浑身疼痛难忍,像被人重重打了几拳一般。
没走几步,他脚下一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血污和汗渍浸湿了脸庞下的灰土,昏了过去。
……
夜幕降临,天地间陷入沉寂,苍穹之上时有闷雷滚滚,藏在黑压压的乌云中,响彻云霄。
又有绵绵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露微凉,仿佛能渗入世间生灵的心扉。
福江镇被笼罩在阴郁的天气下,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里返起的青草香,偶有几条蚯蚓钻出稀泥打探周遭事物,又悄然无声地潜入泥中。
“滴答滴答……”
接连的雨滴落在迎来客栈的屋檐上,缓缓汇聚流下,形成一道如梦似幻的绝妙帘幕。
这一晚张衡是被食物的香气唤醒的,他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张衡醒来的时候,一阵晚风正在敲打着窗扉,微弱的声音,悄悄地响着。
张衡浑身轻轻地动作一番,关节顺势发出一阵“咯咯”的声音,手上虽然包扎完好,但仍有几分疼痛。
然后,他看了一圈屋子,衣物整齐地收整在一旁。
而一张小小的方桌上,放着一碟小点心,一盘豉油蒸鱼,一盘清炒鲜蔬,热气腾腾,清香便是从这传过来的。
这时,张福贵推开门扉,走了进来,手上端着最后一盘菜——红烧肉,这也是张衡最爱吃的一道菜。
“叔……”张衡坐直了身子,轻声唤道。
张福贵怕吵醒张衡,轻手轻脚地走进客房,这会儿见张衡能坐起身来,心里终于放宽了。
他连忙放下手上的红烧肉,迎了上来,喜道:“来,吃饭了,尝尝菜合不合口味,大夫说幸好伤得不重,就几处皮外伤,你年轻人恢复又快,要多补补气血,不要乱动。”
张衡心里有愧,低下头来,喃喃道:“叔,对不起……”
张福贵微微一笑,道:“你小子打小就浑,闹腾就闹腾了,男娃哪有不惹事的,只是别再伤着自己,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张衡眼中满是感激,嘴唇微微翕动,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任由张福贵搀着坐到凳上。
张福贵也绕到一旁坐下,夹了一块肥瘦参半的红烧肉到张衡的碗里。
但他眼中有悲,缓声道:“这事儿啊,搁谁都受不了,有些事儿你说,叔就听着,你不说,叔也不多问,你留个字条说出去耍了,结果最后是一个姑娘帮着衙门里的人给你从那石头洞里抬出来的,叔见了别提多难受了。”
‘姑娘……’张衡心底竟然轻轻地松了口气,他忙回过神来,心中想说很多,但话到嘴边,却只是饱含自责的一句:“对不起,叔。”
张衡心里有愧,他确实不是有意瞒着,而是不能明说,暂不提这事说来话长更是蹊跷万分,再者说了,张衡更担心再给这宅心仁厚的一家人带来灾祸。
这时,张福贵轻轻地叹了口气,正嚼着饭菜。
张衡忽然想起石窟中还有一个受伤的王家鹏,又问道:“对了,张叔,除了那姑娘,您还有见着其他人吗?”
张福贵咽下饭菜,连连给张衡夹菜,一边又道:“没看到,这幸亏有人听见响动去报了官,官差说洞里有孩子出事儿了,消息传到客栈里,掌柜的来告诉我了,我这才赶过去的。”
张福贵顿了一顿,继续说道:“结果啊,就见着你和那姑娘,我看你身上都是血啊,就赶紧背着你去看大夫了,哪还有心思看别人。”
张衡微微颔首,心中更感情义厚重,难以报答,当下心神一动,便站起身子,拱手恭声道:“谢谢张叔,我、我……”
他说了“我”字后,一时竟语塞了。
“哎哟,跟你张叔就甭客气。”张福贵生怕张衡的伤口崩开,忙将他扶到凳上。
但见他目光时而凝重,时而激动地看了过来,久久不动筷。
“怎么啦?灰个脸,叔还记得你小时候鬼灵精的模样呢,当时给我摔的,我就恨不得揍你一顿。”张福贵神色怡然,思绪仿佛回到从前,又道:“那会儿,你……有七岁了吧,给我鞋底抹了油,害得我差点摔伤了腰呢,还记得吗?”
张衡噗嗤一笑,道:“记得呢,您还要找我娘揍我。”
张衡说着,神情一凝,笑脸窒住了。
张福贵忙夹了几块肉,连声道:“快吃快吃,叔平日里舍不得吃这些咧,你可不能浪费,凉了就变味儿了。”
说着往自己碗里夹了几口素菜,一边又给张衡讲些自己在外面讨生活时遇到的事儿。
而张衡也在话茬之中询问一些趣事,时而动情,时而乐不可支,这一顿晚饭气氛融洽,便是这样收尾了。
张福贵常年做小本生意,与人打交道,看人更是准。
而张衡从小好玩、爱笑,绝不应是现在这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但他能帮张衡一时,也帮不了一世,这几日心里也更加担心小河村的事会毁了张衡一辈子。
……
“小姐、小姐,你身子还虚呢,先喝药啊。”
迎来客栈,与张衡同一层的另一间客房中,少女焦急的话语声在屋内久久回荡。
“啊哟,小倩,我身子没事,你别拦我!”另一声柔弱的嗓音急道。
“小姐,你喝完这碗药再去谢恩也不急啊,况且你也不知道那恩公住在哪一间客房呢。”小倩强拉硬拽着,终于劝下了自家小姐,便是孙婉盈。
“咕咚咕咚……”
孙婉盈看着小倩,想了一会儿,紧接着憋足一口气捧起汤碗,仰首连连咽了几下,一碗汤药便见了底。
“啊!这药,好苦。”孙婉盈紧紧皱着眉头,一张俏脸几乎挤成了一团。
小倩第一回见自家小姐这副表情,一时难忍,掩嘴轻声笑了笑,一边安慰道:“小姐,良药苦口。”
孙婉盈放下盛放汤药的瓷碗,又喝下四五杯清水,口中的苦味才淡了下去,随即抬头道:“小倩,你代我去问问小二,那位叫张衡的公子住在哪间房。”
“是,小姐。”小倩欠身说罢,带上瓷碗转身出了客房。
待门外彻底没了声响之后,孙婉盈又走到门边附耳听了会儿,这才转身回到床边,却从床板下抽出一个暗红色的小盒子,打了开来。
只见轻巧的盒中多是首饰银器,有金针、银镯、银两、玉石……都是一些名贵的小物件。
“这镯子他应该不会喜欢的……”
“这块玉……有瑕疵,不行。”
“这块玉没有瑕疵,他可能会觉得太大了罢……”
“要不然给银两当作谢礼?不行,这又显得我太俗气……”
这场景滑稽的很,若是此时有外人进门,便能看到一个相貌清丽的姑娘穿着脏兮兮的武夫衣裳坐在地上翻着装满珍宝的盒子,同时还疯魔似的自言自语,端的是少女心思,极难揣摩。
“小姐——小姐——”
不多时,门外由远及近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和小倩的声音,孙婉盈忙收好盒子,起身取出铜镜整顿仪容。
小倩急匆匆地跑进房门,喝了一杯水,喘匀了气,说道:“小姐,从我们这间房过去第五间就是了。”
“小倩,确定没错吧。”孙婉盈将一缕鬓发拨到耳后,说道。
“不会有错的,和小姐你年纪相仿,又受着伤回来的。”小倩重重地点头,又道:“哦,店小二还说了,他和一个叫张、张……一个长辈一起住,应该是张公子的父亲吧,经常在这投宿,店里人都认识,不会错的。”
孙婉盈揉搓着一束鬓发,这才留意到自己的穿着脏乱的很。
这时,她明眸流转,片刻之后,看了过去,道:“小倩,你在屋外守着,我先沐浴,换身衣裳。”
“是,小姐,烧好的热水那儿还有。”小倩从小就和孙婉盈一起长大,自然是知道她不爱受人服侍,当下指明了热水所在,就带上房门,守在门口。
天河浩瀚,暮色苍茫,雨势渐渐微弱下来,隐隐约约的,还有滴答滴答的声响传入人们的耳中。
福江镇的街头上人群渐稀,几柄油布伞在静谧幽深的长街上缓缓起伏,终于融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