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色,月华眸
平心而论,容君洛的尊师长得还不赖,甚至可以说长得很俊美,但基本上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包括容君洛所有的师兄弟。
因为他身上的威势实在太骇人了。任何人见到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强大!危险!可怕!远离!绝对不会有人会想看一看他长得如何。要是能不被吓得腿软已经是强大了,哪有闲心关注一个可能随时给你一刀的人长得帅不帅美不美。
但是容君洛例外。
容君洛是被父亲亲手交给她的师父的,因为母亲的骤然离世,父亲疯狂训练逼迫她。在那几乎是地狱般的一年里,她痛哭过,哀求过,怨恨过,甚至轻生过。但是除了更加严厉的惩处和苛责,她什么都没得到。当她终于漠视一切加诸于身的疼痛与习练后,她被父亲交给了眼前这个男人。第一次见到他,她看到过他春水般的笑容,以及哀恸入骨的泪水。因为母亲的离世,父亲与他曾经的情敌和好友相对痛哭。两个大男人都没有分半点注意力给身旁的那个弱小而气息冰凉的女孩,完全没注意到她曾经忧伤而小心翼翼的目光。
母亲的一生是幸福的,因为无论父亲还是师父,都那么地爱她。而自己,只因是母亲的孩子,只因一双像极了母亲的明眸与肖似的五官,而得到父亲的关注和师父的教导。
容君洛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自己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亲人,都是因为母亲而爱她。自己,因为是母亲唯一的骨血,而被珍视,看重。而无论自己付出多少血汗取得多少成就,都不曾,不曾被那般的看重。
容君洛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知晓,除了母亲,没有任何人,只因为她是她而爱她。在母亲离世的那天,她就已经是个孤儿。一个,有着很多亲人的孤儿。
所以容君洛,父亲的容,师父的君,母亲的洛,容君洛,永远永远,不会像爱母亲那样去爱任何人。也永远永远不会,去亲近本应该是“至亲”的父亲和师父。那是年幼的女孩,在她无数次痛苦不堪的时候,无声咽下的泪在心底刻下的深深伤痛。
无回之地的无冕之王,君安泽,容君洛的师父,看着恭敬冷肃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原本为她不曾来见他而起的怒火渐渐消散。这个女孩,这个在他的眼下长大的女孩,他当成亲生女儿的女孩,姑娣留下的唯一骨血,他对她,有太多说不出的疼惜和怜爱,却从不曾展现在她面前。
“起。”冷淡的一个字,没有亲近,没有笑容,甚至看不到一点喜色,仿佛两个人昨天刚见过面,而不是分开了近一年半。容君洛平静自然地站起身,身姿笔挺锋锐,如剑一般坚不可摧锐不可当。两人都觉得这样的见面非常正常平常,但郁明芷却为此心生愤怒,而曾知薇则心疼得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了。
曾知薇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气势惊人但和蔼的容伯父会对洛儿那般苛责,为什么明明是最关心对方的亲人却在久别相见之时连个笑容都吝啬给予。就像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小时候明明笑容柔软动人的洛儿会变得越来越冷漠面瘫,有时候甚至连话都会说不清楚,偶尔泄露出的一丝冷厉和肃杀,更是沧桑得像是无家可归无枝可依的孤鹰,虽然强大,却让人觉得可怜。
她的洛儿……究竟是……怎么在这么孤冷的环境下长大的?一个人,被当成一把兵器训练长大,她究竟咽下过多少伤痛和泪水?
“跟我走。”君安泽淡淡定下要求,转身准备走人。容君洛却没有像以往那样一声不吭地跟上,而是扑通一声跪下,沉声道:“弟子回禀师父,因为弟子携带两位同伴同行,所以暂不能跟随师父同去。”
声音没有任何高低起伏,像是说话的人并不是在表述自己的观点,只是在念书上的某句话。
但是君安泽听出了其中的坚定,他太熟悉的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这个孩子,这个孩子远比她的母亲更坚定任性,这个孩子下定决心做一件事,不肯不愿因任何人而妥协。
他也不行,无论是他为师的身份,还是他发狠挥下的巴掌,都从来不能使这个孩子改变她的决心。他毫不怀疑,哪怕是地狱挡在她面前,她都敢用她的剑劈开一条血路。
他和阿淮一起磨砺出了一把绝世兵刃,但他们从未想过要控制住她,也从未想过要给她套上枷锁。况且现在的小洛,早已不是初见面时那个坚强但弱小,无畏却绝望的小女孩了。她早已有了自己的坚持和思想,并且永远坚定不移。
她不会因为任何人而退却!
意识到这一点,君安泽心中茫然而微痛,又有些说不出的伤感和骄傲。
“那就算了。”容君洛惊异地听出师父话语中的一丝妥协,那冷肃的声音继续响起,如炸雷般在耳畔响起:“那么,就在这里,攻击我。”
攻击……上一次的攻击是重创养伤两个月,如果被薇儿和明芷看到……容君洛把嘴唇抿得发白,深深吸气:“是!”
看到容君洛微微后退两步,君安泽眉头一皱,厉声喝道:“让她们看着!”容君洛捏住迷药的手微微一颤,心在惊慌中战栗,不可以违背师父的话,可是……让薇儿和明芷看到自己那么残酷的一面……即使她们不介意,让她们看到自己重伤也是不好的呀……但是,师父的话的确不能违背……
君安泽微微眯眼,容君洛立刻停止胡思乱想,双手持匕蓄势待发。现在该思考的根本不是薇儿和明芷会不会被吓着,而是自己究竟要怎样才能活下来!
曾知薇和郁明芷看过容君洛与狼叔战斗,路上也曾见过各种争斗搏击,觉得战斗也就不过如此。但当容君洛与君安泽气势全开之时,两人几乎瞬间汗湿衣襟,浑身毛骨悚然。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令人惊惧惊骇的杀伐之气,带着阴狠残酷的血腥味和无可匹敌的威压气势,让任何一个感受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腿软发抖,那根本不是意志力强大就可以抵御抗衡的!没有同等气势的人只能屈膝臣服!
狼叔脸色沉重,拉着秦阿姐后退护住两个快要软倒在地的女孩。他也从不曾知晓那个洛小子竟然是无冕之王的徒弟,更不知洛小子身上居然隐藏着如此浓重深沉的杀伐之气。这不是练武就会有的,甚至不是杀人就会有的,洛小子的气息虽然冷酷残忍却不显阴寒,性情也不曾嗜杀,那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培养出来这样的杀气――战场!
郁明芷和曾知薇是没有这样的眼力判断出容君洛的杀气从何处来的,但两人同样非常惊惧。郁明芷曾在与狼叔对战时觉得容君洛下手过于狠戾,几乎全部直冲要害,现在一点不觉得了。比起她现在手中双匕招招险招招狠,先前的剑战居然显出几分温和来。容君洛双匕狠辣决绝,君安泽也显然没有丝毫留情,一双肉掌与金铁相抗毫不逊色,可想而知其中蕴含的力道该是多么地骇人,看他毫不客气地拍,点,切,戳向容君洛身上各处要害,那狠戾劲看得一旁的郁明芷每每心惊肉跳。
曾知薇看不清两人的动作,只觉得满脑子都叫嚣着危险!身上寸寸血肉都因为外在的强烈刺激而微微激荡!她比郁明芷更能感受到那强烈的危险,也同样因为容君洛爆发出的血腥与肃杀而惊惧担忧,而看不清两人的动作让她对那个男人的恐惧不像郁明芷那样深刻,初生牛犊不怕虎,更何况交战中的一人是她最心疼的朋友洛儿!
“薇儿,你――”郁明芷看到她忽然拿出银弓张弓搭箭,稳稳瞄准远处几乎看不清身影的两人,心中惊愕之余满是坚定,目光立刻高度专注在交战的两人身上,忽然厉喝道:“4!7!”
“嗖――”因为蓄满力而尖声嗡响的箭矢极速飞射而去,恰在那一时两人分开,箭矢瞬间直指君安泽。君安泽惊异之下怀着试探之意伸手接箭,被上面的大力带得身体一歪。容君洛短刃立即直取前胸,腿上连踢,另一手略长的匕首在君安泽躲闪不及的脖子上一掠而过。
“师父大意了。”容君洛迅速后退几步,脸上透着一股不正常的嫣红,但依然面无表情声线平稳,看起来像是可以继续打到地老天荒。君安泽挑了挑眉,伸手从脖子上抹过,沾染上一丝猩红,但他浑不在意。就像容君洛说的那样,他大意了,而不是容君洛真的可以战胜他。
而他现在,对那两个女孩很感兴趣,略带好奇地问容君洛:“刚刚,什么意思?”
那4、7既不是他当时停顿的方位也不是容君洛后退的方位,却真的准准地射中了他。那两个女孩……为什么会喊出这两个数字?
“以我的方位,加3。”容君洛依然平静冷淡,但君安泽听出了其中隐藏的一丝自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从不会为自己感到自豪,是……为了那两个女孩吗?想想刚刚的过程,他的确是被逼到在声音响起时洛儿所处方位的1、4处,如此眼力和箭术,果真值得自豪。
君安泽从来冷沉的眼眸中泛起一丝极淡的愉悦,轻轻赞道:“妙。”
容君洛知道他夸赞的是三人之间默契的配合,心中隐隐泛起甜意,然后随着那低沉的声音慢慢消失。
“记得,来无回之地,必须见我。”
你永远不出无回之地吗?容君洛的质问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她没有。她只是慢慢的,慢慢的将原本因为他的夸奖而兴起的愉悦压进心底,锁上门。
君安泽看了她一眼,眉头微微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像来时一样快速离去。容君洛看着他消失,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一直担忧关切地看着她的郁明芷和曾知薇。
“我还好。”容君洛微笑,笑得柔软明媚,那一双明眸带着点点艳色,因为盛满盈盈笑意的眼波也因这一笑而格外炫目,艳光几乎闪花了所有人的眼。但那张明艳绚丽的笑颜忽然间多了一丝刺眼的暗红,那晦暗的血色给别人带来的不详感几乎令人崩溃。
“洛儿!”“洛儿!”“小洛!”“洛小子!”……耳畔的声音渐渐远去,容君洛有些不悦地伸手想抓住什么来稳定身体,却觉得耳朵轰隆作响,眼睛也渐渐模糊了。
看不见也听不清,心中便忽然生出一阵说不出的怨恨,怨恨那个人为什么,为什么,从不兑现给她的承诺……
师父,你为什么,为什么永远不出无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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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荆波,离开狄涉,一路走下去,越发靠近内陆,经济也越发达繁荣,陆星辰三人心情也越发愉悦痛快。这才是他们三人原本的目的和喜好,拜访大儒,参加书社,结交书友,辩学,访学,求知。
三人脸上的笑容同样灿烂而明快,不提各自的理想抱负,三人的确都是热爱求学之人,也同样是有才华的人。而有才华的人无论在哪个学社都是受欢迎的。
其中最受欢迎的毫不意外是文曲星陆星辰。
陆星辰能在文曲阁里拿到文曲星这个称呼,本身的强大不言而喻。予黎樘和扈林森能和他一路同行,本身的品行也自然是值得赞许的。所以当某些记恨的小人不自量力出面离间时,扈林森是直接冷漠隔离,予黎樘是七拐八绕地把人糊弄一通,然后跑到陆星辰面前大笑。
陆文曲星对此提不出半个铜板的兴趣理会,微笑漠视。被太子爷惹烦了就拎出两道题为难他一下,然后一切依旧。
然而在那些捧书习字的时节里,他会偶尔忍不住回想起那个艳丽冷漠的美人。在与书友胡闹笑谑之时,会想起美人看向朋友时偶尔浮现的温柔。然而随着时间一步步地推移,他甚至快忘记了曾经为一个美人偶尔的辗转反侧,全心全意地专注于科业,力求在将至的文考中谋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位。然后,跟着森林虎去戍守边关。
森林虎不可能一直留在荆波的,最多十年,他就必须回转。当扈伯父退下来的时候,他也许会上升到哪个都郡做一方军务长或者爬得更高。而自己,陆家的人是不可能久呆官场的,所以自己应该会在森林虎离开荆波的时候一起离开。
而太子爷,从外郡往国都转不容易,但想要调出去并不难。所以,他们三个想要聚在一起,应该是可以的。
到时候,也许他们的孩子也可以成为亲密无间的好朋友,不必品尝孤寂的感觉……
“文曲星,你在想什么?脸色那么难看。”看似大大咧咧的扈林森在心细方面其实比予黎樘更胜一筹,陆星辰睁开不知什么时候阖上的眼睛,微笑:“大概是累了吧,没什么。”他昨天刚刚在凤亭先生那里讨教一番,晚上又睡得迟了些,陆星辰认为自己的脸色差是有理由的,不必担忧。
扈林森微皱眉:“可我总觉得你最近有什么心事。”这是不合理的,他们最近的生活过得很滋润,像他这样的糙汉子都觉得再舒适不过,文曲星不应该会有什么问题。
陆星辰微笑摇头:“没事,真的没事。有事情我会去解决,而不是在这里发呆。”这是实话,他一向不习惯浪费时间,有疑惑立刻就去解决了。扈林森再次仔仔细细打量他一遍,决定认可他的话。
“好吧,不过如果你有什么烦心的事,要告诉我们。”扈林森伸出拳头与他轻轻一击,才满意地忙自己的事去了。
陆星辰静静地看着他离开,脸上有那么一瞬间面无表情。其实,的确没什么,不过是在他规划未来的时候,因为没有那个美人,而不自觉地有些难受而已。
真的,仅仅是,有些难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