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素笺半生缘

又一次清晨离开，街巷不断退去，苍茫的白遮住群山，马车奔跑在荒野小道上。

“你在玘国还有什么亲人吗？”弗隼拢拢袖子，冷不丁地问琉璃。

“……没了。”琉璃迟疑了一下才张口否认。

弗隼蛮不在乎地说，“你想隐藏的秘密太多。温慧言也好，尨轩也好，都是逼到眼跟前了，你才肯说出一点点实情。”

“有吗？但是，我在玘国确实没有亲人了，我是孤儿，那种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从小被送进宫洗衣奉茶的小孩。”

弗隼心底升起一阵凉意，琉璃说的干脆，但难以想象面前的人儿是度过了怎样的一生才终于来到她面前。弗隼从脖颈扯出一根红绳，绳子的末端是一个布包的护身符。弗隼团作一团放进琉璃的手心，“呐给你，辟邪的，应该还蛮灵的。”琉璃笑笑接过，前后看看，示意般地朝弗隼晃晃绳结，才小心收好。

弗隼撩起帘子，风呼呼的灌进来，琉璃小声说，“冬天虽然冷，但是景很美。”是啊，远处银装素裹的山和偶尔掠过的飞鸟，冰凉的空气，五官触觉也在这个季节里苏醒。琉璃难得的开腔去问弗隼一些事情，“往年冬天，澜妃楼也这样到年关就剩你一个人了吗？”弗隼惊奇的抬眼望着她，不再是轻若不可闻的答句，听出了琉璃言语间的关心和好奇。“七年了吧，嗯，我一个人。”本来弗隼期待琉璃会怎样安慰她云云，没想到琉璃悠悠地说了一句：“还好有我。”

一点一点接近玘国，琉璃的心中响起一阵鼓点般的心跳，越发熟悉的路，记得当初冲动的骑马离开，以及后来和慧言他们出城去翡潼，相同的来路归途，现在又是以什么身份，真不知道该报以什么样的心情。琉璃轻笑一声，弗隼会意一般，插话打断她的思绪，“快到饭点了，宛城有什么好吃的呀？”“啊?”“午饭！”“先去红庄吧，感觉需要先去拜访一下鹿庄主。”“温慧言的师傅？”“嗯，我劫后余生的救命恩人。”“好，那先去趟市集吧。”“嗯？对喔，是得买点什么。”

马车顺利的进城，许是年关将至，守城的士兵也格外松懈。一路上也没许多人，倒是家家户户烟囱里的白烟都升的老高。车夫把车停在街口，琉璃先下车，慢慢的一块块去看这些熟悉的牌匾，弗隼从后面跟上来，以来访者的目光去看，倒是匆匆掠过，看的漫不经心。琉璃感觉弗隼走近了，回身擦去眼角溢出的泪，然后对弗隼说：“这家欧嫂包子大概十多年了吧，包子做的特别好吃。尤其是红豆沙的。”弗隼看到她情绪激动的面庞，说：“这才是刚踏上玘国的地界，一堆门牌就能让你洒泪，要是运气好再遇见俩熟人你怎么办？”“起开，我看门牌都能闻出豆沙味，不像你那么冷血。”“喲，天赋异禀。”说着弗隼走上前对老板娘说，“欧嫂，有没有猪肉大葱的？”说完，回头看琉璃一脸别扭的表情。“有，来几个？”老板娘说。“拿五个吧。”弗隼这才笑着回头。“再拿五个豆沙的。”

油纸包了鼓鼓的一包，麻绳拎在手里，弗隼就那么静静的拎着走，琉璃停下看东西，她就在旁边耐心等，要付账，就拿出荷包丢给她。最后买了一罐龙湖月茶叶，一坛枭花堂酒。往回返的路上，弗隼突然闻到一阵香味，把包子丢给琉璃，就往一家酱菜店里走去。琉璃在店外看到她和老板娘相聊甚欢，末了，弗隼拎着一个罐子出来，酸酸的。弗隼吧啦吧啦的激动的说：“没想到会在这里找到糖醋姜猪脚诶，小时候最爱吃了，没想到能在这碰到洛雨国的人。这个里面可以放猪脚也可以放鸡蛋，虽然很补，但是很好吃~越久越出味。”琉璃闻闻，耸耸肩说：“好啦，知道了，中午回来吃。”

两人上了车，小心的放好酒罐和糖醋姜罐，耐不住饥饿，打开油纸包吃包子，弗隼拿起一个猪肉大葱包吃起来，琉璃拿起一个红豆沙的顺手递给外面的车夫，车夫说了声，“谢谢琉璃姑娘。”弗隼看琉璃一切不经意的小动作，觉得很美好，好像离得近了，这种善意的光也会照一些到自己身上，对于在阴翳里活了很久的她来说，太需要一点光了。

弗隼有过一段很快乐的时光，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自小也深得姑母喜爱，避暑围猎年关，很多时间都在柳鸢宫里渡过，在弗澜姑母的身边，习课、练舞，看宫闱里的人情世故。摩耶很喜欢这个伶俐的侄女，给了她这个有点男孩子的名字。后来局势终是撑不下去了，澜妃故去，摩耶日渐颓靡，朝堂变为一言堂，皇后一族攫取大权，扶持一个言听计从的继子上位，登基大典的当晚，摩耶无悔赴梦，留下嬉闹人间。

自白色斥满街巷，弗隼站在布告旁惶惶，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摩耶拎着鹰隼的铁笼给襁褓中的她看，笑着说，隼字不错，做名可好？天水围场彻夜的欢饮，不休的歌舞，在众人的哄闹中，弗澜姑母首次在大家面前唱歌，低沉清冽，像气泡破裂在水中，一首短短的小调，听得众人痴醉，尤其是摩耶。弗澜姑母故去，弗隼和父亲一起去取姑母的遗物。弗隼站在门口看着消瘦的摩耶静静的坐在那儿，窗子上就那么挂着那件蓝色的衣服。有丫鬟进来奉茶，摩耶摆手，回头看到了她，好像微微笑了一下。弗隼觉得那笑太苦了，快步走进去，想说些什么安慰他，但走近看到他红肿的眼睛，脸上是反复哭过干掉的泪痕，话便梗在齿间。只好在他旁边的塌子坐下。这时候，皇后一班人来了柳鸢宫，还未进门，就听得丫鬟的抱怨，“这哪还是住人的地方。”皇后进来，看见摩耶的样子，眉头沉了一下，但还是开始说她的事情：“明日就是第七天了，你也自当回心转意才好，七千万百姓还要生计，你不能整日耗在这里，置他们于不顾。你的儿女情长该收一收了，如果你不要这江山社稷，我便让他人来替你看顾，你自是生死，都与洛雨这二字无关。”摩耶难得的回过一点神，站起来，轻点头，轻声说：“好，你做主吧。”

那一天，从皇宫中出来，父亲始终沉默，弗隼心中愈加不安。平日里短短的路程，那天花了好长时间才回到家。那天低垂的夕阳在弗隼之后的人生里悬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