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浩瀚星空
江陵市西北二十里,丹丘镇。
春秋时,丹丘镇曾是舒国都城,不过舒国只是一不起眼弹丸小国,素来不为人知,古籍对其鲜有记载。
即便是镇上居民,除了那些喜好钻研的老学究,知道丹丘镇此段历史者寥寥无几。
而后战国纷争舒国灭亡,丹丘镇就此沉寂。
直到明清时期,江南地区私盐泛滥,丹丘镇凭借舒河丹丘港再次崛起,一跃成为盐业重埠,一时间汇聚天下商贩在此设仓开铺,风头无两。
其时丹丘镇有一盐商林镇南,苦心经营成为镇上最大富户,在镇北麟起山上建有林氏庄园被林氏族人世代继承,保存至今。
不过,由于民国及抗战时江南战乱频发,且建国后盐业被收归国有统一经营,丹丘镇在历史浪潮中连遭打击,再次没落。
直至九十年代,丹丘镇在镇长贾有乾带领下率先响应开放号召,大步流星迈入全民创业时代,这才重返昔日荣光,后来居上登顶全国百强小镇三甲。
丹丘镇籍此获得美誉,天下第一镇。
说回麟起山上林氏庄园,这庞大古建筑群依山而建绵延数里,青砖古瓦尽显明清风貌,不但承载着丹丘镇的千年古韵,更似在诉说丹丘镇昔日辉煌。
至于麟起山,此山不过三五百米高,但古树参天被复山体,气势却是相当雄伟。
据传,舒国国君曾征召十万徭役于麟起山开山取石,在山中修建巨墓,并于墓中布下四象法阵,人死后停棺材阵中,可经六道轮回重返阳间。
还有人说,当年林镇南买下麟起山,曾雇佣劳工偷偷开掘山中巨墓,将墓中宝贝尽数偷盗贩卖,又把墓宫用作私盐仓库。
而林氏庄园便是盐仓入口。
当然,以上说法皆为坊间谣传,并无实证。
况且,现今麟起山上,一栋数百米豪华现代建筑高耸入云,不但用材极其讲究,科技感也是十足,此楼是林氏集团总部,怎么看都和舒国古墓以及私盐仓库毫无关系。
林氏集团总部周围,依着山势还建有方圆近十里的建筑群,这其中除了神神秘秘的林氏庄园,还有便是举国闻名的江陵大学和松柏医学中心。
江陵大学和松柏医学重科研轻经营,在神经学及元宇宙等方面颇有建树,亦是林氏集团旗下产业。
······
傍晚时分月色初现,湖畔柳下彷徨少年。
少年便是萧遥。
明日是毕业典礼,萧遥早已和李三寿、闫铁山约好,今晚九点在听琴湖会面,而后去北门小巷庖丁堂吃顿散伙饭,大喝一场来次醉生梦死。
李、闫二人赴宴之前,要先去找各自女友温存一番,唯独萧遥作为万年单身老狗无处可去,只能提前来到听琴湖等这两个不靠谱家伙。
等人期间,萧遥救下林妙音,却不想林妙音二次投湖,把他给带进了坑。
许久过后,萧遥意识逐渐清醒。
再看浑身上下,竟是毫发无损。
“什么鬼???”
萧遥纳闷不已,浑浑噩噩只当刚刚是做梦。
现在是十点一刻,萧遥看不到两个基友,又不好意思打电话催促,烦闷之际只好打开某点随意翻阅起来,竟看到《无间》在仙侠排行里从第一跌到了第三。
萧遥受教授历史多年的祖父熏陶,口味相对传统,素来对快餐网文嗤之以鼻,唯独对这本由“节庵先生”所著的仙侠小说爱不释手。
而这本由“节庵先生”所作的《无间》,在某点仙侠分类已是霸榜多年,四年间从未断更,萧遥也从大一追读到大四从未间断。
不过“傲霜雪”最近有些反常,一周前莫名其妙地续上了一篇名为《节庵》的四句诗作,而后突然宣布小说完本。
《节庵》—
君不见徂徕松,四时不改叶。又不见淇园竹,青青傲霜雪。
萧遥认得,《节庵》并非节庵先生原创,而是由明朝顾清所写,旨在称颂民族英雄于谦于少保“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
除了《节庵》,节庵先生还写有一句话:
“今当听琴明志,麒起洗尘归去无间。”
对于傲霜雪此番操作,书友圈众说纷纭。
常见论调,说网文界早已被资本浸透,哪里还有什么高风亮节,傲霜雪这一边数钱一边卖弄节操,其实就是写不下去了故弄玄虚,实在可笑。
但在萧遥看来,《无间》勾勒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大千仙侠世界,令读者心驰神往,其文虽然故事精彩文笔幽默,字里行间却是夹杂着些许悲观主义。
众生皆苦有求不得,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萧遥眼里,以上才是《无间》主旨。
至于“听琴明志,麒起洗尘”···
“明志”一词,在史书中并不罕见,屈原用过,文天祥也用过。
而这些人都死了。
当然,越王勾践也用过明志,只不过屈原和文天祥是以死明志,而勾践是一国之君,还要活着卧薪尝胆,因而只能削发明志。
不管怎么说,节庵先生这话多少有些寻死之意,惹得萧遥在心里反复揣摩。
“咳咳···”
恰在此时,一老先生蹒跚而至,望着听琴湖轻咳两声,随口感慨:
“丹丘镇今非昔比,何其痛哉。”
萧遥抬头看去,认出眼前瘦小老头正是古建筑学教授余节庵,此人年逾古稀仍不辞辛苦坚持在三尺讲台授课,也算是江大诸多名人之一。
至于余节庵所说“今非昔比”,萧遥亦猜出其所指何意—
当年萧遥偶读《离骚》,被“丹丘”二字吸引,以为丹丘镇镇如其名,竟是鬼使神差地报考了位于丹丘镇上的江陵大学。
网上浏览千百度,一见丹丘误终身。
当萧遥来到丹丘镇,大失所望。
曾经丹丘镇,青石板四方街,灰墙青瓦幽巷人家,古色古香。
如今丹丘镇,高楼大厦肆意开花,夹着残破不堪的小桥流水人家,现代美学与古典气质相互杂糅,毫无意境可言。
就连麟起山,亦修出一座座如同碉堡般的现代建筑,如同战时阵地一般,实可谓暴殄天物。
但“今非昔比”由余节庵说出,萧遥却是觉得有些贼喊捉贼的意味,笑道:
“这丹丘二字,还不是您给起的。”
萧遥这话,恰说到余节庵痛处。
余节庵掩去脸上尴尬,苦笑回道:
“是老夫所起。”
原来,丹丘镇在明清时由于林氏族人兼并大量土地,得名林家镇。
建国后,林氏一族因私财过多成为众矢之的,被扣上地主帽子,非但族产悉数被抄,林氏庄园亦被抢夺一空。
林氏从此日渐式微,不复昔日鼎盛。
但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纪初林氏后辈中林长柏、林长松两兄弟横空出世,将林氏庄园争取到手,又联手创建林氏集团,在时代春风下苦心经营,如今已是富可敌国。
有人说,林氏兄弟的初始资金,便是来源于林氏庄园下的盐库财宝。
但不管怎样,英雄不问出处,钱财不问来路,况且林氏集团这么多年没少为丹丘镇发展出钱出力,盗宝之事只被当作饭后谈资,无人深究。
十年前,林长柏经风水先生徐承彦指点,悬赏百万为林家镇改名,而余节庵一举中魁,从此林家镇便更名为丹丘镇。
余节庵所提“丹丘”二字颇有深意,摘自《楚辞·远游》“羽人於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意指世人尽皆向往的神仙居所。
想到此处,余节庵自嘲道:
“老夫自幼长于丹丘,起名丹丘也是希望丹丘镇能承继古韵风华,不要污了千年古镇名号,可不想老夫一片赤诚之心,却是晚节不保沦落成了人人喊打的钉子户。”
钉子户?
原来,当年贾有乾打着为镇民谋福利的旗号成功当选镇长,上位不久便以“与时俱进”为名大搞地产开发,掀起丹丘镇拆改狂潮。
二十年下来,贾有乾肥了自己也造福了一方投机之士,唯独苦了这饱经沧桑的千年古镇,丹丘镇如同被扔进窑子受尽糟蹋的黄花大闺女,节操碎了一地,被搞得不伦不类。
镇上民众整日忙着数钱袋,对贾有乾此举并无所谓,唯独余节庵看到家乡被钢铁洪流糟蹋地面目全非,深感痛心疾首,于是孤身一人四处奔走抗议。
余节庵眼里,丹丘镇被拆改得非驴非马,实属糟蹋土地愧对先祖,贾有乾毫无疑问当是罪魁祸首。
贾有乾眼里,在其治下丹丘镇面貌焕然一新,不但建起了江陵第一高楼,而且还扶植出了富可敌国的林氏集团,余节庵是顽固不化胡搅蛮缠。
至于镇上民众,他们不舍得放弃既得利益,又惧于镇长淫威,虽是对余节庵尊重有加,却不愿与其为伍,纷纷选择敬而远之。
余节庵无儿无女孑然一身,势单力薄。
但余节庵名声在外,贾有乾出于尊师重道,每每在其登门讨伐时也是好言相劝,并未像对待其他刁民那般一言不合粗暴动武。
几次交锋过后,贾有乾看余节庵仍无半点退缩之意,无奈只好妥协让步,卖了点面子留下些偏僻地方的青砖古瓦,算是没有把“丹丘”风韵赶尽杀绝。
若不是余节庵坚持,怕是丹丘镇仅存的那点古韵,也要在挖掘机下被拆得一干二净。
可由于余节庵多番阻挠,导致镇上部分地产项目半道搁置,那些等着拆旧换新顺便领上一笔丰厚补偿款的镇民心生不满,四处造谣:
“这余节庵别有用心,名为保护古建筑,实则借机敲诈勒索中饱私囊,可恶至极。”
余节庵初衷虽好,却被害得身败名裂。
看余节庵神情落寞,萧遥不免唏嘘:
“余教授何必和小人一般见识。”
说罢,萧遥同情劝道:
“况且,余教授不是著有《无间》一书,此书在某网霸榜多年,稿费预计不下千万,怎会稀罕这点拆迁费失了名节。”
余节庵一愣:“我向来用的笔名,你怎知此书是我写?”
萧遥拿出手机,打开《无间》指着说道:
“我知道此诗名《节庵》,不恰好寓意教授名字,再说我晚辈旁听过教授讲课,您多次提及无间一词,定和此书有些渊源。”
“再说了。”萧遥指着麟起山,说道:
“《无间》中有写到,麟起山乃是天下第一神山,山中藏有须弥世界,乃是万物之源,其中描绘与这脚下的麟起山极其相像。
而麟起山上有一丹丘宫,是创世天尊居住之地,不就是在暗指丹丘镇或是林氏集团总部,而能与丹丘镇感情如此深厚,将现实写到仙侠小说里的,怕是除了余教授再无他人。”
萧遥一语中的,猜透余节庵正是《无间》作者。
余节庵亦想不到眼前少年貌不惊人,却是如此聪慧非常,不由顿感欣慰,笑道:
“闲来无事,写了点腐朽文章,本想著书明志,奈何世人不知我本心,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对老夫随意污蔑。”
“这世间向来不缺谣言,所谓清者自清,他人那些闲言碎语,教授莫放在心上。”
“谣言?”
余节庵微微一笑,指向远处,说道:
“你说麟起山舒王墓,以及林家盐仓,还有那林氏集团,是真是假?”
余节庵所指之处,江陵第一高楼灯火长明,霓虹灯牌上“林氏集团”四个大字甚是耀眼,土豪气质十足。
至于山中世界,除了舒国王墓和盐商仓库,坊间另有议论—
林氏集团择址山顶,大楼地基深达千米,取土规模远超正常百倍,有好事者猜测这总部底下山中另有玄机,或是藏有一个大型生物研究基地。
按照这般说法,丹丘镇就是浣熊市,林氏集团则妥妥一个生化危机里的安布雷拉复刻版。
可话说回来,林氏集团产业众多、实力雄厚,多年来不但重金扶持江陵大学发展,且为学生提供丰厚奖学金,更规定江陵大学学子及其亲属可免费在松柏医学中心就医。
林氏集团口碑不错,形象相当正面,和阴谋论似乎无论如何也扯不上关系。
萧遥只当这些纯粹扯淡,不以为然:
“哪有神经病做了首富,不好好游艇别墅享受人生,却在地下几百米深建起生化基地,天天挖空心思想着如何毁灭人类,我看这是无稽之谈,笑掉大牙。”
“林长柏虽然敦厚,但他那弟弟林长松却是野心颇大,暗地里在这山里再造了一个新世界,不过此举只是出自于兴趣驱使,并非是要祸害众生,也不必过分担心。”
“新世界?修个地府做阎王么?”
“人死之后入土长眠,而后再到这麟起山里经历六道轮回,所谓斯人一故入梦千年,这梦就是山中无间世界。”
“嗯?有点玄幻过度了吧。”
余节庵说话半遮半掩,萧遥不知所云,只觉得余节庵是写书写得走火入魔,把《无间》里的仙侠和现实扯在了一起,纯粹在胡言乱语。
但余节庵毕竟是教授身份,萧遥虽是一点不信,却也没有过多反驳。
余节庵亦看出萧遥脸上不屑,岔开话题:
“明志之际遇到个小知己,也算不枉此生,只是不知姓名有些可惜。”
“噢噢,我叫萧遥。”
“萧遥?你可认识栖霞中学萧修远?”
“当然认得,萧修远是我爷爷。”
提及爷爷,萧遥低下头去,眼眶瞬间红润。
萧遥便如此失态,只因他出生后父母便不知去向,自幼被祖父萧修远抚养,祖孙二人相依为命,感情自然无比深厚。
但天不遂人愿,萧遥学业将成之际,萧修远却突然因病去世,而萧遥每每想起祖父音容笑貌,无不伤感落怀。
余节庵轻叹一声,劝慰道:
“我和你祖父曾是同窗,你祖父又和林长柏有些师生情谊,早在山中为他备好一席,若是你们祖孙有缘,兴许他日还能重逢。”
说罢,余节庵又感慨道:
“只是入法阵须得先‘洗尘’,忘却生平万千事,即便你俩见了怕也是互不相识。”
萧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反复觉得余节庵说的过于玄幻,也不想往下再问,倒是细品余节庵刚刚所言之后,心里猛地一沉。
余节庵向来自命清高,无儿无女了无牵挂,今天夜幕初升孤身一人来到听琴湖,言谈举止又十分古怪,加上几次三番提到“明志”······
如此看来,余节庵怕不是要寻死?
推算至此,萧遥脊背发凉。
而实际上萧遥也的确猜中了余节庵心思,其一辈子教书育人,把名声气节看得无比之重,却没想到晚节不保,年迈之际竟落个毕生清誉尽毁。
怕其余节庵真的是要投湖明志,萧遥缓声说道:
“余教授···”
然而,不等萧遥把话说完,余节庵直接将他打断,一边摇头一边说道:
“你以为我要投湖明志,其实不过是个幌子罢了,老夫平生曲曲折折哪会因为这点小事想不开。但如今老夫年岁已高,想去山中世界经历一下六道轮回。”
六道轮回?
余节庵写书写出了老年痴呆吧?
萧遥眼里,只当余节庵是在故弄玄虚。
看萧遥一脸疑惑杂着些许不屑,余节庵哈哈大笑,指着幽暗湖水说道:
“你有所不知,这湖里另有玄妙,你在湖上看我投湖以为我会身死,却不知入了湖便会去那山中世界。”
“山中世界?”
扯什么犊子。
这破水坑一潭死水,长年无人治理杂草丛生,黑不隆通什么也看不见,只会有杂鱼水草和垃圾,哪会有什么狗屁无间世界。
萧遥是无神论者,对于余节庵神神叨叨的说法压根不信,若不是看在其教授身份又在耄耄之年的份上,怕是早就一口唾沫啐在脸上。
看着萧遥一脸疑惑杂着些许不屑,余节庵哈哈大笑说道:
“这山中世界便是依着我那《无间》建的,等到将来你祖孙相见,便不会把老夫今天所说当做糊涂戏言。”
可话说回来,余节庵说话稀里糊涂不着边际,看起来却是十分清醒,并无半点伤怀也无一分精神错乱,又让萧遥觉得不像是在扯淡。
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萧遥索性放弃,不再劝阻余节庵。
一个瘦小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卧槽,余节庵不是上周死了么?”
萧遥猛然想起,他几天前曾看到过余节庵的讣告。
“难道我···”
萧遥眼前一昏,晕了过了。
听琴湖,有邪气;麟起山,藏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