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焉行
莲丫头发病的时候,去了那么多趟医院都没用,有一天周老爹正坐在墙根抽旱烟发着愁,正好村里来了个外乡的,像个和尚,穿得破破烂烂的,那外乡人看了周老爹一眼,就搭讪说道:“老师儿,我看你印堂晦暗,黑气盖顶,可是家中有病人?”
周老爹没搭理他,那人也不恼,继续说道:“是不是精神恍惚,身乏无力,但就是去医院查不出什么病?”
周老爹这才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你……你怎么知道?你是医生?”
那人微微一笑:“我略懂点岐黄之术,没事儿也给人瞧瞧事儿,你家后辈这个事情,不是病,是失魂了。”
周老爹也听不懂,但知道这人肯定知道点事:“你……您能治?”
“让你家娃娃恢复身体倒好说,但治标不治本。”
周老爹赶紧起身,拉住那人的手:“大师傅,您进屋喝口水,咱们慢慢说。”
那人也不推辞,跟着进了屋之后,也不着急看病人,而是喝着茶水跟周老爹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到最后周老爹着急主动问了话,这人才慢条斯理地说了起来:“让你女娃子能起身倒是好说,一个方子的事;但身体好了,这失魂治起来也是麻烦。”
“失魂儿?!”周老爹被那人这么一说,不由得紧张起来。
“对,失魂。你这孙女魂太弱,又惊着了,到时候难免恶煞缠身,恶煞都是冤死鬼化的,怨气大,等养熟了就要人给他抵命投胎,到时候,你孙女就会开口叫人,叫谁谁就得抵命,”那和尚紧接着又要了周老爹一家的八字,手指运算如飞,而后沉吟半晌,做足了姿态,周老爹在一旁看得汗津津的,连忙又给和尚续上茶,眼巴巴地等着他张嘴。
那和尚呷了口茶,面色有点阴沉,眼皮都不带撩的就说道:“真人不说假话,这事就在今年,而且你孙女是从家里人叫,说句不当听的——第一个可能就应在你身上。”那和尚说完,就再也无话,只是喝茶。
和尚说这番话时虽然像陈述已经发生的事实一样面无表情,却让周老爹突然一下子脑中一片空白,就像去医院看感冒却被确诊出癌症来一般的感觉。周老爹沉默不语,只是点着了烟锅子,猛嘬了几大口烟,抽得脑子晕乎乎的,好像这样才能缓解刚才听到消息时的僵硬和滞涩。
“那……您有法子破了这个事儿么?”
那人沉吟了一会儿:“有办法是有办法,就是不是时候。”
“您就说吧,我这把骨头,也就这个样子了,我不指望什么,但我这孙女,让我砸锅卖铁我也愿意!”
那人等的就是这句话,听完后立刻来了精神,却连忙摆手:“不至于,我不是趁人之危的人!这法子不花钱。我这有药,等吃了我的药,您孙女就能起身了;我这有张符,你让她奶奶贴到她后背,三七二十一天之后,我自来寻她,帮她破了这麻烦!”
周老爹听完后不说话,一方面不敢冒然相信,一方面看着孙女一天比一天瘦心疼得难受,他也不说答不答应,自己抽开了闷烟。
那人也不催,也不劝,就等着周老爹决定,老神在在的开始喝茶,就好像刚才说的事情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最后周老爹鼓着腮帮子下定决心,看向那人问道:“您是图什么?”
那人目光如电,看着周老爹:“药钱也就几十块钱——我说我什么都不图,您老肯定不信——这样,我要治好了她,您得舍得您孙女,给我做两年徒弟。”
周老爹愣住:“这怎么行?!她跟你走了,我跟娃儿他爹怎么交代?”
那和尚哈哈一笑:“您倒是误会了,这孩子不用跟我走,该在哪还在哪,该干嘛还干嘛,只不过每周得抽出几天跟我学手艺。”
“老人家,能不能干得我来说,这姑娘八字就是干这个的,再者说个不好听的——倒不是针对,而是所有失魂的都这样——失魂一旦犯过,就容易招外客……”
“我今年也快五十了,就想找个徒弟手艺传下去,也算不辱没了宗门,你家这丫头日后也有个法门来防外客……”
这人巧舌如簧,舌灿莲花,竟是生生地把周老爹给说动了,最后老爷子接了药和符,按照说法行事,还跟他约定了日期。
周老板听完之后也愣了,没想到自己的爹瞒了这么个事。看儿子怔怔不知所措,周老爹也有些后悔,苦着脸说:
“吃了他的药不是身体好了么,我就没在意……”
“那您老还让我找法师?乡里的、县里的、大老远的我都请来了!”
“不是得试试才知道谁灵么?”周老爹知道自己的事儿办差了,羞愧地扭过脸去,不再言语,一口接一口地愁死了大烟。
事到如今,周老板也不好说自己爹什么了。
“您……诶呀!这么大事您怎么能瞒着我?”周老板听了这事后,完全忘了自己怕王道行不来,也瞒了他事情,起身要出屋,“我得跟王师傅说一下这个事情……”
“说,说,到现在了,能不说么?!你急什么!现在都什么时候了?睡吧,折腾了一宿,明天再说吧。”周老爹劝道。
周老板看着窗外天光渐亮,隐隐有鸡叫传来,想了想,确实,着急也于事无补,还是等王道行醒了再说。
“什么?!老周,你他妈倒地叫了多少人来?!”王道行醒了之后,一听周老板一说,登时就感觉自己被耍了。
周老板苦着脸,一个劲儿的赔不是,把事儿都推到自己老爹身上,让王道行有气也撒不出来。王道行铁着脸要走,周老板又是一顿哀求才劝住,王道行感觉自己好像又被牵扯到麻烦中了,叹了口气,心想这就是命啊!
没了脾气,王道行就逼着周老板把事儿从头到尾事无巨细说了三遍,才敢信他。
“老周,我告诉你,就这一回,算老子还你的朱砂钱,以后咱谁也不认识谁。”
“一定一定,王师傅,你的大恩大德我们记一辈子……”
“少来这套,你忘了我得了!”说完没好气地轰他走,“我要打坐,你出去——把早饭端过来!”
周老板唯唯诺诺,出去之后王道行赶紧翻出手机给张太初打电话。
张太初也不知所以。
“失魂我听说过呀,就是‘鬼客’‘鬼邪候’,但是我没见过什么还得等二十一天之后的方法……”
“你这么一说我都有兴趣去看看了,可惜王所长委派了任务……”
“何师傅不是留下本书么……没在瀛洲,临走时我塞你包里了……我翻了翻上面好多民间杂术,可能有帮助……”
“看来是个高人呀,如果遇见了你可以报王所长的名字,说不定是自己人呢……”
“王道行,你治完邪可得好好跟我说说,我还没……”
没等对方说完,王道行骂骂咧咧地挂了电话,一阵腹诽,赶忙找来书包翻出老何当初给自己的那本书,说是书,其实是何艳光手抄的笔记,里面记录了他这几十年接触、掌握的一些法门、禁忌,字歪歪扭扭,模糊不清,王道行看着费劲,找了好半天才找到老何曾经遇见类似情况的记录,里面写了一段禁咒,不由地心里默念了起来:
“吾上太山,道逢东王父,教吾杀鬼语……”
读着读着,左手突然刀割一样刺痛,王道行一下子丢掉书,看向左手,发现手心一道红线,分明是刀割的伤口横贯手掌,有几滴血珠渗出来,王道行以为是被纸割伤了,刚想处理下,手心却紧接着胀痛难当,感觉红线里像有什么东西要拱出来,疼得王道行直甩手,然后就是一阵撕裂的痛,一只红色眼珠出现在伤口深处,挤开血肉,暴露出来,提溜乱转,仿佛在寻找什么。
王道行疼得叫了一声,看向手心那只眼睛又吓得不知所措,这是他第一次在正常情况下看自己手上的“神仙”(何艳光语),完全不知道怎么办。
周老板闻声过来敲门:“王师傅,您叫我呐?”
“没事儿没事儿,我就是早晨起来习惯喊两嗓子。”王道行连忙说道。
“奥奥,”周老板莫名其妙,“您看您休息好了,我带您去县里的卫生院看看。”
“不用不用,我已经好了,”王道行隔着门扯着嗓子喊,“你给我拿个绷带来就行了,我裹裹擦破的地方。”
周老板应了一声,边出门买绷带边琢磨着怎么把这位小爷送走,等将绷带送到的时候,王道行开了个门缝一下子将绷带夺到手里,“咣当”一声关了门,把周老板唬了一跳,心想:看来还没消气呢。谁知道过了一会儿,王道行出来后直接开门见山说道:“离那个什么……那个和尚说的日子还有多少天?”
“算上今天,还有三天。”
“那咱们也不能干闲着,给我准备点东西,等会儿我在屋子外面布下点禁制,你闺女晚上还能好受点。”
周老板愣愣看着他,原本以为他要打退堂鼓,没想到……周老板搓搓手小心翼翼地说道:“王师傅,您看大老远的把您请来,您也尽力了……要不,咱们还是等云游的那个大师傅吧?”
王道行转念一想,也是,较这个劲干什么,但他还是说道:“是,我知道,那个……我可能摆弄不了你这个事儿了,但忠人之事,我摆好禁制,晚上看看效果,没问题的话我明天就走。”
“诶诶,真是麻烦您了,我给您订票。”
“不用,”王道行挥挥手,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但肯定不回瀛洲了,“你找个车送我到车站就行。”
周老板没口子答应,又是一阵恭维抱歉,王道行却兴趣缺缺,敷衍几句就等周老板那东西过来了。
周老板开寿衣店,也卖棺材,偶尔还接接丧葬发送的活计,同村的人都知道,就难免找他,所以老家里这些东西备的也齐,不一会儿,朱砂、黄纸、桃木板等东西就全都被送到王道行屋里。
“您这手……”
“没事儿,左手,昨晚擦破了点皮儿,等下我弄好了你叫外甥跟我上去就行。”
王道行嘱咐周老板不要打扰他,待其走后关了门,屋内一片静寂,只有外面的一些杂音传进来,左手仍然是一阵一阵疼,他还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眼珠在乱转。
王道行蘸好了笔,按照何艳光留下的书中的法门,开始画符,却发现自己心烦意乱,无法下笔。尝试了几次,直到笔尖饱满的朱砂在黄表纸上滴下了个大大的红色的痕迹,他看向这痕迹,仿佛胸中有一团火在乱窜乱烧,这才放弃,干脆搁下毛笔,坐到了床上,也学着那时张太初的模样开始打坐,正好老何的笔记上有一段不知道从哪抄来的引导行气的法子,用来试试。
定息灭念。
王道行逐渐安静下来。
“先存吾心,如莲花未开。”
何艳光笔记的内容自然而然的在王道行脑中浮现,不觉地引导他。
“两肾之间,有水分明。”
王道行呼吸绵长,身有所应。
“心却红气,没入一泓。”
此时王道行左手中的眼睛已经安静下来,仿佛要缓缓闭上。
“红气内沸,水火交媾。”
如果此时有人在旁,会发现王道行的脸色已经如朱砂般红,身体四肢,隐隐鼓胀,有流光运动。
“五脾存藏,光气忽开。”
王道行只觉腰间一暖,好像有一团暖流由胆入心,由心上升,王道行不由地长呼口气,一个光团缓缓旋转而出,升到眉间才停止。
王道行有所感应,突然睁开双眼,与此同时,他分明感觉到左手心安定如无的眼睛,豁然睁开。
王道行睁开眼睛,待光团散尽,才发现屋子里站满了黑影子,模糊不清的面庞全都朝向他,将他团团为住,仿佛都在认真盯着他看,正当王道行想要惊呼时,却看见所有的黑影子全部向他缓缓跪下,然后清风一股,消失不见。
王道行先是被吓了一跳,然后揉了揉眼,觉得自己可能眼花了。等心神一定,才发现此时的自己神气完足,就连昨天受那一记窝心脚的胸口处,都没那么疼了。
“还真灵。”王道行惊喜地想到。
他看向窗外天光,竟然已经到了下午,连忙起身开始画符,待结束之后,日头已经偏西,叫上吴小豪上楼布置好,直接被请到了偏房饭厅,一瓶酒,一只烧鸡,一碟凉菜,一盘大葱,一盘炒青菜,几个大馒头外带一锅粥,已经摆好在桌上。
“喃舅说有事儿,让喃陪着您。”
王道行摆摆手,也不在乎,坐在桌上就开始大吃大嚼。
吴小豪愁眉不展,把面前的菜推到王道行那边,苦着脸说:“哥,喃妹妹那怎么着呀?”
王道行饿死鬼托生一般,嘴里塞满了,哪有功夫答他,仰脖喝了一口酒,又喝了一大口粥,才把噎食顺下去。
“你舅盼着能人呢,我这两下,也就先保保你表妹不难受。”
听完吴小豪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不语,茶饭不思,干坐着听王道行咂摸一口酒,吧唧几口菜,最后实在受不了这响动,像是把心一横,一把夺过王道行面前的酒,咕咚咕咚往自己嘴里灌,竟然一下喝完了。
他把酒瓶墩在桌子上,没一会儿脸色通红,将心中的苦闷化作怨责,指着王道行含混不清地说道:
“喃就不明白了,你明明有本事,干嘛就是不吃这碗饭?”
王道行知道他喝多了,也不恼,也不搭腔,自顾自撕鸡吃。
“喃妈是外地嫁过来的,喃爸爸一喝酒就揍喃们娘俩,喃家里穷,从小被人欺负,没让人正眼瞧过一回,出去挨揍,回家挨揍,喃他妈天天挨打,还得看喃妈挨打!直到遇见喃师傅,学了功夫之后才觉着自己是个人。”吴小豪涕泗横流,痛陈家史,突然嚎了一声,一拍桌子,指着王道行说道,“你呢!你呢!喃师傅说,想学功夫,先学做人!你有本事你不用,你!你都过来了,当一半差你要走!喃舅,喃姥爷都看不上你!你说你窝囊不?!还吃、吃、吃……”
王道行听完把鸡脖子放下,看了眼吴小豪,突然严肃起来。
“嘘——”
“嘘你娘的……”
“有东西来了。”王道行看向屋外,周翠莲屋子的方向。
“东西,什么东——”吴小豪没说完,一下失去了意识,趴在了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