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滋味那片山与海
北方小镇姑娘回到兴化见杨翀的那天,是立春,山区却罕见地飘起了雪。
就像梦一样。
杨翀起了个大早,刷了将近十分钟的牙,用了一坨的洗面奶,还不满足,抓了抓头发,又冲进了浴室,将长而干枯的头发洗得稍微柔顺了一些,面对着镜子,吹风机呼呼作响,觉得自己还是有点丑。来到卧室,在衣柜里摸索了半天,拖出一件风衣。杨翀对穿着没有一点追求,平日里超市打折的衣服可以穿好几年,去年花了两百多块钱买的这件风衣还令他有些小心疼。
室外冷而阴沉,原本就有些寂寥的小区此刻更显得萧条。杨翀揣着钢镚走出了家门,寒风吹来,哆嗦了一阵,心却有些火热。
为何面对温雅的事情自己还是如此的上心?杨翀回忆起了生日那天孤身一人来到五千里开外的喜都,在校门口的雪地里站了一整天后捧着一块热腾腾的烤红薯痛哭流涕,依旧没能见到她一面。
这是自己做过最荒唐最傻的事情,杨翀想着以后要是成为了作家写个自传什么的一定要将这次经历记下来。他忽然冷笑了一声,什么三流作家,流氓诗人,都是曾经自导自演的愁情罢了,现在的自己,只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大学生。
加入学生会后,杨翀尽量保持低调,对部长唯唯诺诺,有时午觉没睡醒接到李雪艳的电话叫他去听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讲座,然后拍照,写推文。杨翀照做了,推文一写,李雪艳上传,校官网中便出现了杨翀的名字。校运会上,杨翀和林玥欣负责各自学院的加油稿筛选,要求达到规定的数量,网络摘抄的剔除。杨翀揉碎了那些不合格的加油稿,三天内亲自写了将近一百篇,凑齐了数量。可杨翀清楚,自己的文笔完全不如林玥欣有诗韵,仅仅只是平淡地叙事罢了。
林玥欣说:“杨翀,你写作的最大特点便是平淡,有时往往平淡才最容易打动人。”
我能打动谁呢?
28路公交车停在了杨翀面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他丢进一颗钢镚,然后斜靠在杆子上,目的地万达广场。
兴化如同温陵一样,是一座慢节奏的小城市,没有复杂的交通线路,没有错综的地铁。它又是可以繁忙的,在下班高峰期,万达广场门口必堵车,有时中午放学搭28路公交经过,拥堵的十几分钟,倘若车上有好看的女孩子,那又是一次美丽的虚度年华了。
“万达广场站,到了,开门请当心,下车请走好。”
杨翀随着人群下车,进入了1号门。他发了一条微信给温雅:“我到了,你呢?”
“在路上,再四站就到了,你一个人在?”
他快速打字:“吴承泽应该也快差不多了,我问问。”
拨打号码,传来了一阵慵懒的声音:“喂……”
“你什么情况?”
“我在练车,练完就去找你们,很快,就在万达旁边的驾校。”
“哦?练到哪了?”
“倒车入库,老子深藏功与名,现在叫我去考科目二都是一把过。”
电话那头又传来了一阵骂声:“干啥呢!又在这偷懒,你以为你练得很牛逼了?我跟你说我现在就给你去预约考试你自己看着办吧。”
杨翀挂断,他发现自己站在金街的一家花店门口。
温雅出现在了1号门门口,穿着一件深蓝色卫衣,牛仔裤将她的腿勾勒得很细。她看见杨翀走了上来,怀中抱着一束满天星。
“嘿。”杨翀嘴角微微上扬。
“嘿。”温雅捂着嘴巴,像是在忍住笑意,这是她的招牌动作。
杨翀递出花束,温雅接过:“谢谢。”
周围人潮涌动,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温雅有些羞涩,杨翀也觉得有些尴尬。
“我们……去麦当劳坐坐吧?”
“好。”
杨翀给自己点了杯咖啡,问温雅要什么,她说麦旋风。
“这么冷的天吃冰淇淋?”
温雅舀起一小口带着奥利奥碎的冰淇淋,含在嘴里:“其实在我们北方那边蛮经常屋内开着暖气吃着冰淇淋的……呲……好冰,没暖气还是有些不舒服呢。”
“你没来例假吧,来例假的话不能吃冰的,要多喝热水。”
温雅一愣,脸一红,拍了一下杨翀的手臂:“没有!”
杨翀有些贱地“嘿嘿”一笑,不再说话,就盯着温雅的眼睛看。
“你看我干啥啊,咖啡都凉了。”
他慢悠悠地将淡奶和砂糖撒进去搅拌:“因为你变漂亮了啊。”
温雅立刻臭美了起来,拿着黑屏的手机屏幕照着自己:“哎哟喂,真的吗?我感觉我脸上有冒痘痘,那边伙食油水太多了。”
“那我也觉得好看。”
其实,不仅仅是这些而已,杨翀有好多想说的话,可是见面时吐出嘴的却只剩下“嘿”,真想扇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杨翀喝了一口咖啡,口气淡了一些:“那天,我去喜都,没看到你。”
“你都没和我说。”温雅用勺子戳着冰淇淋,“那天……我和我前男友在一起。”
“前男友?隔壁班那位吗?”
“不是他,后来我们分手了,不久有一个学长追我,他真的很帅……对不起,但是在一起一段时间后才发现不合适。所以就,单身啦,还是学习使我快乐。”温雅将这段感情轻描淡写带过。
“去他妈的爱情,都是过眼云烟的东西?”杨翀不经意地念出这句歌词。
“啥玩意儿?”
“没,没事。”杨翀双手交叉拖着下巴,面带笑意,“这么说,我还是可以追你咯?”
温雅又一巴掌拍了他的手臂:“再这样我要生气了啊。”
“哈哈。”
这句真的只是玩笑话,杨翀觉得还是当朋友蛮好的,只是自己依然喜欢她。
吴承泽带着一阵寒风进来:“啧啧啧,你们聊得还挺嗨的嘛。”
杨翀斜眼:“哦?听到你被教练骂,我就很开心。”
“还不是你给我打电话害的。然后教练给我预约考试,拖到现在。”吴承泽一屁股坐下,拿起杨翀的咖啡喝了一口,“我快饿死了,中午了,去吃饭。”
杨翀把头转向温雅:“你想吃什么?”
温雅立即叫道:“火锅!”
“吴承泽你觉得呢?”
“反正都是你请客,我就陪你吃一波。”
热气腾腾的鸳鸯锅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中间,花椒味冲得杨翀只想打喷嚏。
“我和温雅涮白锅,你涮红锅。”
吴承泽摇摇头:“啧啧啧,你怎么还是这么菜,火锅就得涮红的才有意思,温雅,来感受一波红锅。”
温雅摇摇头:“我有点上火,还是算了吧。”
菜品渐渐上桌,牛肉、羊肉、毛肚、虾滑、丸子……几根筷子在锅里搅动,时不时碰在一起打架,杨翀望了温雅一眼,将涮好的羊肉夹在了她的碗里。翻滚的汤上腾起一片水蒸气,使得温雅的脸庞若隐若现,就像杨翀经常做过的梦。可现在她近在眼前,只要稍微伸出手便可以触摸到那细腻的皮肤。
“谢谢。”
一旁的吴承泽信手拈来,涮得差不多了,放进了自己乱七八糟的蘸料碟里。杨翀皱皱眉头:“你这什么蘸料?”
“吃重庆火锅,就要有两个碟子,一个装蒜泥油碟,一个装辣椒粉芝麻花生碎什么的。这样滋味才香,你那个芝麻酱,太腻了……我靠烫死了!”
吴承泽将自己的口腔烫破了一层皮,连忙喝了一口酸梅汁。
而后便是奶茶店小坐,再一起看电影,《西游降魔篇2》,具体播放的是什么杨翀早就忘了,只是偶尔会借着电影里的特效光瞟一下身旁的温雅。
洁白的肌肤,似星辰般的双眼,微微的笑容,比以往多了些许对生活的从容、坦然和期待。上了大学,温雅变得越来越优秀,她终于成为了自己的小太阳。
我终于可以放下了。杨翀开始慢慢接受这个结局,师徒四人重新踏上征程,电影谢幕,自己长达两年半的单恋也结束了。
在送温雅上公交之后,吴承泽贱贱地问了一句:“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就是你见到温雅啊,了却了你在喜都时候的遗憾。”
杨翀摸了摸自己残留胡渣的下巴,想了想:“嗯,蛮好的。”
“那你还在看什么,她早就没影了。”
“我觉得,”杨翀眯着眼睛,夜幕降临,灯火阑珊,已经分辨不清哪一盏车灯属于温雅乘上的公交,“我应该是把她放下了,我也得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哦?你想成为什么?”
“我想成为平凡人。”
“那你现在不就是了嘛。”
“也对哦,但是我还是得要消化一下这些经历。”
吴承泽一脸不屑:“切,就你这屁大点经历,没什么用。”
杨翀问:“你觉得,我能不能当个作家?”
“你想写什么?”
“就是,”杨翀思考了一会儿,“一些故事,关于你,关于我,关于……”
“那你得把我的生活写得光鲜亮丽一点。”
“啧啧啧,再说吧,只是有这个想法,但是一点灵感都没有,太久没写文章和诗了。”
吴承泽翻了翻手机上的“美团”:“去吃担仔面吧,饿死了。”
“哦?还是老样子,面、春卷、麦煎、绿豆汤?”
“拉倒吧,这天气喝绿豆汤要拉稀的。”
“走。”
又一阵风刮过,借着路灯,有絮状的玩意儿洋洋洒洒地落下,山里的雪终于飘到了市区。路人尖叫,欢呼,拿出手机拍照,朋友圈里的动态增加了不少,他们在这个寒冷的立春里热火朝天。
那场喜都的雪可比现在大多了。
过完年,人们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该上班的上班,该开店的开店,林玥欣终于又可以吃上街对面阿婆卖的烧肉粽了。
2017的年夜饭,对于他们一家来说,是冷清的。饭桌上四五道菜,没有人说话。李昆的黑白照片挂在了奶奶的旁边,两位老人家用慈祥的目光注释着剩下的三口人。
林玥欣有时候会恨自己,明明家不远的,第一个学期却从不回去,甚至打向家里的电话次数也屈指可数。当李程说爷爷只剩一口气时,林玥欣刚刚奔出温陵站。半小时后李昆驾鹤西去,她乘坐的出租车被死死地堵在市中心。好不容易赶回家,林玥欣上气不接下气,却依旧伸出颤抖的手碰在李昆干枯得如同老树皮的脸上帮他合上了双眼。
真是个不孝的孙女呢。她问李程:“爷爷知道我回来了吗?”
李程点头:“他知道的。”
林玥欣趴在棉被上大哭:“对不起……对不起……我离开得太久了……”
李程摸了摸她的头,悄悄地将房门关上。
天气总算没有那么寒冷了,清早打开被水汽模糊的窗,可以清楚地听见鸟鸣声,阳光透过鞭炮残留下来的硝烟,暖心地洒在窗台上。年结束了,也快开学了呢。
父母上班去了,锅里是蒸好了的林晴做的包子,林玥欣将冰箱里的鲜牛奶热完后,叼起包子坐在餐桌前。
手机铃响了,陌生号码。京东上买的面膜到了?
“喂,哪位?”
“玥欣,玥欣是你吗?”
听筒里发出了颤抖的声音,来自一位女孩,一位消失了半年多的女孩。
董敏来到了茶之道,一眼便望见了坐在椅子上表情复杂的林玥欣,嘴角微微上扬。她径直走过,坐在了林玥欣的对面,脱下大衣,黑色的紧身毛衣很好地勾勒出了自己的身材曲线。董敏烫染了一个亚麻色的头,她将身后的一片波浪扎成随性的马尾,一抬头,却发现林玥欣死盯着她。
董敏一阵毛骨悚然:“干……干嘛这么盯着我?”
林玥欣悠悠道:“你是幽灵吧?”
“哈?”
“我一直以为你死了。”
“笨蛋,我怎么会死呢,我这不坐在你面前好好的吗?”
“后来,我回去了一趟……”
董敏沉默了,服务员端着两杯热奶茶放在了桌子上。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林玥欣灼灼逼人。
“在二省的时候,我已经从父母那听说了小村庄要拆掉的事情了。其实那座山头早就被一个大亨买下要建工厂。我想你父亲搬家的原因应该也是这个,每户人家都有不菲的补贴。”
“我回去的时候,那里糟糕透了,还有因为台风导致的山体滑坡,还死了人。我真的以为你……”
董敏摇摇头:“你看,我不是好好地坐在你面前吗?你什么时候去的?”
“去年6月24号,高考成绩出来的那一天。”
“我6月9号就离开温陵了,父亲工作调动到了上海,我们一家子也搬过去了。走的时候,我的手机给丢了,后来换了上海的号码。”
“就算这样,你也用不着微信和QQ都不回的啊。”
董敏皱了皱眉,将奶茶和珍珠吸进嘴里:“因为……我当初其实有一点脑抽,我想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不仅仅是你,所有人我都没有再联系了。我努力装成上海本地人融入生活,高考考砸了,我连本二线都没摸到,上了所职校学幼师。”
“所以呢,你在上海过得怎么样?”
“还行吧,毕竟还没完全步入社会,到那时候压力估计会更大。不说我了,你呢,最近过得怎么样?”
林玥欣垂下眼睑:“还行吧,我去了榕城工程学院,过得既忙碌又平常。我和你一样,想要过一个全新的生活,忘记在温陵的所有不愉快的事情……然后,我爷爷去世了。”
董敏一惊,随即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节哀顺变。”
“我恨我自己,如果我知道爷爷没剩下多少时光了,那我一定,一定会经常回去陪在他身边。”
“时光没办法倒流,活着的人要好好珍惜当下。”
林玥欣摇摇头:“董敏,我觉得,温陵已经没有什么好让我珍惜的了。”
董敏明白,当曾经自己最要好的闺蜜叫自己姓名而不是“敏敏”时,就已经回不去了。她没说破,而是问道:“那你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呢?”
“没有打算就是最好的打算,还是就这么平常地过下去吧。我也不可能完全离开温陵,因为父母还在,‘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不希望这会发生在我身上。”
“说的是呢。”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自己面前的奶茶杯。董敏的手机时不时响起微信提示音,看起来很忙的样子,她偶尔回了几句后,又将手机放下,任凭屏幕在桌子上发出刺耳的振动。
是新朋友吗?还是微商?还是男朋友?林玥欣想,但是决定不过问。
夕阳落山的时间似乎比昨天晚了一些,气温开始下降。年后大人们恢复了作息时间,在上下班高峰期马路上的车流更加湍急,响着比鞭炮声还要难听的喇叭。行人面无表情,似乎刚刚过完的年与他们毫无关系。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董敏起身。
“你住哪?”
董敏苦笑:“旅馆。现在,我反倒成为了异乡人了。”
“我送送你吧。”
“好,其实不远的。”
林玥欣在后,董敏在前。后面的人一言不发,前面的人努力踩着欢快的小碎步。
“啊,温陵还是温陵,没什么变化呢。”
“是的呢。”
“诶,马路对面新开了一家日料店,好想去试一试。”
“是的呢。”
“这边架了一座天桥呢,以前我为了搭公交要绕好长一段呢,现在方便多了。”
“是的呢……”
董敏在前面叫着,像是满月刚出窝的小奶猫,林玥欣在身后应和着,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前方的脚步刹住了。
林玥欣抬头,如家酒店。
董敏转头,微笑着:“玥欣,我到了。”
“什么时候回上海?”
“明天。”
真快呢,明明才来一两天的说。
林玥欣也努力咧开嘴:“那晚上早点睡哦,好好休息,新学期也要加油呐。”
“你也是。”
董敏向前跨了一步,轻轻拥住了林玥欣,隔着厚厚的衣服,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那,再见了。”
“再见。”
她消失在了旅馆的自动玻璃门后,林玥欣哈了一口白气,搓了搓手,插在了衣服口袋里。
夜晚真冷呢。
林玥欣转身迈开了步伐,速度越来越快,接着奔跑了起来。
厚重的衣服压在身上,寒风从嘴灌进喉咙里,鞋底也很硬,好难受。
她跑到天桥上,在中心停住了脚步,弯着腰曲着腿,双手撑在膝盖上不住地喘着气。桥下是愈渐拥堵的车群,桥上也有蜷缩着睡觉或者吃着廉价盒饭的流浪汉和乞丐。
林玥欣来到桥边,靠在了护栏上,喘息渐渐停止,心脏却还在用力撞击着肋骨。
“笨蛋董敏!”
她轻轻地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