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剑听声

羽箭漆黑似铁,此刻嵌入墙中数寸深,箭尾嗡鸣摇摆,看其来势,分明是要夺人性命。

若没有丘老头在身旁,或许宇文柔奴此刻已经成了泉下冤魂,换言之,如果她不在这老头身旁,或许,这支羽箭便不会向她飞去。

这道理,在如今清江镇各处隐藏的势力眼中,本就是不成文的规矩,看破了便看破了,因为少有人能生还,也少有人能这般去想。

他们联合围剿虽不比一手遮天,可也不惧那几粒尘沙,能够在大海中翻出什么浪来,至少他们是不相信,沙尘能翻得动浪花。

这支羽箭像是试探,一箭过后,良久,再无声息,只有那柄倚在门口的红伞上滑落下的细碎水珠,能够证明时间的流逝,与方才那一瞬间的动魄惊心。

惊魂未定的宇文柔奴微声喘气,守在门外的老仆唤着宇文柔奴的乳名想要进来查探情况,才走到门口,后背便被一只羽箭贯穿,余下那声未唤出的:“狸奴儿。”

“席叔!”宇文柔奴要喊出口的话,被丘老头捂住嘴唇咽了回去,只有两行泪珠,在无声的诉泣。

“丫头,别害怕,有老头子我呢。”丘老头将宇文柔奴护在身后,左手呈两指状,一抬一落,一柄飞剑自地上茅草中飞出,在空中调转了个弯,剑尖朝下,直直插入地面,剑身嗡鸣不止。

闭目,听声。

剑出的那一刻,这个邋遢了许久的老头子,忽然有了不一样的神气,他就那样静静的立着,四周,是穹天风雨。

风雨昼急。

丘老头睁眼,眸子中有剑光闪过。

他再一翻腕,剑在手,踏雨,出门,一头白发散入风中,他随手一斩,声有龙吟:“两柄江湖剑,一柄庙堂剑,还有一柄不是剑的道家剑,再加上我那徒弟带回的半柄青云,和老头子我手中这把蓬莱,天下名剑十二柄,今夜,聚其半数。诸位当真是,好大的气派!”

这一剑斩出,天光昼亮。

一瞬间竟让人感觉身处白昼,炽热而危险。

两柄飞剑自左右两边闪出,在那道亮如白昼的剑气前交错交锋,随后,两道人影上前拔剑前冲,堪堪化解了那骇人的力道。

丘老头眸中一凝:“一门双锋谢家剑,当年在江湖中是何等人物!现如今,到了你们北雁南金兄妹二人这里,却甘心作那吠人之犬,遭人驱使吗?”

冷笑声凭空响起,谢南金缓缓移动剑尖,指向那孑立门前的老头儿:“丘吾子,一代兵仙,只是可惜啊,你没有帮对人。当年让你侥幸重伤逃走,现如今,却还敢在这江湖上露头,那就不要怪我们兄妹二人,不敬了。”

话毕,兄妹二人灵犀一动,只一瞬,剑已至身前,一似梨花点雨,一似震鼓鸣雷。

两人的剑势一柔一刚,互补而成,十一年前睡虎地一役,导致兵仙丘吾子重伤在身,此刻面对谢家兄妹二人的凛冽攻势,自然也不敢小觑。

寒芒在丘吾子瞳孔中无限放大,他笑着抖了抖手腕,一剑上挑,而后化为一道白光,剑出不断:“今日要战,老夫便陪你们战个痛快!”

兄妹二人皆是一惊,在那道白光的追赶中连连败退,他们是怎么也没想到,这老东西居然大招起手,终究是大意了。

此处风景,尽收高楼之上。

令狐锦瑟笑眯眯的盯着打斗起来的三人,悠闲品茶:“柔锋、伏蛰这两柄江湖剑已经现身,至于那庙堂剑,正是我手中这把虞皇,算上青云、蓬莱,余下的那柄,可还真是沉得住气。只是不知,他站哪边?”

“令狐家的小女娘,竟长得这般大了。”

此话一出,令狐锦瑟脸上的笑容,逐渐凝滞消失,警惕的打量起四周,虞皇剑已在手,仿佛一旦发现那人踪影,便会毫不留情的一剑斩杀。

“公子,您为何如此紧张?”金荷见令狐锦瑟弃了手中茶盏,转而作势拔剑,小心询问。

“小女娘放心,只有你能听得到。”那声音再度响起,空灵缥缈,似从远处山巅传来。

她是女娘这件事,自她出生起,除父母至亲外,别人一概不知,她这些年也把自己当作一个少年公子般活着,如今这人竟能一语道破她的隐秘,使得一向谨慎小心的令狐锦瑟,在此刻,也忽然乱了阵脚。

“公子?”金荷再次试探性的开口询问,见令狐锦瑟面容凝重,似乎有什么大事,自己也知趣的不再出声,退立身后。

“当年睡虎地一役,你们联合围剿兵仙时,一未征得圣上旨意,二不占得天下道理,如今丘吾子以近十年时间布下的局,你们倒是来的干脆。”

令狐锦瑟听到这里,再也沉不住气,起身朝天地恭敬一拜:“前辈,可否现身一叙?”

“话已至此,你我见与不见倒是对这局势没有多大的影响,可接下来的每一步要如何走,就全看你的本事造化了。”

声音到此消失,弥久,令狐锦瑟才定下心神。父母位居朝堂高位,她自小接受的,不过是听差办事,至于其他,不是她该多想的。

可正因如此,她却成了别人手中的杀人剑。

令狐锦瑟闭目回想,自从踏入这清江镇以来,她的每一步动作,都是那老东西想让她做的,恶仆是送给她杀的,眼前的场景也是做给她看的,至于这神秘人的话是不是说给她听的,目前连她自己都不敢确认。

他故意做出这么个局,请君入瓮。

现在鱼已上钩,他又让人来告诉她真相,为的,就是看她要如何抉择,她的生死,明面上,还是把握在她自己手里。

至于谢家这两兄妹,已然是必死。

她要活,便要除去他们。

丘吾子要他们死,也要除去他们。

现如今已是诸位都心知肚明,只余下谢家兄妹二人,如困野之鹿,如瓮中之鳖。

丘吾子这边越打越酣畅,一头白发若疯若癫,伴着雨点飞扬,双目之中黑瞳尽褪,白光涌现,仿佛一头嗜杀凶兽,剑尖在滴血。

谢南金身上已经多处负伤,他们兄妹二人联手,原本是能抵挡住这老东西一段时间的,可这老东西全程是拿命在拼,以伤换伤。

“令狐锦瑟!你还不出手在等什么?”谢南金朝楼上怒吼,一个不留神,手臂上又挨了一剑。

令狐锦瑟恢复了往日气度,挥手下令:“三百锦卫听令,杀谢家兄妹!”

“是!”黑暗中,气势磅礴,三百训练有素的宫中锦卫迅速列成战阵,将谢家兄妹团团围住。

可他们却拦不住继续冲杀进去的丘吾子。

一瞬间,阵型破败。

谢南金听到令狐锦瑟下的命令,险些没气晕过去,这货喊自己过来杀人灭口,合着是我杀我自己的人,我灭我自己的口?

“令狐锦瑟!你不要忘了你受命于谁!你若敢杀我!他若知道,定不会放过你的!还有我谢家上下,也都不会放过你!你难道要承受老谢家剑的怒火吗?!”谢南金被锦卫围住,又被丘吾子一路追杀,此刻已经是慌不择路,疯狂抓着那几根仅存的救命稻草。

令狐锦瑟坐回去,依旧凭着高楼观赏,他的态度已经表明,至于帮不帮得上忙,反而不重要了。

给令狐锦瑟传话的人间兵甲吴元济立于山巅,遥遥看到这幅场景,满意一笑,目光转向清江镇镇口处,隔着层层云雨,缓步走出一头青牛。

牛背上,是昏昏欲睡的陈北乌。

才入镇口,陈北乌忽然回头朝吴元济所在的山巅上瞧了一眼,摘下身上那半柄青云,随手甩去:“老先生,晚辈的请帖,来迟了。”

那半柄青云直入云巅,转眼间,便悬在吴元济身前,吴元济也不客气,握剑在手,收入怀中:“小友,还是快些入镇吧。”

言罢,拂袖随风而去。

青牛角上挂着的朝露酿叮当作响,陈北乌自牛背上纵身一跃,踏瓦行檐,几个转身便已经瞧得见打斗场景,已是深夜,无灯无火,可剑影刀光,倒是来的火热。

“师父,小乌鸦回来了。”一个纵身,陈北乌落入战局,和师父并肩而立。

陷入癫狂状态的丘吾子,一听到陈北乌的声音,眸子逐渐恢复正常,一头白发没了飞扬神气,湿漉漉的搭在肩上,仿佛一瞬间有了依靠,卸下了所有防备和伪装。

丘老头撑住筋疲力尽的身子,朝陈北乌背上猛拍了一下,笑骂道:“你个小混蛋,还舍得回来啊?老夫让你带的酒呢?你小子不会是只顾着自己吃喝……”

“我说师父啊,您老人家能不能想我点好?”陈北乌笑着扶起丘吾子,越过层层刀兵,朝小屋走去:“您先歇着,您的酒啊,没忘!”

“阿无哥哥。”宇文柔奴自门前撑伞相迎。

陈北乌伸手抹去宇文柔奴小脸上残存的泪珠,瞥见小屋内已失去生机的老仆,心中已经明白发生了些什么:“丫头,委屈你了。”

宇文柔奴挤出笑容,自己拭去另一半泪珠:“阿无哥哥能平安回来,柔奴就不委屈。”

待两人进屋后,陈北乌接过宇文柔奴手中那柄红伞,忽的朝身后舞出一个浑圆,雨珠飞溅。

持剑刺来的谢家兄妹二人被这股巨大的冲击力弹开,摔进满是泥污的地面,一口压抑了许久的污血,喷吐而出。

任凭他们怎么想也没想到,这轻飘飘的一把纸伞,其上竟蕴含着如此恐怖的力道。

甚至比方才那个老疯子,还犹有过之。

“当年,就是你们把我师父害成重伤的?”陈北乌撑着伞,一步一步,向瘫倒在泥污中的谢家兄妹二人走去,语色冰冷,若阎王索命。

谢南金和谢北雁兄妹二人相视凄然一笑,同时闭上了双眼,谢南金此刻言语却有些悍然赴死的意味:“我们输了,彻底输了,当年的事,我们却有参与,但却不只有我们参与。今日之所以到这般地步,倒也是拜人所赐。”

谢南金说完,最后朝令狐锦瑟所在的高楼上看了一眼,兄妹二人举剑在颈,凄然一横。

双双倒地。

但在二人剑脱手的那一瞬,两柄江湖剑化为两道流光,朝小屋内飞射而去。

这是包含两人一生剑道的最后一剑,竟快到陈北乌还未来得及反应,待他飞身去追时,却已经晚了。

一剑自高楼上飞坠而下,铮然落在小屋前,散开的剑意堪堪挡住了半分去势,为陈北乌争取了点滴时间。

又一剑自小屋内飞出,迎面撞上去。

陈北乌哪里顾得了那么多?竟硬生生顶着四柄名剑的剑气锋芒,悍然握住那两柄江湖剑。

身上的锦缎衣衫,被一丝丝剑意割破。

握着剑的手心溢出鲜血,他用尽全身力气猛的向后一拽,两柄江湖剑被他硬生生撼动了方向,朝远处青山飞去。

不多时,青山巨响,巨石滚落,若雷声。

陈北乌瘫倒在地,雨丝打在脸上。

残留的剑气仍在他周身游荡不止。

一头牛角上挂着朝露酿的青牛缓步走来,朝陈北乌脸上呼出两口气,那些游荡的剑气竟被吹散开去,一阵凉意袭来。

陈北乌睁开眸子,伸手拍了拍青牛,半开玩笑道:“好牛好牛!看在你帮我的份上,我就不吃你了。”

牛尾如鞭,啪的一声抽在陈北乌才被剑气割开的伤口处,疼的他嗷嗷直叫。

宇文柔奴心疼的出来扶他:“阿无哥哥,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里?疼不疼啊?”

一头散乱白发的丘老头笑呵呵的出来,直奔青牛角上那壶朝露酿去了,路上还给陈北乌来了一脚:“小子,干得不错。”

“哎呦!”这一脚又踢到一处伤口,陈北乌大叫一声:“老头儿!你夸人就夸人,你上什么手啊!”

“丘爷爷!”宇文柔奴不满的责怪了一声。

“哎呀!宇文丫头,你可得为老夫作证啊!老夫可没有上手碰他,老夫用的是脚。”丘老头一边说还一边抬脚给陈北乌比划了一下。

“摊上这么个师父,我真是师门不幸啊!”陈北乌仰天长呼。

“混蛋小子,师门不幸是让你这么用的吗?”丘老头摘下青牛角上的朝露酿饮了一口,满足的咂咂嘴:“好酒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