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宿星野下
建安侯府变得异常冷清,姜南书一路被带到顾止行的书房,只看到一两个扫雪的老人。
“公子稍等。”年迈的管家放下一杯茶就走了,姜南书环视四周,发现书房东侧墙壁上挂着一幅被装裱的很好的丑字。
可即使那两行诗写得很丑,很稚嫩。姜南书还是认出来——那是顾曦月帮他抄的诗。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那是曦月写的。”沈瑾拖着病殃殃的身体走进来,也看向那幅字,“是小时候第一次去姜府念书时,你爹派人送来的。还记得吗?”
“我记得,姨娘。”姜南书扶她坐下,“姨娘找我何事?”
“孩子,姨娘想问一些事情。”沈瑾叹了口气,疲惫的说,“能告诉我,曦月她长大后,是什么样子吗?”
“她……”姜南书一下子哽住,回忆就像是在凌迟他的心脏一样,每说出一个字都很费力,“她很漂亮,眼睛就像星星……姨娘,我把她给你画下来好吗?”
“真的吗?”沈瑾欣喜的说到,“好孩子,那真是太谢谢你了。”
“姨娘,我三天后给您送过来。”
“好。”
三天之后,姜南书一大早就带着画去看沈瑾。
“夫人病情加重了。”管家唉声叹气的说道,“她这几天一直在念叨大公子和您。”
走进房门,沈瑾正靠在床边发呆。
“来了啊。”沈瑾憔悴的笑着接过画,手指颤抖着打开画轴。
“姨娘,我来帮你吧。”
“不用,去帮姨娘端一下药好吗?”
姜南书退出之后,沈瑾的眼泪不住的往下流,手指颤抖着根本拿不稳画轴,更不说是拆开。
当姜南书端着药回到沈瑾的房间时,第一眼看到的是滚落在地的画卷。画上的人身穿银甲银盔,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扶住腰侧的长刀。
高束的马尾在身后随风摇曳,眉如远山,目若星辰,嘴角微扬。正是他第二次和顾曦月去巡逻时,两人在雪海原上休息的情景,那日刚好是惊蛰,他记得地上的草很扎人。
“姨娘?”姜南书放下药碗,捡起画卷走到沈瑾旁边,“姨娘?”
沈瑾的手已经垂下,泪痕挂在脸上还没有消退,嘴角还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姜南书伸手搭上她的手腕,脉搏已经不再跳动了。
乾元十三年十一月七日,顾家主母沈瑾逝世。
十一月十五日,沈瑾与顾止行合葬。吊唁的众人离去之后,姜南书走到顾曦月的墓前蹲下。
“军师。”
“你怎么来了?”姜南书气愤的起身,侧目盯着来人。
“琉璃镜086。”陆协走到墓前,放下一壶奶酒后,退到姜南书身后几步单膝跪下,一手撑地,一手撑膝,低头说,“参见三队。”
“我已经退出琉璃镜。”姜南书转身蹲下,并不买他的账,冷哼一声,“殿下也已批准,倒是你,为何还不归队?”
“属下奉命保护队长003前往江南。”
“……殿下他已经成功了,对吗?”
“是的,明日就会有诏书下达。”
“那你今天来找我作甚?”
“我,来看看顾校尉。”陆协站起身,盯着墓碑上的名字说,“她也算是我和赵平带大的孩子。”
“可是你杀了他们。”姜南书咬牙切齿的说,“你怎么还敢出现在她面前?”
“我最近常常梦见她。”陆协语气不由得低下来,那双眼睛似乎泛出一点点隐约的泪花,“当然,还有赵平。”
陶满告诉过姜南书,当他找到赵平时,对方已经没了气息,赵平的后背已经被压烂,糜烂的血肉里混杂着数根荆棘,稍微一动他,就能看到他的脊骨。姜南书想到这里,恨不能将陆协直接活埋。
“……其实,校尉她已经隐约猜出我就是那个奸细。不然也不会去查那些东西。”陆协蹲下开始烧纸,见姜南书不理他,又继续低头自顾自的说起来,“可惜,周引太信任我。”
姜南书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他想杀了陆协,杀了楚劭。可是,又有什么用呢?顾曦月已经死了,杀了他们,只会让天下大乱,有什么意义?
次日凌晨,姜南书再次来到顾曦月墓前。直到日上三竿,他才俯身拾起墓上的一抔黄土放进一个精致的荷包中,轻声说:“曦月,我带你去江南。”
马车刚刚离开京都,皇宫中的诏书就开始快速散播。传诏的驿使们从各个方向出城,骑着大马往全国各地疾驰而去。
乾元十三年十一月十六日,一心追求长生的乾元帝驾崩。传位太子楚劭。
十二月一日,姜南书回到江南老家。
“回来了就好。”姜祁抚摸着姜南书的脸,老泪纵横,“去看看你娘吧。”
沈瑶的头发已经一片白,靠在靠椅上,目光呆滞的望着姜南书。
“自从接到你姨娘的噩耗之后,就这样了。”姜祁坐下来,拉着沈瑶的手,轻声细语的说,“阿瑶,这是南书啊。”
“南书?”沈瑶盯着姜南书,伸出手去摸他,好像第一次见他似的,一直喃喃自语,“南书?”
“娘。”姜南书抓起她的手,“我回来了。”
沈瑶不认识他,但是一抓到他的手就开始笑。
“回来就别走了。”姜祁看着沈瑶说,“多陪陪你娘。”
“好。”
一月一日,楚劭更改年号为御宁。
御宁二年,沈瑶去世。
御宁七年,姜祁去世。
偌大的府邸只余下姜南书一人。
有媒人见他还未娶妻,就壮着胆子上门给他说媒,姜南书每次都推说,“已有心上人。”
一来二去,也就没人再催促他成亲。
不久,姜南书在自家开了个私塾,取名“念月居”,周围的人都知道他状元出身,纷纷把自家的孩子塞进去。
姜南书教他们的第一课是李白的《三五七言》,他常常带着数十个孩子一起念。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何如当初莫相识……”姜南书情不自禁的小声重复,眼泪再次涌出眼眶。
御宁九年,楚劭自杀。被发现时,宫人在他旁边还发现了顾玉镜的尸体,根据楚劭的遗诏,他们将二人合葬于帝陵。
因楚劭并无后嗣,只得使其弟楚慎继位。
楚慎即位后,改国号为隆安。
故人渐渐凋零,如风中枯黄的胡杨叶一般,皆没入滚滚红尘之中。姜南书守着顾曦月墓上的一点黄土,独自咽下一年又一年的江南春色。
隆安二十六年,梁国与西域、西北部分部落,国家开通贸易。一时间,各种充满异域风情的东西风靡大江南北。
彼时的姜南书已经年过半百,仍旧一个人守着深宅大院,偶尔会进来一两个孩子和他聊天,问他话本小说,前尘旧梦。
“先生,西北的雪是什么样的?”一个小胖子吸溜着鼻涕问他。
“燕山雪花大如席啊。”姜南书拍拍小胖子的头,感觉有点恨铁不成钢,“昨日不是才教过吗?”
“西北的雪那么大呀。”小胖子一声惊叹,“那您当时在那边不冷吗?”
“有她在,不冷。”姜南书捂住手炉,温和的说。
“谁?”小胖子一脸疑惑。
“你真笨,当然是先生的心上人啦。”另一边一直在吃点心的小矮子轻蔑的说。
“哼,就你知道得多。”小胖子不服气,一把抢过那盘点心,“吃得也多。”
“先生都还没说话呢!”
眼看着两个人就要打起来,姜南书一把拿回点心盒子,一人一个脑瓜崩儿。
“去去去,回家背书去。”
送这两人到门口,姜南书正打算回去,一缕笛声一下子吸引到他。
即使过去三十五年,即使更换成乐器。他还是能听出来,那是顾曦月气息奄奄时,在他背上为他哼唱的曲子。
“匈奴人的曲子真奇怪。”小胖子哼唧着说,“怎么一会儿急一会儿缓的?”
“听说这曲子只能在他们成亲时唱呢。”小矮子拍拍身上的糕点渣,“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两人的讨论越来越远,姜南书的心居然久违的开始加速跳动。
成亲时唱的?
顾曦月知道这首歌的含义吗?如果她知道,那是不是代表她也对他有那样的感情?
可是,如果她不知道呢?是啊,如果她不知道呢?
极端的心情让姜南书犹如一只年老的困兽,心中沉寂了数十年的爱意与追思即将决堤,让他连呼吸都很困难,不知徘徊了多久,姜南书只觉得喉头涌出一股腥甜,猛的一咳,居然吐出一口血水。
这一下把一旁扫地的人吓得不轻,慌乱的扶住几近昏厥的姜南书,连连呼喊:“快来人!老爷咳血了!来人!”
姜南书睁开眼时,自己正站在浓雾之中。他抬起手想要摸索周围的物体,却不想原本干枯沧桑的手变得紧致白皙,再摸脸,胡子也不见了。
他感到很奇怪,看到不远处有一束亮光,姜南书毫不犹豫的走过去。
光束后面站着一个人,姜南书走到光束前就再也不能前进了,这时,大雾散去,光束后面的人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看清那人的面容之后,姜南书只觉得整个人都无法动弹,无数的心酸一下子涌现,将他瞬间淹没。
光束之后,是一身正红色嫁衣的顾曦月。
“曦月!”姜南书激动的拍着光墙,满眼含泪,就连声音也不自觉的颤抖起来,“曦月!”
顾曦月没有说话,她抬起手,拿出怀中的柳枝放在一处土胚台上。
姜南书好像看到她笑了,但那一瞬间太过短暂,他甚至都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眼看着顾曦月就要离开,他却一步都无法向前,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消失在光晕之中。
一切都归于平静,光束消失不见,四周再次被大雾笼罩,唯有那几束柳枝散发出点点荧光。
姜南书慢慢走近,拿起一只柳枝。只这轻轻一拿,便瞬间化作齑粉,在周围四散开来。
一时间,一股无助,孤独的感觉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姜南书就像被拽进西北的大雪之中,彻骨的寒冷让他的心痛更加明显。
“先生?”
“先生?”
一束明媚的阳光映入眼帘,姜南书这才迷迷糊糊的想起来,自己原是做了个梦。
“先生醒了!”
“去把林大夫找来,别在这里打扰先生。”
姜南书看着屋内的人,一时间竟然觉得恍如隔世。
“老爷。”管家走进来,递给他一杯水,“您昏迷了五天,大家都很担心您。”
“五天?”姜南书有点难以置信,明明只做了个短暂的梦而已。
“先生,您一直在叫曦月。”之前那个小胖子趴在床沿,好奇的盯着姜南书,“那人是谁啊?”
“王福生!给我过来!”说话的人是个胖胖的女人,她一手拿着锅铲,一边揪着小胖子的耳朵往外走,“抱歉,姜先生。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您好生养病。”
看着小胖子被不情愿的带走,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吴叔。”姜南书叫住管家,问他,“您今年也有七十五六了吧。”
“七十六了。”吴柯回答。
“您是该享福的时候了。”姜南书望着窗外,又重新审视自己遍布皱纹的手,“这宅子,就留给您养老吧。”
“这宅子,永远姓姜。”吴柯委婉的拒绝,又问姜南书,“您要离开这里?”
“我想回京都。”
“回京都作甚?”
姜南书叹了一口气,看着吴柯讳莫如深的说:“去见见故人。”
第二天,姜南书不顾阻挠,独自一人前往京都。
于是自隆安二十八年开始,常常有人在昭平将军墓前看到一位老叟,老人自称受过昭平将军的恩惠,自愿为其守墓。
又过五六年,有人在墓地旁边的小棚里发现了老叟的尸体。在他手里,还有一张信纸,上面工工整整的誊写着李白的《三五七言》。
众人原本打算将其就地掩埋时,又有一个自称陆协的人前来认尸,将其带回江南老家。
吴柯杵着拐杖送走姜家最后一个人,独自回到空荡荡的姜宅。
在姜南书的书房里,他整理出一篇诗稿。
山河入晚秋,何需再回首。
良人骨生花,夜台得知不?
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何姜南书想要回京都了。
我心有一良人,奈何身化土,骨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