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素笺半生缘

琉璃和弗隼小住了两日便找借口离开了。

琉璃那日不见是因为出了街,总有人跟着她。以前警觉性差,给慧言惹了不少麻烦,现在大抵没有人可以再轻易掳她走了。进了一家茶庄,从后门溜回了红庄,回去的时候,倒是弗隼出门未归。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弗隼在车上翻找,琉璃问她:“忙活什么呢?”“糖醋姜。”琉璃完全没当心这回事,但糖醋姜可是弗隼的心头宝。上次琉璃错拿了罐子,弗隼便又托车夫买了两罐来。确认东西都在,弗隼方才心情大好。

“你觉得跟着你的是什么人?”弗隼冷不丁的问。“我也不清楚,许是他们认错人,空劳了脚力也不一定。”琉璃捂着手呵气。“你怎么总是畏寒。”弗隼扯过一方毯子递给琉璃。“不知道,天一冷就受不了。”琉璃缩在毯子里,像只小猫,斜靠在窗边。

“再一会就出城了。这样来了也没做什么就回翡潼遗憾吗?”弗隼说。

“不遗憾,将军府不能回,料想熟人是见不到了。其实那天走的道是往将军府方向的,再过一条街就是,但后面跟着人,总不好再往前了,就甩开他们回来了。见过鹿庄主便也是了却了一桩心愿吧。”琉璃看着弗隼的眼睛。

“鹿庄主这人挺有意思,偷听墙角,还大喇喇的请了客,没羞没臊的。”弗隼不禁笑颜。“你们这算一见如故了吧,忘年的交情。”琉璃打趣她。其实那天鹿庄主和弗隼结伴回来,琉璃心下一惊,以为生了什么事端,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没算好时间,过两日便是除夕了,恐怕要在小镇上对付着过了。”弗隼说。

“往年总是依着祖宗制式,既繁复又疲累。今年,就简简单单的,烫壶酒,吃盘饺子,便得了。”

“也是吧,没那么多花哨的,过一年长一岁而已。”

奔波几日,停留在小镇上唯一一个开门的客栈,过了除夕和新年。虽然两人商量好了要简单,但还是点了满桌的酒菜,临着窗子,看此起彼伏的爆竹烟花,听孩童们叽叽喳喳的欢叫。两人一直碰杯,酒入愁肠,但千杯不醉。就那么直到身上因为食物暖了又被风吹的满是寒意,直到,弗隼一反常态的哭泣,琉璃才起身阖上窗户,吩咐店家撤去酒席。

琉璃给弗隼倒了茶,让弗隼捂在手里。她一直觉得,弗隼像海里的贝一样,平日里,张条细缝便足够撑着呼吸,但偶然进入蚌里的砂,是否已是心里的珍珠,谁也不曾见过,也许吞吐之间,谁也不曾留下。

弗隼说:“其实,我很喜欢一个人。可惜,就那么错过了。他世俗,但偶尔我觉得他又出离这世道一般。他读诗写词,背得出长长的经文。大风席卷的山岗,他就那样站着,风猎猎地响,我忘了他的样子,但记得他问我凉薄与否。后来我们告别,他说,你记得,做人如水便好。我忘了他的样子,但我记得他的眼神,一直一直。我看他的时候,刚好他也看到了我,算是最后的最好的告别了吧。当时茫然,过后才知道,思念是经年增长的东西。”

琉璃被感染悲伤的情绪,但她没想谁,倒是想起了小时候。打她记事起,便是数着时辰过日子,天没一丝亮,便要去厨房做事。天若深了,大家忙完各自散了,琉璃才能回自己的小屋。有时候姐妹会扎堆诉苦,有的记恨爹娘,有的咒骂人贩子,大家总有一点值得回忆的。只有琉璃,她努力想也无非是在这深宫里的日月,唯一不同的,是脖颈上这一枚珠子。有个姐妹说过,自己许是富裕人家的小孩,阴差阳错的进了宫来,这种家庭,保住命就已实属难得。琉璃说,为什么不送到平民百姓家?她说,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琉璃就那么,守着一个“血雨腥风”的身世之谜,懵懵懂懂的闯荡到今日。童年的她坐在院子里洗衣,现在的她仿佛就站在门边瞧着。她说好想替她做了这些活计。云杪被萳妃罚站,她被罚跪,现在的她,好想抱抱她,帮她揉揉膝盖,教她晕倒或者置身事外的本领。可是,她们已经变作同一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当初深深的伤痕,已化作细细浅浅的疤,记忆里的所有面容,狰狞的温情的,现在逢着大抵都能一笑而过了。现在多么好,不要回去,不要回忆。

烛火跳着,弗隼倒在床铺上睡去,琉璃清醒着,盘算这不算短的一生。

未来,无从规划,也看不清方向,如同在迷雾里,可能一生都是在兜圈子,也可能迂回中能有所前行。

琉璃觉得,每个人足前都有一条河,事件和人都是命运投送的船,有时候它驶过却不停,你看得到它的轮廓,看得到它的承载,甚至看得到它夜夜笙歌的绮丽,但它只是路过。当有一天,你觉得不过如是的庸常日子,它却向你驶来,用缓慢的速度,一步一步靠近,停下,甚至把投到岸上的绳索,打了死结,它邀请你,它打量你,它期待你,它说泊期无涯。

夜深了,琉璃也睡去。以前,她一个人的时候,愿意坐在河边等船来。可是,慢慢的来往聚散都不过如过眼云烟一般,琉璃也承得住全部的时候。终于,她感觉四肢延长,头发飞长,眼睛也越发晶亮。回头是离散,正视是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