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寒雪

玉鳞介收起始终扬着的笑,冷哼一声。这群人,他没去理会,甚至还去了东苑的禁制,本就没想过他们能安分的待在东苑,不过料不到这会子竟敢直接找到前厅来了。

两人出了书房,站在外间临水廊前,“月影,退下。”语调依旧如常,不过洛初语就站在他身侧,还是觉察他带着一些不悦。

肖平、图南山和李慕颜三人一反往日对于玉鳞介颇为忌惮之资。今日,看神情,竟有了几分一派掌门人的气势了。不过,玉鳞介和洛初语这会立在廊前,本就居高临下,这一开口,三人,当下还是漏了一丝畏惧。

肖平最为年长,也自视甚高,在西北那也是震慑一方的,这三番四次在小辈面前这般姿态,他有些不爽快了。何况,这几日,如同被禁足一般,虽然现在东苑撤了守卫,不过,这以后传出去,他必然脸上挂不住。“玉庄主,我等几个同你父亲玉风吟庄主往日都是有些交情的,先前看在你父亲的面上,我等几个在你庄内暂留几日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这总得有个期限,我们门派即便不如你玉竹山庄这般场面,那也是有些杂事须得回去处理。”

搬出他父亲来示威?玉鳞介沉下嘴角,信步迈下石阶,在古香樟下立定,徐徐问道:“肖帮主,不知令徒肖占现在何处?”香樟叶子随着风簌簌轻响,伸展间遮住大片春日,零星点滴散开在树下身影之上,伴着三尺宽袖锦袍略略洒动。本就卓尔清俊的人,看来更添一份敛藏的气势。

肖平脸色微变,抬手捋了捋胡子,眼神一转,道:“肖占不过在下一介无名小徒,玉庄主能知道他名字就是给了他莫大的面子,怎敢还让庄主惦记,他该更是诚惶诚恐了。他日必定让他牢牢记下,感恩戴德。初六宴席结束后,我就吩咐他出庄了,小小童子,怎可留下?”

一番话说得煞是谦卑,滴水不漏,一把年岁,江湖路数终究是摸得通透了。

玉鳞介继续迫紧追问道:“何时出的庄?”

肖平迅速不假思索脱口应道:“戌时三刻。”

“何人可证明?”

“当日为庄主并蒂之喜高兴,与几位帮主多饮了几杯,醉意正酣,便未出庄,承蒙庄主不弃暂借东苑雅阁,因而不知晓他是否有人证。此后,山庄守卫森严,我等连这山庄门也是没摸着,更别提再相见,饶是我想问个人证,怕也无法呀!再则,玉竹山庄始终只把关着大门,若是这凶手就在门外看这笑话,恐怕是……”肖平是越答越顺溜了,越说越胆大,直直的将问题丢回给了玉鳞介。答话间更是提到了不得出庄引来的利害关系,大有将责难往玉鳞介身上推的姿态,图天山和李慕颜一见如此情形,当即应声称是。

廊上的洛初语眼神有些恨恨,反观玉鳞介倒仍是一派轻松,嘴角边又提上一点寒笑。他背光又在树影下,一时叫三人看不真切,不过,三人脸上初时的一份畏惧这会儿全换上满堆着尽占上风的得意之笑。

洛初语见着这情形,紧抿着唇,心下有些困惑。这几人平日里对山庄私底下怎样不多说,但面上总是做足了礼数。对着玉鳞介,也是满声恭维谄媚的,偶然的一句呛声也是畏首畏尾的紧。怎地突然才几天,就敢这般堂而皇之的叫玉鳞介难堪了?即便是急迫为着要出庄,也不用把事做绝啊,这会还在场面上就显显得要撕了脸。就这副境地,今日真出了去,这以后他们是想断了财路还是与玉竹山庄为敌,毁了帮派基业?

月影在一旁也是看不下去了,面色气得发青。自庄主成年以来,有何人敢如此对庄主不敬。他不动声色地绕至三人身后几步远,只待庄主一个眼神示意,他有自信当下一剑就能擒了这三个老匹夫。不过,静待了片刻,却不见庄主有任何吩咐,他又不能擅自出手,握着剑的手愤然收紧,指骨咔咔作响。

“玉夫人,江湖传闻山隐楼是何等的神乎其神。说这但凡是洛骥想插手的事,就没有了解不了的;凡是洛骥想要救活的人,即便是阎王小鬼来了,那也得却步。如今,过去这么多日,江源一事怕是连眉目都没有,即便是江源的死因,我想你也未看出个名堂吧?”肖平不知是否是得意的过分而失了理智,突然将苗头指向始终静默在廊前的洛初语。“哈哈,不知是这洛骥徒有虚名还是你这女流之辈终究是不堪大任啊?不过,好在你嫁入了玉竹山庄,左右都是不用愁了,有着江南第一庄的庇佑,还管甚山隐楼遗命。”肖平讥讽地刻意在说“江南第一庄”时加重了语气。一派谩骂之语后,三人又是一番哄笑。

听到他竟敢编排她父亲,洛初语猛地呼吸急促,脑子一下子想不到任何为山隐楼、为父亲辩驳的言辞。她焦急地足下移步时,无意踢落一块碎石。“咚”地一声,廊下荷塘里的锦鲤受到突来的惊吓,哗得齐齐窜出,许是嗅着了这诡异的气息,都纷纷游向南云堂,藏回了假山下。古木原本的淡香之气,和着此时,闻来却尽是沉重和戾气。

正当三人哄笑得意间,玉鳞介定定地从树影下走了出来。已近午时,略略灼人的阳光直射着他的侧脸,冷硬的脸上不见往常的淡笑,眼神间如荒漠中的荆棘般锐利,环着如为他存在的日光,似无形藤蔓直冲出去,勒住三人的喉颈,将三人面上的讥笑鲸吞蚕食成犹如置身冬雪冰川间的惨白晦暗。

素来玉鳞介都是淡然中藏着威严,一抹似有如无的笑便是泰山崩于前也不会减了半分,何曾有过如此令人惊惧的神态,三人当下骇得动弹不得。

隔着距离,透过阳光,洛初语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和眼神。但从他散着冷光的侧脸和那三人顿时僵住的笑声,她清楚的感受到他的怒意,那不同于那日对着权叔的斥责;不是对着她的冷哼。

这一刻的玉鳞介,充斥的怒意已是从身体血液中、五脏六腑底层间无穷无尽的迸发出来,陌生肃杀之气萦绕,饶是鬼判官见了也得心惊肉跳。

洛初语心底一惊,当即飞下亭廊,趋前一步停在他的身侧。伸出左手刚碰着他的指尖,顷刻竟然冻得她纤指如血液凝固般颤动。刚离得远看不真切,现在就在抬眼间,才发现他眼神的恐怖和威慑,不过对于她来说,感受到的没有一丝惊骇,只有急切的担忧。

没有一丝温度,这温煦的阳光连暖他的手都无能为力,若是再添一分寒风,怕是立刻要伤了自身心脉。未加迟疑,她扣紧他的五指,启唇轻唤道:“鳞介。”

绢帛漫弹之声传入玉鳞介耳中,轻柔中涵着焦虑和关心,虽只两个字,却似拨动心脉的弦,暮地跳动了他血液,寻回了他的呼吸。

洛初语手心也随之感受到了一丝温度,连声唤着他的名字。终于,锋芒的眼神渐渐聚拢,染上一层绵意,口气喷出一阵凉气。玉鳞介转头垂目对着她嘴角扬起,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反手将她的左手整个包在掌心。

熟悉的温度又透过指间流入四肢百骸,她吊在断崖边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许久时,二人似乎忘了周遭的人事物,眼中只余对方。当一切散去,转头才发现月影不知何时已将三人拿下,一手扣住图天山的喉咙,一剑抵着李慕颜心口,而肖平则被狠狠地踩在脚底下,甚是狼狈。

洛初语对着三人道:“本不想如此撕破脸的,不过肖平,你敢轻待了玉竹山庄,还辱了我父亲,今日,我便在众人面前让你瞧个明白。真当你做得那些个事天衣无缝了,不要忘了你踏着的地都还是玉竹山庄的。月影,召集东苑所有人去南云堂,顺便将这三人也带了去。庄主和我随后就到。”

“是。”

眼见几人走远,洛初语迅速扶着快要撑不住摊到的玉鳞介进入书房坐定。刚刚那不多时,他都是强自撑着,一开口怕就要破功。他面上呈现的太平淡,那几人看不出来,不过始终被他握着手的洛初语真真地觉察到他极力控制颤动的手,当即她便出声让月影支开几人。

洛初语为他号完脉,才知道刚刚那一阵狂乱,是他体内潜藏之气向外喷发所致,这会收拢后应该是散在血脉各处,并无大碍,只是一时的脱力。

贴着掌心为他续了内力后,紧蹙的眉慢慢舒展开,呼吸渐渐平顺。

“没事了,放心。”一睁眼,开口五个字便是想先宽慰她。

洛初语轻点头,回了声“嗯”后,陪他静坐片刻后道:“我替你把过脉,你体内应该是有一股不知是侵入之气还是与生俱来的气团,流动在你血脉里。先前你可知晓此事?”

玉鳞介摇头说:“我并非习武之人,照理是不会有真气,初语你也探过不是?”

“若是寻常的真气,当是聚在丹田才是,可这股气却是随着你的血液流动。”她以前曾在古书中见过类似的记载,据传千年前有位高人可将自身内气随意聚拢发散,行云似淌在血脉之处,出招时可化气为风,随心念意动翻天动地,惊涛骇浪。不过,先不论这事是否属实,即便真有其事,玉鳞介连基础武功都没学过,何来的内气之说,未免他加多疑心,她没对他说出这事。“今后,千万别再生生将这气散出体内。”只怕再来一次,不会是简单的脱力。

玉鳞介见她面上愁云不去,笑着道:“有初语在,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又怎轮的上出手呢?”

洛初语嗔瞪他一眼,故作严肃道:“最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