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焉行

夏天本是蝉嘶鸣的季节,但是在王道恒的办公室外面,却没有一点声音,仿佛连一缕微风都知道这个地方阴沉而隐秘,故意躲避似的,所以偌大的一个院子虽然被后面的参天巨槐遮罩得到处是阴凉,但也仅仅是增加了这处地方的孤寂感,没有让人感觉到丝毫凉爽快意。整片建筑孤寂而闷热,豁亮却阴沉。

在简陋的办公室,王道恒坐在轮椅上,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办公桌上的玻璃,发出清脆的声音,阴着一张脸一言不发,仿佛神游天外。

张太初将王道行送往医院后,胡在云就将善后的事都揽了过去,让他速回研究所来见王道恒。此时的张太初刚将这几天的事汇报完,正站在办公桌的另一边,等着对方发话。

王道恒轻声说道:“你们太胡来了。”

“事从权宜。”张太初连忙挺直了身子,王道行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张太初可是一清二楚了,不由地严肃起来,“那种情况下没办法了。”

王道恒摇摇头,接着转动轮椅朝向窗外,像是对张太初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明明年轻人还有大把时间,做事情却火急火燎,反而我们这些行将就木的,明明时日无多,做事却越来越慢。”说完看向张太初,“你们闹出这么大动静,很快就人尽皆知了。”

“陈崇喜用人命祭法坛……”张太初想争辩,却被王道恒手势打断,王道恒扭过身来,凌空比划,手指划过之处,一颗颗微小的金色光粒组成一道道线条,当他停手,一个金色古字漂浮在半空。

张太初被王道恒随意露出的这一手法震撼,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知道这是什么字么?”

张太初微微摇头。

“这是甲骨文的‘祭’字,象以手持肉之形,獭祭鱼、豺祭兽,鹰祭鱼,‘祭’的本义是‘残杀’!”

王道恒话音刚落,空中金色的字渐渐如淋淋的鲜血一般,王道恒挥一挥手,红字消失不见。

“道士驱邪禳福,什么时候跟人命无关?按规矩,你们这次是多管闲事了。”

张太初听完有些茫然,难道我们做的是错的么?不,不是这样的!

“可何师傅被他害死了!”他力争。

“按北方的说法,何艳光和陈崇喜是同出一门,就算是死了,也是门内相争。”王道恒冷冷地看着张太初,“陈崇喜家是世代毕摩,整个西南的彝族法师都会跟你过不去。”

张太初早就知道自己惹了什么人,低声道:“我这就去西南,给他们个说法。”

“不用你找他们,他们会找上你的。”王道恒闭上眼睛揉了揉,态度变温和了许多,“这事儿迟早会落在你们身上——你要清楚你的身份和任务:你要拿到阳平治都功印,继承天师道统。”

天师传承之宝有二:一个是天师剑,一个就是阳平治都功印。没有他们,就没有天师权威,得不到众道派承认。

张太初当然知道这一点,但很奇怪王道恒只让自己找都功印,而不找剑。王道恒没等他问出来,一根手指指向张太初的袖口,一枚铜钱便飞到王道恒手中。

张太初为了御敌,把铜钱用红线穿起来,戴在了手腕上。

铜钱飞到了王道恒手中,渐渐变多,王道恒用两只手将铜钱在手心一排,一把铜钱剑便在手掌慢慢出现。王道恒横剑看了一会儿,又将剑放到桌子上,铜钱剑瞬间散掉,逐渐变少,最后只剩一枚铜钱在桌上转动不已。

“传闻天师剑损毁,有高人将残存的剑身化为铜钱,需要斩尽三千厉鬼,才能祭剑开刃。你拿的这把,就是还没开光的天师剑。”

张太初一开始将这枚铜钱当作寻常护身符宝,偶然祭出铜钱剑后便知来历不凡,心中虽然早就疑惑,但此时由王道恒说出来它的来历,还是震惊不已。

“晚辈有一事不明:家父教我祭剑法门,为何……”

“为何王道行和我都能用?”王道恒替张太初问了出来,笑了一下。

张太初随即意识到个中忌讳,立刻郑重行礼:“抱歉,晚辈冒昧了。”

“其实问也无妨。天下术士,无论正道外道,多对术法敝帚自珍,我却不以为是。”王道恒直视张太初,“将来天师的位置是你的,我的位置也会是你的。”

“请守阳子赐教。”张太初投桃报李,做足姿态,郑重地行了礼。

王道恒摆摆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小行和我一样,我们家啊,世代镇鬼,能御天下一切法器符箓秘宝。”

张太初恍然,喃喃道:“怪不得,王道行只是画下符咒就能有点作用,但是——既然有此一问,您就让我问个痛快吧——我自幼学道,从来没听过长在手心的杀鬼咒,还有,王道行还能去传说中只有一顶一的术士才能去的异度空间……他和您身上的本事,我看不明白,典籍掌故中从无记载——您,到底是哪一派?”

王道恒看他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顿,不禁失笑,倒底还是少年心性,也随和起来:“我们……无门无派。”

张太初愕然。

王道恒带着笑意接着说:“太初,说句不当讲的,令尊肯定一向对你太过严格——凭你的本事,出去历练几年,术士的名头,也会有你一号。”

看相问卜,风水阴阳,会这些杂术的道士或民间巫师数不胜数,只有法术到了一定层面,了悟到了所谓“道”的一些方面,才能被称为“术士”,张太初明白这是王道恒看出了自己的争胜之心,对自己的勉励和劝慰,却不死心,接着说:“您……您是外道?”

王道恒当然不是外道,就凭刚才空中显字那一手,张太初感受到的是道家精纯的内丹功力,他故意这么说,是想重归正题,抛砖引玉。

王道恒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很欣赏这个年轻人的做法:有能力固然重要,但懂世故才能御众。他颇有深意地说:“太初,方术的历史要比道教长多了——我们可不是道门里的,你也不是我的‘晚辈’。”

张太初又吃了一惊,今天从王所长口中的听到的,与自己了解的掌故经典大相径庭!王道恒的话就算在敷衍自己,也一定是实话——没人会拿自己的师承开玩笑。

确实,道教确立也好,有张天师一脉也好,至今都不到两千年历史。而在此之前,巫觋方术却可以追溯到上古洪荒时代了,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大部分都已经失传,只有一小部分在道教的形成过程中被吸收改良,在民间流传演变,就算是这好不容易流传下来一小部分的法术,也在近代短短一百多年时间里,失传殆尽了……

王道行看起来什么都不懂,但一出手就是失传已久的道家路数……不不不,按王所长的说法,说王道行手段像道教法术岂不成了说老子长得像儿子?王姓兄弟俩的传承绝不简单,王所长说的“无门无派”看来也大有来头!

怪不得王所长和父亲通了一通电话之后,父亲就坚决地送自己回国,张太初原本以为是王所长有求于人,许诺了什么,现在看来,应该是反过来,父亲听闻了些事情,才热切让自己回来!

“你还有什么疑问,一并问完吧。”王道恒见张太初怔怔不言,知道敲打有了作用,心情好了很多。

张太初回过神来,提出新的疑问:“王所长,陈崇喜费这么大功夫,人都敢杀,他的法坛真的能给刘德发带来巨大的财运与转变么?”

王道恒冷笑一声说:“你觉得呢?崇道无过于唐宋,他一个商人比之古代的帝王如何?皇帝举全国之力禳福祈运,不也该灭国的灭国,寿尽身死,莫不如是。刘德发滥赌成性,以公谋私,让公司亏空了几千万,做什么法坛都没用处。”说完,一个剑指,桌上铜钱飞回张太初腕上红线,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张太初:“你看这是什么?”

张太初接过照片,上面照的是一个看起来刚出土的文物:环状,金色。他摇摇头苦笑,自己熟读道典,在今天竟全然没了用处。

王道恒失笑道:“这是有人捐献给当地文物局的,有人多事,私下给了上边的大领导,说这就是‘神霄宝轮’。”

“神霄宝轮”,这可是传说中的道教至宝,自己听过从来没见过,张太初恍然大悟的同时,不禁脸红起来。

这可是道教的“黑历史”呀!“神霄宝轮”据说是北宋时期一个方士刘知常用法术以水炼金而成,能镇兵灾,献给了宋徽宗。当时正是金人兵临城下之际,宋徽宗连忙把“宝轮”送到各地神霄殿供奉,最后全家老小都被掳走,兵灾也没镇住。

王道恒将照片放了起来,接着说:“大领导交给我让我鉴别一下,我直接就让人送回去了。这东西真假放一边,就算是真的,你觉得国家能靠这东西繁荣富强么?”说完目光炯炯地看着张太初,用对待子侄的语气说道:“太初,你这次回来,是有重任在身的,但是你要记住:道教也好,方术也好,都仅仅是为老百姓服务的。驱鬼镇邪,对待一些目前科学解释不了的现象,是需要我们用一些古代传下来的方法解决的;禳福祈运,也仅仅是满足老百姓的信仰需求。除此之外,对于国运还有其他,我们会的这些东西,无济于事,只能添乱——谁这么做也必然留下千古骂名,成为笑柄。”

张太初红着脸点点头,然后悚然而惊,明白了王道恒这是在暗示自己:不要利用自己的身份搞事情,也不要因为别人搞事情而稀里糊涂被利用——已经有人注意到自己了——看来自己回国这件事比自己想的要更复杂一些。

王道恒看了下表:“我五分钟后有个会。”

张太初看王道恒心情不错,便倒豆子一般问起来:

“何师傅参悟术士层面,本事是不是您教的?”

王道恒:“是也不是——不要小看民间的高手——他到时候了,没有我晚个一两年也就通了。”

张太初:“为什么当时陈崇喜施展法术有滞涩?”当时众人与之斗法,陈一出手张太初就察觉到对方有些力不从心。

“你以为何老是吃干饭的么?命都拼上了,毕摩最拿手的法术都被何老破的破、封的封,陈崇喜设立法坛的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再说”王道恒看向窗外露出不易察觉地一丝笑意,“你当胡在云是普通道士?后脑藏剑,哼哼,居然让他练成了,剑仙出世,在古代是被尊为陆地神仙的。”

张太初怅然若失,刚要张嘴说话,王道恒看着他打断道:“最后一个问题。”

他张张嘴,想了一下,说道:“王道行关键时刻救了我们一命,就一点奖励没有么?”

王道恒一愣,想不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笑了出来,调侃道:“看来你们相处得很好么,”顿了一下说:“何老有笔抚恤金,你给他吧,顺便用这笔钱给何老安排块墓地。”

张太初想想说:“何师傅没有家人么?”

王道恒摇摇头说:“他倒是有个姐姐,不过之前病死了,他外甥——就是刘德发——你觉得能给他这笔钱么?”

张太初又问:“你不是不想让王道行离开么?你给他这笔钱,他就如愿以偿了。”

王道恒笑着摇头:“他有没有钱都要出趟远门——你也要走了。把这个带上,路上看。”说完,指着办公桌上一个档案袋。

张太初耸耸肩,拿上文件袋,作了个揖,告退出了房间。

下一秒,胡在云突然凭空出现在屋子里,满头是汗,一下子坐在床上。

“真是承蒙守阳子抬举,差点把我这把老骨头憋死。”

王道恒笑起来:“胡剑仙剑法超群,遁术也了得。”

“得,你别拿我打镲(开玩笑),你这里的奇门我服了,这位小天师再不走,我老胡成了死在窗沿的古今第一人了。我看他冲着窗户瞟了好几眼,未必没察觉到。”

王道恒打了个响指,一杯茶出现在胡在云面前:“你觉得他怎么样?”

胡在云轻啜一口茶叶,想了一会儿说:“有根基,有心机,有本事。”

王道恒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你不能在这了,你漏了底,你那些师兄弟早晚会找到这。”

胡在云听了一阵苦笑:“你的好弟弟可把我坑了。”

王道恒冷哼一声,从抽屉拿出一个信封,用手一弹,被胡在云接住,然后说道:“升阳观,去赏赏荷花吧。”

胡在云这才轻松起来,站起来装模作样地作揖:“多谢守阳子庇护。”

王道恒没等他高兴完,接着说道:“带上志清,他在何艳光那开拉面馆守了几年,守中持重,让他伺候你,顺便帮我带带他,教他些小本事。”

胡在云一愣,自己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从来都是一个人……刚想拒绝,脑子又转了个弯,心下了然,表情讪讪:“那……那恭敬不如从命,辛苦志清师兄了。”

“老胡,我不会害你,你记住。”王道恒盯着胡在云,直到胡在云勉强露出笑脸。

此时王道行陷入一片混沌之中,只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心里在想: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羽化飞升?自己岂不是要当神仙了?正想着,身体却突然坠落,一下子摔了下来,他查看周围,渊面黑暗,没有光亮,一个女人身形渐渐从黑暗中显现,却看不清脸,只有让王道行从记忆深处感受到久违的温柔和安定的声音:

“小行。”

小行,这两个字仿佛有魔力般吸引着王道行步步向前,让王道行迫不及待地给出一个拥抱,但这时一只手却拉住了王道行,阻止他前去,这只手白皙粗糙,却分外温柔。

“小行。”

王道行回头看,诸葛彤一双杏目迷离、恋恋不舍,痛苦而妩媚地看着自己。

“小行。”

王道恒在一旁也缓缓出现,张太初推着王道恒的轮椅,何艳光站在王道恒的身侧,阴恻恻地看着自己。

“回来。”看不清脸的女人说,诸葛彤说,王道恒说。

王道行不知所措,汗如雨下。

突然,一枚铜钱飘在王道行面前,泛起金黄的光泽,好像给了王道行莫大的力量和安慰,王道行心中生出非要抓住它不可的念头,想法刚出现,手已经不由自主伸出去将它握住。

一阵冰凉,所有人全部消失。有些刺眼的光芒刺破黑暗。

王道行轻哼一声,转醒过来,原来是一场悠长朦胧的梦。

但手中确实很凉,王道行醒过神来,发现自己真的在抓着梦里的那枚铜钱,而铜钱穿着一根红线绳正系在张太初手上,张太初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王道行触电般赶紧松手。

“你醒了。”

王道行看看周围的环境,发现是在医院,听到张太初这话时,感觉场景有点似曾相识。

“几点了?”

张太初失笑道:“什么几点了,你应该问几号了,你睡了两天。”

王道行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自己只记得何崇喜被自己抓住,然后睁开眼睛看看自己,手脚健全,又看了下病房,发现窗明几净,偌大的一个房间就自己一张病床,还带独立卫生间,一想就是张太初安排的。

有钱真好。

张太初看他眼睛不停,走到旁边桌子旁,突然扔给王道行一只香蕉。

王道行想也没想下意识接住。

“放心,你一点毛病没有——看来感觉更敏锐了。”

王道行看着握住香蕉的自己的手,放心下来,还算有力,然后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坐起来边吃香蕉边问:“陈崇喜呢,他被收拾得不轻,你们把他怎么着了?”

张太初轻声说:“陈崇喜一身法术被毁了,被关起来了,他这辈子出不去了。”看王道行还想问,张太初就接着说,“刘德发神志不清了,他的公司也被查封了,对了,他侄子也在公司,涉嫌侵吞公司财产被送到检察院了。”

“我想问那几个中毒的当兵的。”

“奥,放心,他们被送到燕京了,有特效药,身体应该没什么大麻烦。你还想问什么?”张太初看着王道行问问题的样子,想到自己昨天没完没了地问王道恒问题,不仅感叹:他们哥俩真的一点也不像,无论是性格上,还是外貌上——仔细看一下,眉眼倒是有相似之处。

王道行被张太初盯得发毛,连忙说:“没了,其他的不关我的事。”

张太初又扔给王道行一张银行卡,说:“这是何师傅留给你的,我用里面的一些钱给何师傅买了一块墓地。”

王道行看着扔到床上的卡,轻轻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仿佛在为何艳光默哀一样。

过了一会儿,王道行将被子一掀,起身找衣服,对张太初说:“走吧,我们去给老何下葬。”

张太初惊讶地看着他:“现在?”

王道行把病床的帘拉上,脱了病号服,边穿衣服边说:“现在啊。”

“不选个日子?”

“唉,我再也不想弄这个了,老何估计也不在乎。”

张太初挑挑眉,没说什么,随即两人去火葬场取了何艳光的骨灰,又让火葬场的老权叫了几个工人,一起来到城郊的墓园。

“金山陵,好地方。”王道行站在墓前,看着工人拉来土一点点将老何的骨灰盒埋起来,随口说道。

墓碑得过几天才能做好,两个人对着埋好的空地,一人敬了三炷香。王道行又从兜里拿出一个玻璃杯子,一瓶二锅头,放到墓前。

本来应该说些什么,但是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站着,同时失语了,因为他们发现,对于这个已经归于尘土的外乡老人的一生,一个人一无所知,另一个人只是从冷冰冰的报告的只言片语中得到几句苍白而抽象的信息。

一个具体的、饱满的、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像无数人一样喜怒哀乐地活着的人掩埋于此,就像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我也要走了。”王道行用了一个“也”字,他不知道生活的意义是什么,仿佛自己的即将离开,自己今后的生活,同何艳光的离开一样。

张太初没有说话,两个人只是看着土里的几支香缓缓燃烧,香气扶摇而上,渐渐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