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滋味那片山与海
云的孩子撕裂了天空
争先恐后跃向人间
然后粉身碎骨
我住的城市下起了雨
人们仰望着天像在看戏
而我在想你啊
暮春初夏,正值雨季,早已夜幕降临,窗外只能听见雨敲击着窗户的声音,以及温柔的风声。教室早已安静下来,每位学子都安静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思索着数学老师刚刚在黑板上抄写的三角恒等变换的题目。
吴承泽听到了动静,放下手中的笔,转过头头看着杨翀的课桌上的成果——半个小时过去了,一首诗,而非黑板上的题目。他瞬间就明白了,将杨翀的笔拆了:“该念书了,再几十天就高考了,怎么尽在笔记本上瞎扯淡?”
“喂喂喂,我什么时候瞎扯淡了,这叫信仰。”
“信仰个屁,赶快把黑板上的题目做了,真他妈难。”
杨翀将笔安装回去后抬头:“就这玩意?难?来来来,让我这个省考数学班级第七的教你做人。”他近来最值得骄傲的就是二省的数学咸鱼翻身,考了班级第七。
然后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了,草稿纸一团糟,像是一张画满诅咒符文的邪教传单,题目却丝毫没有进展。吴承泽一脸“我就说嘛”的样子,拍了拍杨翀的肩膀:“菜鸡别挣扎了,不行的话,你问问温雅。”
“你……为什么不去?”
“哎呀我这不是给你创造机会嘛。”
“去你的,我需要什么机会……”
结果就是,下课后,杨翀厚着脸皮,半蹲在温雅的座位旁边:“学霸,这题,这题,还有这题,我都不会做……”
亥时,凶,“日时相冲,诸事不宜”。
雨夹杂着闷闷的春雷,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吴承泽问道:“要坐我家的车让我妈捎你一程吗?”
他摇摇头:“没伞的孩子要学会奔跑。”
“好的,再见。”吴承泽撑开了自己的天堂伞,消失在黑夜当中。
杨翀的电动车座位早已湿透,找了半天没有布,一屁股坐下去,胯下顿生寒意。
杨翀慢悠悠地骑着电动车,雨水顺着头发流过脸颊,又滴在衣服里,像是刚哭过,可他没有丝毫悲伤,也没有任何喜悦。红灯,杨翀提前刹车,轮胎还是稍微打滑了一点点,他停下,擦了擦眼镜片上的水珠,灯光开始变得像大海星一样张牙舞爪,浑浊又嚣张。
十分钟后,杨翀湿漉漉地回到家,浑身都在滴水,他的母亲边嗔着边丢给他一块毛巾,杨翀摆摆手,没说话,去厕所又冲了个凉,冷得浑身一激灵。“真他妈爽!”
杨翀重重地倒在床上,尽量放空自己什么都不想,嗯,12点一过又是新的一天,可结果还是失眠了。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呆呆地望着窗帘。起风了,依稀可以窥视到阳台外的世界:夫妻又为某件鸡毛蒜皮之事吵得不可开交;本田车主因一辆横停着的桑塔纳而不能过去狂按喇叭;新人入住新房,鞭炮声四起,如同中东边境爆发战争……杨翀的脑子里像一团浆糊,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突然,风停了,声音也随之消散,仿佛没存在过一样。
越来越晕,像是掉入了深渊,无助地彷徨,然而意识还残存着,半死不活。杨翀意识到自己可能生病了,不想量体温,也不想吃药。喉咙痛,水杯就在床头,也懒得去拿。
第二天一早,杨翀挣扎着起床,腰酸背痛,浑身乏力,像是昨晚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没胃口,草草吃了点饭,雨已经停了,地面上的坑积满了水,杨翀晃晃悠悠地将电动车骑到了学校。
教室又是只有他一个人,第一个到达的会不会奖励小红花?杨翀犹豫了一下,拿起了温雅的水杯,三分之一的开水,三分之二的温水。他都已经计算好了,只是打开标有开水水龙头的时候,眼前一花,力气仿佛被抽掉一部分,水壶没拿稳,开水浇到了自己手上。“我靠!”杨翀连忙把手抽开,定了定神,扶着墙,还是打完了这瓶水。
脸好烫,头好浑,脚也好酸。第一节自习课过去了,自己究竟干了什么都不清楚。吴承泽摸了摸杨翀的头:“好烫!”
“还好吧。可能昨天淋雨发烧了。”杨翀把夹在腋窝上的体温计抽出来。
四十度。
一小时后,杨翀已经躺在了自家的床上。这是高中三年第一次请假。嗯,躺会儿就好了吧,他想,电动车还放在学校,自己像个伤员一样被搀扶着塞进了出租车。
杨翀却没有想到,病来如山倒,光是去上厕所,就已经耗了他一半的力气。杨翀并没有安分,时不时就跑回学校装模作样地复习,尽管头痛欲裂,走路打着摆子,但是只要能看见温雅,内心就好受很多。身边人勤快地帮杨翀打水拿药,说他作死,图个什么。
杨翀开始出现怕冷的征兆,严重时收集各种外套,男的女的都要过来,一股脑披在身上,还是直打哆嗦。吴承泽扇着扇子走过来数着衣服数量。
“一、二、三……六件!你不怕捂出痱子啊。”
杨翀无力地伸出中指:“你想体验一把吗?”
吴承泽摸了摸杨翀的头:“我去食堂买个饭团,放你头上半节课差不多就热乎了。”
这段日子就像是不再被冲洗的废弃胶片,扔入垃圾桶,永不见天日。杨翀第一次害怕自己会死掉。我还没活够,我还有未完成的梦想,我还有未了结的遗憾……他迷迷糊糊地向上天祈祷,好想再活五百年。
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到死亡这个概念?大约是四年前,杨翀初二,春寒料峭,他穿着一件过年买的大红外套坐在教室的后排,伸长了脖子听黑板上政治老师滔滔不绝地讲着青春期。
杨翀看到了父亲在教室外徘徊,心里咯噔一下,妈的,该不会是英语小测屡次不过关被请家长?
政治老师显然看见了杨翀的父亲,放下手中的粉笔走了出去,他面色凝重地说了什么,政治老师点了点头重新进教室,说了句:“杨翀,你先回家吧。”她看杨翀的眼神像在旁观一只被待宰的鸭子。
这时,父亲从后门进来,低声对杨翀说道:“你曾祖母快不行了,去看她最后一面吧。”
杨翀想说什么,喉咙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他看着自己的大红外套,多么喜庆,多么嘲讽。
学校到曾祖母家只有几分钟,感觉像是有一个小时那么漫长。上楼,曾祖母躺在客厅的一个板床上,双眼无神,胸口无规律地一起一伏,寿衣下包裹着她瘦小的身体。记忆中的曾祖母是体态丰韵甚至有些胖的老太婆,现在只剩皮包骨了。
杨翀看着曾祖母直到驾鹤西去,叔公说,她活了九十多岁,算喜丧了,活在世上的人不应太过悲伤。全场人没有一个流泪,但还是感觉很压抑。回到家后,午饭时间,杨翀翻着桌上吃一半的鱼,突然就跑到厕所呕吐。
第二天,葬礼,棺材被盖上的一刹那,杨翀的奶奶和婶妈突然嚎啕大哭,杨翀也想哭,但是哭不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切。灵车绕着盘山路开往殡仪馆,腐臭味顺着风飘进车窗内,死亡的气息。祖母被推进火化炉,此时亲戚们却已没有出发时的悲伤,隔着玻璃平静地挥手告别。
红白喜事。
杨翀又目睹了自己曾祖母的骨灰被放进墓中的全过程,她的名字刻在上面,被重新用红颜料描上,鞭炮声响起,漫天碎片,漫天白纸。
直到现在杨翀还是会想起过去和曾祖母的点点滴滴,一起包扁食,一起聊家常,缩在曾祖母的被窝里看《家有儿女》,很温暖。但他再也不会对死亡悲天悯人,每次听到有熟人的朋友或者长辈去世,最多只会说:“哎呀,真可怜,我们一定要注意养身。”路过的车祸遇难者和草丛里误食鼠药的惨死的流浪狗,摇摇头就路过了,转眼遗忘在风中。
自己会不会也被遗忘?
一周后,痊愈,杨翀苍白的脸对着阳光,感觉很温暖。吴承泽拿着一个香蕉走出了教室。
“你知道还阳的感觉是什么吗?”
吴承泽摇摇头:“我怎么知道。”
杨翀伸手去拿香蕉,吴承泽没给,遂将香蕉扯走一半后一边啃着一边回到教室,留下吴承泽一人凌乱。
“那你还是不要体验为好。”
这场病几乎烧掉了杨翀一半的脑细胞,他望着一道简单的化学物质结构问题,居然无从下手。
五月来临了,气温逐渐升高,去年拿班费购买的五台落地扇坏了三台,一过早晨十点,教室闷得像个蒸锅。到了夜晚,更多同学会选择把桌椅搬到走廊,再拿一盏台灯,蚊虫有点多,喷上一些花露水,初夏凉凉的晚风吹过,精神更加抖擞。严晓春和张艺德也会各搬一把凳子坐在楼梯口,喝茶,看星星,聊学生,讲高考。最后一个月以自习为主,老师也几乎不再上课,只是偶尔遇到经典题型会在黑板上讲一通。
“吴承泽,这首岑参写的《发临洮将赴北庭留别》中,诗的尾联想要表达什么思想感情,对全诗的情感抒发起到什么作用?”
吴承泽正在捧着和路雪翘着二郎腿,嘴角的冰淇淋都还没擦,看了看题目,很自信地回答:“这个岑参啊,他想要表达的就是思乡感情,但也不是纯粹的思乡,我觉得他更多的可能是对国家的热爱之情。然后作用就是让整篇诗不会显得那么伤感,然后显得更豪气一点。”
好像有点道理。
语文老师点了点头,转过身来面对着同学,觉得不对劲,破口大骂:“吴承泽你给我把冰淇淋收起来,还有你那个坐姿!”
对于这幅场景,杨翀早已见怪不怪。自打高二开始,吴承泽与语文老师便是死对头,他能将错误的答案分析得头头是道,课堂上斗嘴已经是家常便饭。作为报复,语文老师经常叫吴承泽回答问题。
今日吴承泽破天荒地回答正确,语文老师也没有继续为难他。
杨翀发现了吴承泽的真题卷下遮了一半的标准答案。
“来来来,排好了就不要动了。”
操场正中间摆放着一排凳子和桌子,凳子上坐着的是老师以及校领导,后面则是学生。杨翀个子高,站在了最后一排的桌子上。
“看镜头,好,一,二,三!”
摄影师的尼康已经准备到位,摁下快门,那一瞬间杨翀突然后悔自己头发又没剪好。
吴承泽问道:“我们这算毕业了吗?”
杨翀眯着眼睛,今天的太阳有点大,他想了想,说:“你也可以毕业了,别参加高考了,这几天回家打算一下去哪搬砖。”
三天后毕业合照发下去,每人交了十块钱。
啧啧,太丑了,发型、气质什么的都不行,又吃胖了。杨翀想。
第二排,从右往左数第七个便是温雅。她今天穿着一件黑色的宽衫,更显得身板瘦弱了,在阳光的照耀下脸蛋非常白皙,嘴微微有点嘟,很是可爱了。
到了晚上,高一高二的学弟学妹们集体跑到教学楼下。高三生纷纷探出头来,他们知道,这个时刻终于来了。
“高三加油!高考加油!学长学姐我们爱你!”有的人拿出手机打开电筒功能,有的人掏出了大声公。
吴承泽兴奋地挥手大喊:“学妹我也爱你们!”
杨翀一把将他拉回来:“别嘚瑟了,真丢人。”
“杨翀,以后没机会了,我们就要走了。”
是啊,就要走了。喊了两年的楼,今年自己终于是被喊的一员了。
高考倒计时,十天。
杨翀抹了抹眼睛,有点湿,他转过头。
温雅依旧坐在教室里,翻阅着教材,喝着杨翀今晚给她泡的花茶。她将额头上的发丝捋到耳朵后,又提起了笔。
你如今的气质里,藏着你走过的路,读过的书,和爱过的人。
杨翀搬到了学校对面的一家快捷酒店里,全身心备战高考,到了饭点,父母送饭。杨翀吃完,他们将保鲜盒收起,交代几句后走人。
杨翀来到浴室,脱下衣服,打开花洒。这个时候就要冷静,不能慌,明天……
明天我就高考了?杨翀一惊,确认了几遍日期,没错,自己终于走到了高中的最终章,原来,已经过去了三年。
高一,荒废了学业;高二,遇上了温雅,找到了某种奋斗的意义;高三,成绩时好时坏,经历了感情和身体状况的滑铁卢,调整后逐渐回到正轨,并依旧视温雅为自己的信仰。最后一周,黎明前的黑暗,杨翀不断地梦到自己在刷题、梦到自己高考的时候看不清试卷上的字、梦到自己对未来的彷徨……
热气上涌,模糊了玻璃。他在玻璃上一笔一划写上“高考加油”,指尖滑过,露出了一双坚毅的近视眼。
杨翀从英语考场走了出来,面无表情。
他没有任何想法,经过这两天的磨砺,近乎百毒不侵。
“你觉得自己能考多少分?”
杨翀想了想:“五百吧。”
吴承泽一惊:“这么稳?”
“该填的,我都填了,随缘吧。”
温雅回到教室,一脸轻松,像是这两天经历的只是小测一般。
“我中午借给你听歌的苹果耳机呢?”
“我靠,好像忘在考场了。”
吴承泽一脚踢在杨翀的屁股上:“快去找!”
找不回来了,不知道被哪个王八蛋给顺走了。
“下次赔你一条。”
“也行,杨翀,我们终于解放了。”吴承泽伸了个懒腰,一把将所有练习卷扔向天空。
杨翀问:“晚上吃什么?”
“烤肉吧。”
毕业典礼后的谢师宴,杨翀喝了很多酒,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拿着一瓶雪津走到温雅面前:“我敬你一瓶酒。”
全场鼓掌,温雅不知所措。而后便是……
“杨翀,你还好吧?”
“我,呃……”又在厕所的坑里吐得七荤八素,眼泪都被逼出来了。
太狠了。
终于厕所不再有人的时候,杨翀掏出手机,里面有几张新鲜出炉的照片,他和温雅的合照,数学老师帮忙拍的。“还凑合。”杨翀咧了咧嘴。
漫长的暑假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