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复苏:被人类抛弃的世界

“这是何等强大的执念才能将你扼杀呀,年轻的摆渡人!”苏丹老人点燃了第五根雪茄,整个房间都开始烟雾缭绕,他既兴奋又紧张地盯着被扼住喉咙的苏浊,拿着雪茄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强大执念的恶鬼,还必须是摆渡人的挚爱亲朋,才能创造出如此美妙的场面啊,太棒了!”

苏浊发不出任何声音,甚至眼前的一切都逐渐被黑暗笼罩。

“再加把劲你这贪婪的野鬼,杀了他!我就赐你死而复生的权利!”苏丹老人激动地连声音都开始颤抖,他似乎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好久。

突然,陈冰绝的头转动了一个九十度的直角,他面向苏丹老人,直愣愣地盯着他,声音低沉地问道:“你是谁?我在干什么?”

虽然抓着苏浊脖子的手并没有松开,但手上减缓的力量让苏浊有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这似乎在苏丹老人的意料之中。他微微一笑,放下雪茄,伸出手轻而易举地扯开了自己的脸皮,脸皮之下并不是洁白的头骨,而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下一秒,数条漆黑且滑润的触手从他的脑子里探了出来。它们蠕动,扭曲,又簇拥着一只眼球缓缓呈现。

“吾乃死亡与邪恶的化身,地狱的主人。”这颗眼珠发出摄人心魄的红光,那红光将陈冰绝笼罩,让他深陷其中,“野鬼,你的宿命便是杀死苏浊,让我帮你回忆一下你的执念吧。为了复活,你必须杀死眼前人。”

话音落下,时间与空间都诡异地停止下来,具象化的记忆如潮水般从陈冰绝的五脏六腑涌了出来,强大的浪潮将房间淹没,同时覆盖了将死的苏浊,将他的思绪也一同拉进了这片记忆的潮水之中。

……

在这个季节里,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女孩儿。

一个美丽的女孩,一个普通的女孩儿。

当我背着吉他在寝室和礼堂间奔波,就仿佛一个著名画家从BJ东郊到纽约格林尼治。

一夜之间,摇滚变成了一种颇为流行且无法治愈的疾病。

到处都是赞美,从寝室里兄弟们的狼嚎,到礼堂中小女生的尖叫。可是谁又知道,我们演出整整一晚,不断歌颂涅磐的青春和肉体,不断咏唱姹紫嫣红的甜蜜,我们累的像一群野狗,不过是为了在人群开始疲惫纷纷散去之时,能在台上玩一首安静而平淡的歌谣。

在这个季节里,只有一个女孩儿每次都会看完我们的演出。她是美丽的,孤独的,总是一身白衣。一个人独立而来又独自离开。她总是坚持最后退场,可能只是因为良好的教养,也许她有分寸的微笑,只是出于矜持和礼貌。

她的孤独,或许只是因为男朋友晚上有工作,不能陪伴她罢了。

在这个季节里,我们拼了命排练出的歌曲终于上演。

组过乐队的人都知道,四个玩票的中文系男生要实现这支学院派前卫金属风格的曲目,是需要何等的勇气和毅力。

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如此嘈杂宏大、变化无常的音乐。可我知道,我顶着假发纵情高歌时,她对我微笑;我学Diggis在台上追寻加州梦想时,她对我微笑;我像个真正的疯狂的艺术家一样在台上忧郁的即将死去时,她对我微笑;我在用吉他和音响制造出毫不亚于摇滚音乐教父的野兽级声响时,她依然对我微笑。

从这个季节走到一半开始,我经常梦见她,我所有室友都知道这样的梦会有怎样一个后果,所以经常一早起来,我便看见所有人都暧昧地对我微笑,而我也只好羞耻的笑着,拿起一本书走向无聊的课堂,或者拿起吉他开始一天的功课。

这个季节的最后一天,我们终于迎来了一场正式的演出。那一天万人空巷,声势浩大,我们竟然看见大四的学姐在为我们组织一波又波人浪。

我们感动无以言喻,可是她却没有来。我的吉他拨响前奏的时候,她没有来;我唱响第一个高音的时候,她没有来;当人浪演变成人潮向台前涌来,甚至涌上台来的时候,她依旧没有来。

演出中,我犯了许许多多低级错误,高音处几个音调几乎被我按塌。

演出的结尾,我拨断了琴弦,从一弦到六弦依次断开,而我的手指也几乎断开。

当鼓手结束他骄傲的solo之后,我把无弦吉他对着台下扔出,像个教父一般看着满场人群轰然四散,逃窜向各个寝室或酒吧。

我则一边用流血的手指夹住香烟,默默无言,只是回忆着关于她的每一个梦。

我一直认为她会弹钢琴,也许是因为那件白色衬衫。我梦见我们在台上演出,她在台下弹钢琴,我的歌声和琴声都被她的手指盖过。

我又梦见我曾飞了起来,从空中看见她仰望的双眼,她对我笑着,她穿着白色长裙,裙摆被风吹起。

我回忆着许许多多梦境的尽头,无一例外都是一场演出的结尾,我们一起唱着民谣。她双眼带着柔光,和歌词一样,将一把小刀插进我的胸膛。

一阵温暖的喷射之后,我仿佛坠入了平静的水面,她和她白色的长裙站在水边,听着她的歌声,透过水波凝视她荡漾着微笑的脸颊,太阳在她的身后浮现。

忽然一个声音对我说,当你在深处找到阳光时,另一种旅程就开始了。我的眼睛里仍然有她有的美丽,但我知道自己早已死去。

我从阳光的沐浴中醒来,一把小刀插在我的胸间,她迎着阳光站立,我看不清她的样子。

正如梦境一般虚幻,可这一切都是真实的结局。

女孩杀死了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杀死我,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

“原来这就是你的执念,卑微又可怜的执念。”

苏丹老人发出狂笑,连同他脸上的触手都微微颤抖。他拿起雪茄,将它指向陈冰绝。在一阵无形的波动下,陈冰绝的头被扭回正常。

从此刻开始,陈冰绝空洞的双眼变得充满希望,他那结实的双脚稳踏地面,宽阔的双只手掌再也没有犹豫,猛地发力活生生将苏浊的脖子扭断。

“为了求而不得的爱而杀死亲朋的野鬼,你打破了永恒的轮回,你将获得死而复生的奇迹,不过代价是成为我的奴仆,为我战斗至死,至死方休。”

苏丹老人发出癫狂的大笑,他的头颅升起,四肢膨胀。无数只腥臭的触手破体而出,殷红的血水与恶心的粘液将整个房间洒满。

在山呼海啸般的笑声中,陈冰绝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他被无数的触手包裹,脆弱的身躯被挤压变形,最终如一颗熟透了的番茄,爆裂喷射出血红色的汁水。

而直到这一刻,陈冰绝的双眼依旧是明亮的,依旧是充满希望。

他的脑海中满是那个女孩的身影,他的身体却赫然变成了一滩白色的、黑色的、红色的、绿色的交织着的烂肉。

苏浊倒在地上,舌头外吐,面容肿胀满是黑紫色的淤血。摆渡人的能力暂且维持了他的一线生机,但他无法说话,无法动弹,只能默默地无助地盯着眼前的一切,他感到了无尽的悲凉与孤寂。

“年轻的摆渡人,你太低估自己工作的重要。”

苏丹老人的声音传来,犹如魔音贯耳。

此刻,无数条硕大的触手已将整个君士坦丁堡旅店完全包裹。整个阴阳边界,天地颠倒,地脉翻滚,黄沙漫天。活人与死者争相奔逃,哀嚎遍野。

远处那永不腐蚀的两道大门,竟然出现了渗人的巨大裂痕。数不尽的死者与野鬼的灵魂从门内飞出,然后被黄沙吞没,直至消失的无影无踪。

突然,其中一道大门之内,一条漆黑的触手突兀地探出。紧接着,无数条漆黑的触手亦从门内涌出。

庞多的数量几乎要把铁门撑破,而探出头的触手们则争先恐后的向不远处另一道门爬去,前赴后继,蠕动的血肉、滴落的黏液交织在一起,它们发出雀跃的鬼叫,欲望与贪婪的火焰在阴阳边界灼烧。

不多时,转世轮回的生门与堕入地狱的死门,已经全部便被这些漆黑与粘液覆盖。

“摆渡人的宿命,除了接引死者,还是镇压我的唯一钥匙。阴阳边界,本就为我而生,因我而起。这是封印我的牢笼,数百万年我都想逃离这里。可只有摆渡人死去,我才能扭转宿命,改变时间,重新拥有真实的欲望、仇恨、诱惑与迟疑。”

在苏浊生命走向尽头的最后一刻,邪神苏丹的声音再一次涌进了他的脑子。

“摆渡人会在工作一万年后安稳踏入轮回重生,除此之外,便只会被拥有强大执念的挚爱亲朋所杀。只有非自然死亡的摆渡人才会致使阴阳边界轮回失衡,我的力量也会因此到达巅峰,我将突破牢笼!改变规则!重写历史!统御世界!”

苏丹老人的身躯已经消失不见,他的声音如幽幽古刹的钟鸣渐息渐远。

漫天的漆黑触手遮蔽了苏浊的双眼,他作为摆渡人的生命也即将走到了终点。

至此之后,死者死后会直接轮回,不再有地狱,因为地狱就在人间。

至此之后,人间不再美好,邪神苏丹将重新主宰人间。

此刻的苏浊意识消散,他再也无力改变这一切。摆渡人的十年,他浑浑噩噩虚度光阴,从未有人对他说起过这一切的真相,而从此刻开始,真相对于他来说也不再重要了。

现在的苏浊只感觉阳光在他身后映出一个轮廓,温暖又和煦。

隐约间,他看见一张略黑的忠厚的脸,尴尬而紧张的对他笑着。他的手渐渐松开了苏浊的喉咙,声音低沉地向他道歉。

“对不起,兄弟。我……对不起你……”

苏浊看见陈冰绝转过身开始缓缓走着,然后一路小跑,最后简直是抱头狂奔的消失在一条小巷。苏浊的身边开始冒起了一阵阵烟雾,一张张鬼魂的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苏浊不明白他在濒死之时为何会见到太阳,虽然他感觉还挺美好,但已无人与他分享这个消逝与伤感的时刻。

阴阳边界的天空中回荡着苏丹老人狂妄的语调,他念起了一首著名的诗歌,他的声音中包含狂喜,与这首诗的格调毫不相符。

四月最残忍。

死了的泥土里滋生出了香……

下一秒,苏浊的身体变得透明,并逐渐消失的无影无踪。

阴阳边界唯一的摆渡人,被他的挚爱亲朋活生生掐死在了君士坦丁堡最豪华的房间之中。

阴阳的秩序失调,死亡与邪恶之神复苏,轮回与地狱的大门轰然倒塌。

至此之后,活人死后将会直接重生,踏入新的轮回。地狱将不复存在,无数地狱的恶鬼,将化为无尽的幽灵,蛰伏并毁灭人间。

阴阳边界除了邪神苏丹与他的眷属,所有的幽灵与活人,全部强行踏入轮回。

包括苏浊在内。是否包括陈冰绝,无人知晓。

一切的时间从人类诞生之日起重新开始计时,一切人间的历史,都将记录着邪神苏丹才是人间之主,才是人间唯一的神明。

……

苏浊猛地睁开眼,眼前是一座圣洁的教堂,他的耳边回荡着沉重的颂歌。他缓缓抬手,茫然地看着自己稚嫩的双手以及在他身旁倒地不起的一男一女。

无数的记忆仿佛化成海洋,涌进他的大脑。

刚刚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恍如隔世。苏浊的脖子处似乎还有痛感与淤青,可他的身体却真实的感受到了胸膛中心脏的跳动。

教堂正中央,一股神秘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空间扭曲,漆黑的裂缝凭空出现。教堂四周蜡烛的火苗开始不停地跳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苏浊抬起头,看着这漆黑的裂缝。

忽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脑海中的所有关于摆渡人的记忆都如退去的潮水一般悄然消失,只留下他前世曾经的点点滴滴。

他茫然的看着眼前的裂缝,下一秒便沉沉地晕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