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滋味那片山与海
似乎在黑暗的混沌中沉睡了很久,但又无梦。
眼前还是昏暗的宿舍,空调富有节奏地摆着风,带动着刺鼻的烟味和酒味。
董敏很早就走了,桌上只剩下被遗忘的课本。
林玥欣掀起被子,打了个喷嚏,这才想起自己只穿了内衣内裤,连忙套上自己的T恤和裤子。
起床,踩扁了几个空易拉罐,拉开窗帘,毒辣的阳光让她睁不开眼,渐渐适应之后才发觉原来今天的宿舍区是那么冷清。
人去楼空,过了不久又该会是哪些陌生却有趣的灵魂入住呢?唯一不变的就是床和墙了,它们一直留在这里,倾听女孩们的悄悄话,收集夜里不知何时流淌的泪水。
桌上留有纸条和一串钥匙。
“玥欣,我走了,宿舍钥匙帮我还给宿管阿姨,啤酒罐还有其他垃圾帮忙倒一下。高中感谢有你。”
林玥欣没来由地笑了:这个敏敏,走的时候招呼也不打,还叫我帮她善后。
不,要说感谢的,应该是我啊。
掏出手机,几十个未接来电。
“喂,妈。”
“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妈,你一晚上哪去了,差点报警了我跟你说!”
“我昨晚不是打过招呼了嘛,就在宿舍睡觉啊,最后怀念一下以前的住宿生活。”
“行行行,差不多了就回来啊,中午我们出去吃顿好的。”
挂断,恢复了寂静。
从抽屉找到一支未拆封的牙刷,用了舍友遗留下来的牙杯和牙膏,机械地刷了十分钟,直到自己恶心干呕。
擦嘴,洗脸,梳头,将易拉罐装箱,并拖干了昨日洒在地板上的酒,烟灰也一并扫走。味道还是有,林玥欣又找出了一瓶空气清新剂狂喷,成功把自己呛到了。
关门的一瞬间,她似乎听到了女孩们在里面的嬉闹声,忍不住再次打开,空空如也,墙上周杰伦的海报再也粘不住了,“啪”地掉落下来。
“阿姨。”
宿管阿姨在书桌前发呆。
“阿姨,我来还钥匙了!”林玥欣提高了分贝,她这才听见,连忙站起了,搓了搓手。
“哦,是玥欣啊,今天就要走啦?”
“是的。”
宿管阿姨接过了钥匙,放回柜中。
林玥欣移步:“阿姨那我走啦,再见。”
“哎,你等等!”
“怎么了?”
她又从柜中拿出一个玻璃罐,用袋子装了起来。
“玥欣啊,这是我们家自己做的辣椒酱,很香的。你带回去,可以涂馒头也可以炒菜、涮火锅。有时间了,常回来看看,门卫要是拦住你,就打我电话。”
告别,回家。
林玥欣在楼梯口瞟了一眼,宿管阿姨依旧站在门口望着。下去之后,开启盖子,贪婪地嗅着味道。
真的,很香。
林玥欣花了一周的时间,将三年的知识点忘得几乎一干二净,但有时还会望着桌面上的课本发呆。
某天从小超市买了罐冰可乐,穿着拖鞋吧嗒吧嗒回家,迎面走来一个亲戚向她打招呼,胖胖的中年妇女,该怎么称呼?林玥欣不记得了,只能回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哟,玥欣啊,高考完放暑假啦。考得怎么样?”
林玥欣讪讪道:“还可以吧。”
胖妇女一边挖着鼻屎一边抱怨着:“唉,要是我家儿子能有这么出息就好了,他明年高考,成天不学无术,写的检讨比发的卷子还多,不知道能不能考上本一……那啥,这袋荔枝,买多了,带回去吃。”
林玥欣努力露出微笑接过荔枝,不知道上面有没有胖妇女的鼻屎。
“阿姨再见。”
“好,路上小心点啊,这孩子真乖。”
打开家门,有气无力地喊道:“妈,那个啥,有位阿姨给我们送了荔……”
林晴正在打电话。
“是啊,高考完了……还可以吧,我没去多问,她努力了就行……学校还没去考虑,她说想上中文系……对……她喜欢就好,以后就业再说吧,只希望这孩子以后能找个好人,我们也放心……”
林晴用手势示意着她将荔枝先放到厨房里,林玥欣会意,轻轻放下,回到房间。
自己所有的课本和复习材料全部都被收拾好了放在一个纸箱里。
林玥欣一愣,随即明白了。她蹲下身子,抽出一份装订起来的文综练习卷,上面黑色字迹密布却整洁有力,红色字迹清晰地标注了题目的要点和解析。原来之前的自己是那么的认真,可到了高考的时候却……林玥欣没有买报对答案,几斤几两心知肚明。
林晴已经结束通话,来到了房间:“玥欣啊,我把你的材料都整理出来了,你看要卖掉或者送人或者自己留着。”
隐藏信息:你复读吗?
“不留了,处理掉吧。我怕再看到这些我会越想回头,但是我更想继续走下去。”
“好。”林晴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
林玥欣再也没有找过张文宾,偶尔却会不经意间翻到他的朋友圈。张文宾实习期过了,毕业后会直接就职于那家银行;张文宾又去喝酒了,桌上是肉串、烤鱼还有数不清的啤酒瓶;张文宾去旅游了,身旁的女友小鸟依人,背景是哪家快捷酒店……
关我屁事!林玥欣几乎要将他删了。
“将联系人张文宾删除,将同时删除与该联系人的聊天记录。”
手指离那两个红色却冰冷的字只有一毫米的时候,心颤了一下,就是下不去。
算了,林玥欣很没志气地锁屏,将手机扔在床上,即使知道自己早就没希望了,还是抱有那么一点点幻想。
至于董敏,好像有一段时间没联系了,当初叫她发照片,也杳无音讯。
“敏敏!”
敏敏没回,林玥欣在等。
日子就很颓废地过去了,董敏就好像人间蒸发一样,朋友圈也关闭了。
6月24日,这天公布成绩。
林玥欣一大早起床,梳妆打扮。父母还没起床,就在楼下早餐店点了份面线糊配油条。吃完后擦擦嘴,又去便利店买了瓶矿泉水。数了数口袋的钢镚,还有四个,够一趟来回。
她想回到小村庄。
还未到上班时间,公交车上的人不多,大多是一些买菜归来的老年人。林玥欣选择坐在前排,因为这样能更好地看清这条路,这条日思夜想的归乡路。
这次回去,要先找敏敏,她肯定还在睡觉。我要把她叫醒,催促完洗脸刷牙吃饭后去我的旧家。应该没被卖掉,即使没钥匙进不了家门,透过窗户看看也好啊。中午就去村口大榕树下吃肉片米粉汤,不知道是不是还是六块钱一碗那么便宜。然后下午去敏敏家蹭WiFi查成绩,商量一下未来何去何从……
公交车摇晃了一下,代表已经出了县城,开始进入山区。
在自己思索的时候,公交车上只剩下自己和司机,他眉头紧皱,左手握方向盘,右手举着热水壶。
眼前的一幕令林玥欣措手不及。
盘山公路变得杂乱不堪,尘土飞扬,到处是碎土块,隔几米便会出现告示牌提醒小心山体塌方。峭壁上偶尔会出现巨大的坑,上面曾经长着树如今全部横七竖八躺着。
林玥欣颤声问司机:“这是怎么回事?”
司机用闽南话回应:“前阵子台风暴雨,山体塌方,都死了几个人了。”
一周前确实有那么一场台风,所有人都不敢外出,广告牌在飞扬,然后重重地砸在马路上。随后而来的暴雨,明前镇几乎被淹。
“那我家呢?”
“啥,你家?”
“就是,山上的村子啊。”
司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山上没村子了,都拆了,说是要盖什么……”
后半段林玥欣完全没听进去,大脑一片空白。
终点站到了,司机将林玥欣赶下了车。
满目疮痍,田荒了,茶地烂了,亭子破了。这还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故土吗?怎么我不在的这一年……变成了如炼狱般的模样?
林玥欣跌跌撞撞地沿着破碎的乡间路走下去,被绊倒了一次,右手掌破了,拿在衣服上擦了擦,立刻沾上了混合着鲜血的泥土。
村口的大榕树倒了,所见之处皆是废墟,脚下踩着块破横幅,依稀可辨“肉片米……元一碗……”
到底卖多少元啊!你告诉我啊!村子这是怎么了啊!
拔腿冲进去,扬起一片尘土。第一户、第二户、第三户……
家,是这儿吗?老伙计,你怎么变得这么狼狈了?当初双层楼不是站得稳稳的吗?当初砖红瓦绿不是很漂亮吗?当初院里不是种满了花嘛?你怎么烂了?这才一年啊,你怎么不等我了?你嫌弃我进入县城把你忘了?我没忘,只是,只是……
林玥欣哭着爬上了废墟,坐在了最高处,砖块不时地滑落下去,砸得粉碎,有几片似乎落在了什么地方,金属声?
“爷爷牌”拖拉机已经变成了一堆破铜烂铁,轱辘都被卸没了。
你怎么也这么倒霉啊?我当初哭着闹着把你保了下来,你这么不争气。早知道就卖了,还能换几个钱。你开的又慢,声音又吵,给别人受罪多好……
我怎么能把你卖了啊!我就剩这么点儿时的回忆了,爷爷不能开了我可以开啊。你看,我长大了呢,腿也够得着离合器了,我可以带你再兜风啊,碾着稻草,追着田鼠,多开心。
林玥欣把头埋进两腿之间,闭上眼,不敢再看下去。
引擎声,轱辘碾压土地的摩擦声。
是你吗?你复活了?
抬头。
一辆土黄色的挖掘机气势汹汹开来,又停下,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从驾驶座上翻下来,破口大骂。
“施工啊,你找死啊,给我下来!”
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董敏家也早已成为了废墟。
这片村庄已经没了净土。
毒辣的太阳高挂在正上空,树上的蝉不知疲倦地叫着,使人心烦。
林玥欣拨打手机给董敏,电话通了。
“敏敏你在哪?我真的好想你,我跟你说……”
电话那头是口音极重的男人:“你是哪个?你打错了吧?”
挂断。
是这个号码吗?
没错啊。
林玥欣不死心,继续拨打。
“哎你他妈烦不烦啊,都跟你说打错了真的是!”
手掌终于感受到了痛意。林玥欣坐在破亭子里打开矿泉水瓶,滋润了一下干枯的喉咙,然后冲洗着伤口。眼泪又掉了下来,伤口火辣辣地痛,心也火辣辣地痛。
她想到了司机说的山体塌方,不寒而栗。
董敏……还活着吗?
高考分数线下来了,理科本一线465,文科本一线501,历届以来的最低分。
班群里炸开了锅。
“我上本一线了哈哈哈……”
“妈的,差10分。”
“凉了,有没有复读的同志们,找个伴。”
“谁他妈要跟你复读啊,将就着上吧,选个好专业,以后考研,再活一次。”
黄大山发话了。
“大家把成绩汇报给我吧,第一名的发红包。”
“别想了肯定林玥欣。”
“对,发红包。我们把她@出来吧。@林玥欣。”
“@林玥欣。”
“@林玥欣。”
“@林玥欣。”
……
林玥欣没有查成绩,她将手机放进口袋里。沾满着尘土的公交车来了,林玥欣投进了最后两个钢镚。她的身体渐渐软下来,空调的风吹着真舒服,好累啊,眼睛痛,手痛,心痛……高考都没有这么惨过。
她再也不敢回头望,今天已经流了够多的泪了。
依旧是无尽的混沌,隐约之中感觉公交车上的人变多了,身边座位上的人来了又走,换了又换。空调似乎也不凉了,林玥欣的背后冒出一层细汗。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以为自己狼狈的模样会引来周围人的目光。
手上的伤口已经停止流血了,有些发痒,不晓得会不会感染到,晚上洗澡得要小心点了,然后再抹点碘酒,睡一觉,尽快地忘记今天发生的事情。
我在车上睡多久了?
现在到家了吧。
“下一站,终点站,温陵大学,请有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林玥欣猛地睁开了眼睛。
什么鬼,车都开到市区了!混蛋,误事啊。
好吧,其实自己本身就是无所事事的废柴,到哪都一个样。
跟随着人群下了车,一眼便望到对面气派的温陵大学的大门。下午四点,门口有小贩已经开始摆起了摊,卖着水果、肉片、肠粉。
林玥欣的肚子开始叫了。
午饭都还没吃呢,矿泉水也早已喝完,口干舌燥。
微信钱包还有二十块钱,算算距离,似乎也不够打车回家。
林玥欣选了一家学生街的华莱士,心情不好,吃点高热量的洋快餐不过分吧。
“美女你的餐好了,来取一下。”
酥脆的汉堡与薯条,配以加冰的可乐,似乎能消除一整天的疲劳。店里人蛮多,部分是大学生,情侣互喂鸡米花不少见,也有大人带着小孩来吃下午茶。
林玥欣叹了一口气。
哎,张文宾,我还是来到了你的地方。
用手机打开网页,总要面对的。
高考成绩483,粗略估计一下,也就比温陵大学的分数线低了一百分。
班上最高分是一位存在感很低的男生,平时几乎都是自娱自乐,不混集体,却成为了一匹黑马。似乎是造化弄人,想了又想,却是情理之中。
晚上八点,林玥欣终于走出了华莱士。
随着夏夜清爽的风,学生街才算是繁华起来。肉、椒盐、木炭混杂的香味以及缕缕白烟拦住了那些想要节食减肥之人的去路。马路牙子上已经摆好了折叠桌,七八个人围一起,脚下摆放着一箱啤酒。不少人撸起袖子猜拳摇骰子,789搞起,摇到9的自认倒霉,一盆啤酒,慢慢享用。串上来了,不顾形象地抹着嘴角的油后又大快朵颐。可谈笑风生,也可叹生活不易。
可惜这些都不是林玥欣所想体会的,七拐八弯,进入了一个巷子,左边是一堵围墙,翻过去便是操场。若将耳朵贴上,有机会便能听到墙对面角落里男孩女孩秘密活动的声响。巷子的右边是一排老式住宅区,有几栋改造成旅社,阳台上的口音来自五湖四海。昏暗的路灯拉长了她的身影,却是那么单薄。时不时有猫狗窜过,踩着地上林玥欣的影子的头,仰天长啸。
该回家了。
林玥欣给母亲发了一条微信:“没钱坐车,转我些钱打车回去。”
几乎是秒回,林晴给她转了一百块钱。
林玥欣一愣,失联一整天,父母怕是担心坏了。林玥欣接着一条:“今天去看望一个老伙计。”
这时,有一个天外来物,准确无误地砸中了林玥欣的头。她惨叫一声,蹲下来,借着路灯的光,是一根油腻的鸡骨头,形状像是来自于腿部,似乎还沾有口水。
“谁啊!”林玥欣气急败坏,往天上大吼一声。
阳台上的奇怪口音停止了,顿了一会儿,一颗脑袋探了出来。
“啊对不起啊,没注意到,你没事吧。”
很年轻且带有一点陌生口音的男生声音,应该不超过20岁,戴着眼镜,看不清五官,但估摸着是个平凡的面孔。林玥欣竖起了中指,骂骂咧咧地快步走出小巷,又是一条马路。微信打了辆车,回家。
似乎刚才那么一喊,自己的郁闷消除了一半。
摸索着钥匙,打开大门。
一脸憔悴的林晴,以及一直抽烟的李程,还有在轮椅上虚弱地斜着眼的李昆,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林晴冲上前一把抱住了林玥欣。
“告诉我,你今天到底上哪去了?我担心死你了,今天高考成绩出来,真的怕你想不开……”
林玥欣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抚摸着林晴的后背:“妈,没事,我回以前的那个家看了一下。”
李程将烟屁股掐掉,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玥欣,对不起,你应该也看到了。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真相,你一直喜欢那里,但是……”
林玥欣松开了林晴,走到爷爷身后蹲下,双手环在他的肩上:“爸、妈、爷爷,小村庄一直都在我的心里。”
“还有啊,”林玥欣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我没能考上本一……”
林晴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孩子,去洗个澡吧,身上脏死了。等等药涂一下,我给你煮扁食。”
林玥欣欢快地回应着,进房间的瞬间回头一望。
他们都老了。
9月8日,天空下起了小雨,微凉,往后几天却是秋老虎肆虐,依然要注意防暑。
“衣服都带齐了没?”
“带了。”
“证件什么呢?”
林玥欣晃了晃手中的身份证。
“日用品什么的不够记得买。”
“好嘞。”
“真的不用我们一起跟去学校吗?”林晴一脸担心。
“哎呀,又不是多远,搞得跟我要出嫁似的。”林玥欣摆摆手,下车,将伞柄夹在脖子和肩膀之间,从后备箱内搬下行李箱。
“爸,妈,我走了,会给你们打电话的。”
林玥欣最后看了眼满是不安的林晴和被烟雾笼罩看不清脸庞的李程,跨过了头顶上“温陵站”三个大字。
取出动车票:温陵→榕城北。
这片给林玥欣数不清的开心和悲伤回忆的土地,下一次该是以什么心情回来呢?而那片种满了榕树的城市,又将会带给她什么。
林玥欣拉了拉书包的肩带,包内装着榕城工程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她深吸一口气,走进安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