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宿星野下
傍晚顾曦月巡防归队,刚刚下马就有人找到她。
“顾参将!圣上给我们派的军师到了!”
“这么快?让赵平先带人去北营把吴葑换回来。我一会儿再去替他。”顾曦月把缰绳一扔,径直向主帅帐走去,一边搓手一边饶有兴趣的冲身旁的亲卫陆协说到,“赌一把,这次的小白脸能呆几天?”
“每次你都会在你赌的时间里想尽办法逼走那些人,这次我就赌他不走。”陆协视死如归的说,“自做了这倒霉亲卫,我连一个铜板都没见过,棺材板都快没了。”
对于陆协这副放弃抵抗的样子,顾曦月竟然良心发现,拍了拍陆协的肩膀,说;“那这次我们赌把大的,三天。三天他不走,我给你我这两个月的俸禄。”
陆协两眼放光,又问她;“那他要是走了呢?”
“他要是走了,你就去炊事营接管赵平那一队下一旬的伙食。”
“成交!”
反正也是给赵平他们吃。
主帅帐里多添了两盆炭火,顾曦月裹着寒气进来时,一股暖气扑面而来,她匆匆一瞥,见帐内只剩下五六个人影。
待她放好头盔重新看过去时,一下子就对上姜南书的视线。
顾曦月突然发现自己走不动道了,她怔怔的看着姜南书,他已经不再病殃殃的裹着厚厚的狐裘,而是长成了一个丰神俊朗的翩翩公子。一双桃花眼里尽是少年意气。一时之间,震惊、疑惑、兴奋,她不知道该是哪一个情绪先表现出来。
姜南书也愣了一下,眼前这个穿着铠甲的顾参将和记忆里那个豪气的小女孩两相重合,烛光下水汪汪的眼睛变得凌厉,不施粉黛的面容如芙蕖一般干净,高高束起的马尾上散落着不少还未消融的雪花,整个人透露着一股子干练,姜南书的心跳突然漏了半拍,想象了十年的重逢,如一坛陈年老酒,熏醉了他与顾曦月对视的一瞬间。
姜南书率先反应过来,客客气气的朝顾曦月拱手寒暄:“顾参将,好久不见。”
“姜……军师,好久不见。”顾曦月机械的回礼,“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晚上得去北营换防,先告退了。”说完,也不管一脸迷茫的陆协,转身匆匆离开。
姜南书盯着陆协的背影,问:“侯爷,顾参将身后这人是?”
“小时候派给她的一个亲卫,叫陆协。”顾止行看了姜南书一眼,看着对方的样子,又不露痕迹的瞥了一眼那四个侍卫,叹了口气,“我带你去军师帐吧。”
“多谢。”
一路策马狂奔到北营时,赵平已经热好了酒。
瞧见匆匆赶来的顾曦月,赵平毫不客气的招呼到:“呦!老姑娘来这么早。”顾曦月径直走向酒桌,拿起酒壶就开始猛灌。西北没什么好酒,军中又明令禁酒。赵平这点儿还是出去执行任务时偷偷摸摸带回来的。
见顾曦月打算一干到底的架势,赵平是又心痛又焦急,眼疾手快的夺走顾曦月手里的酒壶一把藏在自己身后。才发现顾曦月双眼泛红,头盔也没戴,满头都是雪,以为她又被顾止行训了一顿。
赵平一下子严肃起来:“怎么了?侯爷又罚你了吗?”顾曦月似乎是缓过来了,抹了一把脸随口说到:“打赌输了两个月俸禄,烦得很。”
赵平一下子就乐了,正打算戳她痛处,陆协又拿着顾曦月的头盔匆忙赶来。
赵平招呼他一起坐下,只见顾曦月做出一副壮士断腕的样子,从自己随身的口袋里倒出一堆碎银递给陆协,闭着眼睛非常肉痛的说:“拿去。剩下的等我拿到这个月俸禄再给你。”
陆协;“????”
赵平;“小六啊……你赢了?”
陆协:“???”我怎么赢了?我不应该赢啊!完蛋完蛋……
赵平毫不客气的拿过那一堆碎银,悉数装进陆协的口袋里,一双大手拍了拍陆协的“小身板”,笑得不可开交:“恭喜恭喜!老姑娘接下来的报复对象变成你了!”
“傻大个闭嘴!”顾曦月不耐烦的揉了揉眼睛,又问赵平,“还有酒吗?”
“你当这酒是外面的雪刮来的?就剩那两口了,不给!”赵平一边说一边用庞大的身躯挡住那只弱小的酒壶。
顾曦月:“小气,你那酒还没有格娜家的奶酒好。”
赵平:“那你去喝她们家的奶酒。打我的酒的主意作甚?”
顾曦月:“你这话说的,我这不是要去巡防吗?你都不知道巡防的时候有多无聊……”
赵平:“小屁孩醉得挺快。”
陆协和他对视一眼,无奈摇头。
今晚多点两盆火吧。
刚端进来两盆烧得通红的炭火,帐外便来了三个人。陆协认出走在最前面的是刚刚在主帅帐里见过一面的军师,刚偷偷摸摸给赵平传递完消息,姜南书已经走到眼前。
于是赵平和陆协只得匆忙的来一句:“军师。”
姜南书开门见山的说:“我奉命来接顾参将回帐。”
赵平不疑有他,立刻去取了自己的外袍,把顾曦月裹得严严实实的交给姜南书。
赵平身形庞大,是军中出了名的大个子,他的用品都是大号的。用他的外袍盖住顾曦月绰绰有余。姜南书拒绝了身后两人,抱着顾曦月冲赵陆两人颔首,“多谢。”
“再拿把伞。”说着,赵平就将伞不由分说的交给一个侍卫,“这小丫头冬天不能着凉,还望军师路上注意。”
“嗯。”说完,姜南书匆匆消失在雪中。
赵平比划着说到:“我记得顾小丫头刚来时,才这么高吧?”
陆协看了一眼,又比了一个说:“我记得是这么高,一转眼已经和我差不多了啊。”
赵平:“那是你矮。”
陆协冷哼一声,掏出酒壶对赵平喊:“赵大个儿!你看这是什么?”
赵平回头看了一眼,又看看陆协手里的酒壶,大骂一声:“他娘的!陆协你这个小人!给我拿来!”陆协扬了扬酒壶,嘲笑到:“没了!”
赵平:“我********”
“军师,六盆够了吧。”侍卫看着灯火阑珊的帐篷,炭火充足得让他冒汗。
“再添两盆。”姜南书拨了拨炭火,好让它烧得旺一些。看着醉倒的顾曦月,想到顾曦月给他规划的未来。他自嘲到,“小时候的玩笑而已,你怎么还当真了?”
“军师,我们弄好了。”
姜南书深吸一口气,确认不会有走水的隐患后,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路上的风雪让他清醒了不少,脑海里顾曦月的面孔却越来越清晰。自从十岁时那晚互换“信物”后,顾曦月再也没有回京过,即使是作为主帅的顾止行回京述职,都没有带她回来。
十年来多次被告知病危,每每支撑他活下来的,都是顾曦月;近年来每次午夜梦回,能让他平复恐惧的,也是顾曦月。
一开始,姜南书以为这只是单纯的依赖,可后来他才明白自己对顾曦月的感情似乎超过了名义上的亲情,可是他又不能确定,他觉得他不会丧心病狂到对自己表姐心怀不轨。
然而事到如今,他仔细回想着这些年的事,哪一件不是为了来西北?可是,来了之后呢?做任务?之后呢?真的不知道了吗?
“098,你今天晚上和067随斥候去探查沙地,主要留意流沙地点。动作要快,注意隐蔽。”姜南书看着眼前的沙盘,冲一边的两个琉璃镜成员说到。
琉璃镜只有一百人,依照实力排序,序号就是他们的名字。
不待098和067回答,姜南书对另一个人说:“077今晚抓紧去提审俘虏,015守夜。”
四人齐声答应,姜南书挥挥手,有些脱力的说:“去吧。”
他现在需要一场为自己立威的战斗,以便于自己以后能在军中站稳脚跟,也是向皇帝做一个交代。
顾曦月是被热醒的,她推开自己身上一层一层的被褥,又看见周围的炭火盆围着她的床摆了一个圈,烧得那叫一个旺盛。
顾曦月:“……”哪个傻瓜蛋子干的?
刚出营帐就看到赵平拿着个大馒头匆匆忙忙的跑过去,顾曦月猜测他有新的任务,也就没太在意,自顾自往炊事营走。
“顾参将!”陆协拿着个馒头扯着嗓子喊到,“侯爷找你!”顾曦月不爽的转身朝主帅帐走去,顺手拿过陆协手里的馒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后者反应过来时,顾曦月已经跑得没影了。
陆协看着对方风一样的身影嘟囔着:“果然是物以类聚,赵平刚走又来个强盗。”
顾曦月狼吞虎咽的吃下冷掉的馒头,赶到主帐时,正碰上顾止行的副将常绪。
作为顾止行亲自给顾曦月选的武术老师,常绪只冲她点点头,算是应了顾曦月的那一句“师父。”也不给她提问的机会,匆匆忙忙的离开了。
主帅帐里挤满了人,顾止行一见到顾曦月就招呼她过去,“之前不是还想上战场吗?雪海原边有一队匈奴人,你带人去试试。能杀三个匈奴人,下次让你做前锋!”
顾曦月眼里一下子冒出了星星,兴奋的说;“当真?让我做前锋?”
顾止行点头。
顾曦月摩拳擦掌的说到:“我现在就去!”
“等一下。”姜南书叫住她,“顾参将,你们的人上阵时请不要离大部队超过十里。”
“妥!”说完,朝姜南书一笑,头也不回的出去召集队伍。
乾元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日,顾止行部队突袭匈奴大本营,姜南书亲自上阵诱敌通过薄暮峡,利用流沙淹没了匈奴一只嫡系部队的半数人马。
常绪率兵埋伏在薄暮峡上面,将余下敌军全数歼灭。
本来只是去吸引注意力的顾曦月一路勇往向前,完全忘了姜南书的命令,竟然带人冲到了匈奴领地内的伽塔穆山下,遇到去匈奴侧翼放火的赵平后才想起来自己答应过的一句耳旁风。
边防军的捷报迅速送到了乾元皇帝手里,姜南书,顾曦月一战成名。
“顾曦月!”姜南书怒吼道,“你为什么不按照我的计划来?你知不知道当时要不是赵平把你劝回来,你们会遇到什么?”
“军师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总不能放他们回去支援吧?”顾曦月据理力争到,两只手一只扒拉着拦着自己的陆协和赵平,“再说了,就算伽塔穆山上山后有匈奴人又怎么样?我照样能歼灭他们!”
067和077一个劲的拉着将近暴走的姜南书,不停的说:“算了吧军师。算了吧。”
“你这是蔑视军令!”姜南书挣扎的发冠都快掉了,双目通红的瞪着顾曦月,“你这次没死是运气,一下次呢?下次你怎么保证全身而退!”
姜南书是真的后怕,当他听到顾曦月说她自己打到伽塔穆山时,心里泛起一阵一阵的凉意。因为他知道山后聚集着匈奴的主力军队,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彪形大汉。就像当初害怕她病死一样,他非常害怕顾曦月死在匈奴人的刀下。
可一向能言善辩的姜南书在此时并不会说什么场面话,他很生气,他气顾曦月不听命令,气她把自己的生命当儿戏;但他更气自己没有想到这一点,没有做到真正的周全。
顾曦月以为姜南书只是在气自己的没有听从命令,也就偃旗息鼓,低声说了一句:“不是还有你吗?我没办法了,你一定有啊。”
姜南书一下子没了脾气,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心上人信赖依靠自己更开心的事了。
姜大军师也例外。
“知道错就好……我……我先下去看看物资……”说完就同手同脚的离开了。
077冲067眨眼示意:“怎么突然不生气了?”
067耸肩:“炭火熏傻了吧。”
这年除夕,西北军队的年夜饭格外丰盛。顾止行还特意拿出在匈奴人那里缴获的葡萄酒犒赏部下。
顾曦月平时喝多了就睡觉,这次可能是度数不够,几碗美酒下肚,不仅没睡,反而开始拉着姜南书唠嗑。
陆协几次都拉不过她,只好任由她去。
“子卿啊……”子卿是乾元皇帝给他御赐的字,平时很少有人这么叫他,姜南书一时间有点别扭,感觉顾曦月叫的不是他一样。
姜南书两只手拖起顾曦月的手臂,盯着她的眼睛,小声问到:“曦月,你看着我,我是谁?”
“姜子卿呗!”顾曦月豪气的站起来,搂住姜南书的脖子向周围人大声喊话,“全体向我看齐!”
其他人都看向两人,姜南书刚说了一句“她喝多了。”就被顾曦月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顾止行想过来阻止她,被常绪笑着拦下。
见他们都看向自己,顾曦月摇摇晃晃端起一碗酒,清了清嗓子,“啪叽”一口亲到姜南书脸上。
亲完也不管脸红如熟虾的姜南书,举起酒碗对石化的众人吼:“干!”
许是度数不够,数量来凑,顾曦月喝完这一碗终于倒下呼呼大睡起来。
姜南书看了一眼倒在一旁的顾曦月,心里五味杂陈。
见过大世面的顾止行见怪不怪的说了一句:“南书啊,你送曦月回去吧。”
“好。”姜南书小心翼翼的搀扶起顾曦月,示意身后的015,067跟上,“那晚辈就先告退了。067,你来撑伞。”
一路上,姜南书的脸都是红红的。他在脑海里不停的回放刚刚的亲吻,控制不住的扬起嘴角。
翌日,顾曦月看着熟悉的层层被褥,还有周围烧得旺盛的炭火,估计是怕热不醒她,这次变成了九盆。
顾曦月很生气,但更强烈的晕眩感强迫她暂时忘却寻找放火炭的傻子。
对于昨天晚上的举动,顾曦月没有丝毫印象,军中人人都当她是醉酒梦游,也都不再提及。唯有姜南书对此很是上心,一大早就跑去找陆协。
“顾参将以前每次喝醉都是倒头大睡。”陆协说着说着,咬下一大口馕饼,“昨天我们也没想到她会耍酒疯。”
听到这里,姜南书心里暖烘烘的。他想着,既然之前从来没有这样的举动,那就表示自己是第一个有这种待遇的人。那既然自己是第一个得到这种待遇的人,那顾曦月一定很重视他,说不定,说不定还是有一点,喜欢?
眼看着姜南书就要继续深入想象,陆协以为是自己解释的不够好,军师还在惊恐昨夜的醉酒顾曦月,现在的沉思是在斟酌自己说的那些话的可信度。于是他十分真诚的对姜南书说:“军师若是不信,就去四方谷找常绪老将军,他是顾参将的师父,他的话你总信了吧。”
姜南书被拉回现实,听完陆协的话,迅速动身前往四方谷。
营地东南侧的山谷里有一大块平地,是西北边防军主要的操练场所,名叫四方谷校场。军营里的人都在那里操练。
此时的四方谷校场内,顾曦月正头晕脑胀有气无力的打拳。常绪在一旁呵斥到:“用力出拳,肩动带动手腕!你这样是在绣花吗?!”
“师父……”顾曦月实在坚持不住,一下子躺在石板上,有气无力的说,“我头晕。”
“少来。”常绪半信半疑的蹲下,一边伸手摸顾曦月的额头一边威胁,“今日不学好这出拳你就……草!怎么这么烫!”
常绪一下子急了,也不顾自己的一身老骨头,转身一把将顾曦月扛起来,一边让人去找军医,一边不停脚的将人带回营帐。
“这丫头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虽然心里嫌弃,常绪还是颤抖着手老老实实给她敷上热毛巾,“我这是当的师父吗?师母还差不多!真可怜这把老病骨头了!”
可再怎么碎碎念,常绪还是难以掩饰自己心里的担心,好歹也算是自己养了十年的小屁孩,怎么能不上心呢?
军医刚刚赶到,常绪就收到了姜南书的拜贴。匆匆听完顾曦月的情况,常绪也就放心的离开了。
“煤炭毒啊。明天得好好说道说道这丫头了。”
翌日五更天左右,顾曦月就被常绪唤醒。
“先把昨天的出拳学会。”
“很好,你师父我现在给你讲讲你昨天中煤炭毒的事……”
顾曦月只觉得头都大了,她现在是饥肠辘辘,但常绪似乎是还不打算停下说教,原本对那个罪魁祸首不过是一点点的生气,现在她只想将那人抓起来打一顿报仇。
日上三竿,顾曦月终于脱身,她气鼓鼓的叼着个大馒头跑去找头号嫌疑人——陆协。
走到半路时,顾曦月猝不及防的遇到姜南书。她看着他那双含笑的眼睛,火气一下子烟消云散。
姜南书冲她笑了笑:“姐姐。”
顾曦月只觉得汗毛直立,以前怎么不觉得这个称呼这么肉麻呢?但顾曦月好歹也是混迹军营十年多的人,瞬间平复心情,恢复了一副正经的样子:“子卿啊。”
姜南书袖子里的手暗自握紧,心里就像吃了黄连一样苦兮兮的,脸上却还是笑容满面:“要去巡防吗?”
“嗯。”顾曦月脑袋里晕乎乎的,脑子一抽来了一句,“要一起去吗?”
顾曦月简直想咬断自己的舌头,带他去巡防干嘛?自己不是要去打人吗?
“好啊。”姜南书一口答应,顾曦月连借口都没想出来就又对身后077说,“让015先过来,你先去接应后勤队。”
077走后,她看着姜南书满脸期待的小孩子样儿,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带他出去爬树抓鸟的日子。
顾曦月瞬间觉得那个罪魁祸首不重要了。
“走吧。”顾曦月利落的翻身上马,“今天去的地方有点远,估计傍晚才回来。”
“好。”姜南书才不管去哪里,他只知道自己可以和顾曦月在一起度过三四个时辰。
顾曦月不知道他在傻乐什么,心想着:这孩子真可怜啊,小时候被困在院墙里,到这里来了又不能乱走。连出去巡防都这么快乐。
“赵平说你冬天不能着凉,是怎么回事?”姜南书握着缰绳假装漫不经心的问。
顾曦月闻言,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支支吾吾的说:“额……乾元三年初春吧,父亲让我去巴图镇购买物资,遇到了一队匈奴人。”
“当时我觉得自己厉害的不得了,带着我那几个虾兵蟹将就偷偷摸摸的跟上去了。”顾曦月偷偷看了一眼姜南书,见他反应平静,才继续说,“我们一直跟到乌兰托里湖,看到他们和几个大宛人汇合。”
“你也知道,大宛的战斗力不输匈奴,而且他们更难缠,我见他们的人没带多少武器,就想着把他们全都抓回去立功。”
“本来抓捕行动很顺利,可惜我运气不太好,回去的时候被湖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埋的绊马索给绊了一跤,摔湖里去了。”
姜南书原以为顾曦月会说什么在雪地里潜伏三天三夜导致寒气入骨的话本桥段,没想到她这次居然老老实实的说出了最朴素的事实。一时间,他有种莫名的被信任的欣喜,转念一想又想到了沙盘上乌兰托里湖的位置,又揪心起来。
乌兰托里湖大部分在匈奴境内,仅少部分在雪海原,而顾曦月去的那个巴图镇,在边防军东侧,只隔了一座大山。自巴图镇到乌兰托里湖,还得翻过几座山才行,顾曦月被捞起来后肯定不会冒险在湖边生火,西北的初春并不温暖,顾曦月至少被冷风吹了半个时辰才能到达安全地界。
好在顾曦月练功扎实,身体底子好,硬扛着活下来了。姜南书想到这里,心疼的一抽一抽的。他看着此时此刻正在身旁悠哉悠哉的人,实在不敢想象她气息奄奄,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
“我被捞起来后还算清醒,当时出去的时候穿的便装,斗篷外套都湿了,我就把那几个匈奴人的外衣扒下来穿上。这才捡回一条命。”顾曦月看了一眼姜南书,见他双眼直视前方,又继续说,“父亲知道后说我有勇无谋鲁莽冲动,说什么也要让我回京去,我不干,哭着让师父帮我求情,父亲对我终究还是没办法,只好让我去给赵平做副手。”
“为什么不回京?”姜南书以前总觉得顾曦月不回京是因为顾止行不让,没想到,是她自己不想回去。姜南书不由得心里一紧,西北有什么东西居然比他的地位高?
“你想知道?”
姜南书点头。
顾曦月马鞭一扬,一下子冲出去老远。
“不告诉你!”
姜南书摇摇头,策马追了上去。
伦理已经将那日益炽热的感情束缚住,即使他们并非血亲,他也永远说不出自己的心意,为什么还要去问本不该由他问出的问题?
乾元九年正月十五,元宵节。
顾曦月偷偷摸摸的找到姜南书,“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不回京吗?走,我今天就带你去看答案。”
“你怎么去哪儿都带着个小尾巴?”顾曦月看着姜南书身后的015和067,调侃到,“还怕我保护不了你?”
“以防万一。”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宰了那个拐走顾曦月的王八蛋。
明月初升时,他们到达了一处难得繁华的小镇子。华灯初上,人山人海,吆喝声此起彼伏,偶尔还夹杂着一两声豪迈爽朗的笑声。
顾曦月轻车熟路的拐入一条宽敞巷子,不远处有一扇平平无奇的大门,门口站着一个高挑的女孩,裹着厚厚的狐裘,正在向他们招手。
“格娜!”顾曦月一溜烟跑过去,又转头招呼着姜南书,“快进来!”
格娜的母亲是个胡人,她完美继承了母亲的胡人外貌特征,双眼圆润深邃,鼻梁高挺,皮肤白皙,丝毫看不出风吹日晒的痕迹。
“父亲和母亲正在前厅会客,我们出去玩儿吧,顾姐姐今年打算让这几位客人一起玩儿吗?”格娜一边上茶,一边问到。
“不,就他一个。”顾曦月指着姜南书说,“给他打扮打扮吧。”
姜南书因为格娜刚刚那一声“顾姐姐”给整得很不爽,就像是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似的,对格娜也就有了些敌意。但他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说,“我觉得不用了吧,姐姐。”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语气,格娜果然注意到他对顾曦月的称呼。
“客人也是和顾姐姐非常要好的朋友吗?”
格娜天真的询问让姜南书在心里给她扎了一个小人,脸上却还是笑盈盈的斯文礼貌。
“额……这是我弟弟。”顾曦月也不想强迫他,站起来把格娜拉回来,对姜南书说,“不弄也行,那你就先等着我们。”
“好的,姐姐。”姜南书笑的非常温暖,俨然一副听话的乖孩子样儿。
待到两人关上房门后,姜南书立马沉下脸,心里又给格娜扎了个小人。
067看着015,015撇撇嘴,表示自己也没见过这样分裂的姜南书。
一盏茶后,顾曦月由一个武将摇身一变,变成一个窈窕淑女款款走出。顾曦月原本高高的马尾被一只枯枝状的簪子挽成发髻,略施粉黛的脸颊红润细腻,一双如黑曜石般的眸子顾盼生辉。
姜南书总觉得顾曦月像一堆月下的篝火,自己就像飞蛾一样,控制不住的想靠近她。
“走吧。”顾曦月招呼着姜南书。
姜南书的拳头暗自攥紧,默默跟上。一路上他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冲自己大喊:“她是你姐姐!你这个畜生!”“她是你表姐!你个畜生!”“你是个人!你怎么能当个畜生!”“人家有心上人了,畜生!”
……
“姜南书?”顾曦月冲他摆摆手,“姜子卿?”
“嗯?怎么了?”姜南书猛然回神,才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灯笼店前面。
“格娜刚刚猜灯谜赢的灯笼,送给客人吧。”格娜递过来一只圆圆的小红灯笼,制作工艺和姜南书小时候送顾曦月的那个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见他没动静,顾曦月直接将灯笼塞进他的手里,“收下吧,格娜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猜对呢。”
“谢谢。”虽然这个灯笼丑不拉几,但他不会拂了顾曦月的面子。
之后顾曦月和格娜又带着姜南书去一个独眼大汉的店铺里吃元宵。那大汉见到顾曦月,非常熟络的招呼起来:“呦!顾小将军今年又是拖家带口来蹭吃吗?”
“老郭头!”顾曦月又拉过姜南书,说,“今年蹭饭的就三个人!”
“滚蛋!三个人得加钱!”老郭头又冲姜南书笑到,“小兄弟你随便坐。”
格娜接过一碗元宵,笑眯眯的说:“郭叔别小气嘛,下次你来我家买酒,格娜送你一壶奶酒怎么样?”将把元宵推给姜南书,格娜笑眯眯的说,“客人,你先吃。”
“哼。”老郭头又端来两碗元宵,戳了戳格娜的小脑袋,“吃完和那姓顾的赶紧滚蛋。”
顾曦月得寸进尺的喊到:“老郭头!再来三碗醪糟!多加糖!”
老郭头听到后骂骂咧咧的回了一句:“我欠你们老顾家的啊?堂堂七尺男儿任由你个小丫头当个奶妈子使唤!”
虽然这么说,但老郭头还是端出三碗醪糟,“快吃,我下了耗子药在里面!”
顾曦月嘿嘿一笑,迅速吃完后,非常听话的带着格娜和姜南书滚蛋了。
西北并不完全同于中原,这里的习俗更像是一种大乱炖,姜南书跟着顾曦月和格娜出了老郭头的小铺子,又跑去镇中心放孔明灯,放完后又去灯会上猜灯谜,直到月上中天,格娜才终于感觉到困倦。
将格娜送回家时,只有格娜的母亲西珂尔在家,顾曦月让姜南书坐在一边,对西珂尔招呼了两句,就带着格娜进入后院。
临走时,西珂尔非常热情的塞给她一大包果干。
重新上马,顾曦月带着姜南书踏上镇子南边的小山上。
“不是要看答案吗,下马吧。”顾曦月把缰绳扔给小尾巴015,径直走到一处裸露的平台边,平台周围的树木都被修剪过,并不会挡住视线。在这里,正好可以将整个灯火通明的小镇一览无遗。
“答案?”姜南书看着眼前依然人声鼎沸的边陲小镇,好像有点明白顾曦月的意思了,“……是他们?”
“嗯。”顾曦月盘腿坐下,凝视着那一团团橘黄色的光晕,说,“我刚来的时候,这个镇子里只有零零散散的灯光,即使是除夕,也不过十户人家会彻夜掌灯。”
“父亲第一次带我来的时候,我喜欢看天上的星星,因为那时候,星星比那寥寥的孤灯更明亮,银河远比灯火繁华的多。”顾曦月说完,又拿起那一包果干说,“自乾元元年匈奴求和开始,这里的灯火就多了起来。这里有不少人原本在军中供职,卖元宵的老郭头就是其中一个,他以前是我们弓兵营的中流砥柱,后来被匈奴人的流矢射中左眼,虽然救回来了,但是左眼已经没了,右眼也受到影响,十步开外就看不到了。
老郭头在军中教过我三年射箭,他被安置到这里的时候,我就来帮他搭建那个小铺子。完工的那天晚上,他点了一盏灯,我看着昏暗的灯光里他那只空洞的眼睛,想到他以前百步穿杨时脸上的意气风发,当时就觉得一阵难受。
离开老郭头家后,我又经过一家胭脂铺,听见里面传来阵阵欢笑,那橘黄的灯似乎一下子变得温暖起来。
乾元二年,父亲又带我来到这里。我看着地上的灯光,想到老郭头也在里面,就觉得那些摇曳不定的烛光活过来了。
那时我才明白,一盏盏灯的背后,是一个又一个的故人。”顾曦月指着山下的小镇子,笑着对姜南书说,“你看,这灯光里有老郭头,有格娜和她的家人,有我曾经的战友,也有不少陌生人。而京都的灯里,有哥哥,母亲,还有你,小姨和姜叔叔……你们,比天上的星辰更漂亮,也更值得守护。”
姜南书没有说话,顺着顾曦月看向小镇的视线逆流而上,凝视着倒映在顾曦月眼中的万家灯火。
“父亲说,江淮有更美的风景,那里四季如春,山野烂漫,还有比雪海原还广阔的汪洋。西北的大雁年年冬天都去那里过冬。
我没去过江淮,也想象不出那种仙境。但是,我们之前去巡防时看到的胡杨林,沙洲,峡谷也都很美,不是吗?
这都是大梁的江山子民,这样的大好河山,正我想要守护的。如果边防军被击溃,那这个小镇就会首当其冲,后面唯一可防守的只有JYG,而JYG后不过千里,就是京都。”
姜南书看着顾曦月,突然发现自己很幼稚。她想着家国,他还磨磨唧唧的为一缕悖逆人伦的相思而辗转反侧,还想着把他自己想象出来的“顾曦月心上人”给打一顿,简直是没出息到了极点。
“父亲和师父最近越来越忙,不仅是因为要预防匈奴人反扑,更因为父亲的身体,西北的风吹了他大半辈子,给他吹出一身毛病。”顾曦月叹了口气,“父亲每年都带我来这里,自前年开始。他就受不住这里的冷风了,所以今年只有我一个人带你来看看灯火。”
寒风轻过,顾曦月出神的看着那一片喧嚣。
“曦月。”姜南书看着她,低声问,“你还想当将军吗?”
“什么?”顾曦月回头,又问了一句,“你刚刚说了什么?”
姜南书:“我说,我会一直陪你的。姐姐。”
“好啊。”
顾曦月看着姜南书,突然发现他真的和小时候不一样了,对上姜南书的眼神时,顾曦月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