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语复薄言

秦恪再次见到言知语已经是晚上了,是晚上的晚宴中。

饭桌上有言知语,还有言知语的父亲,言硕是个很显年轻的中年人,发须皆是乌黑,面皮白皙,一看就是个富贵人家的老爷,就连他的双手都保养得很好,白皙修长就像女人的手一般。他还没说话,秦恪就能感觉到他是个很精明的人。

除了言知语父女,桌上还有另一个年轻男子,眉目英俊貌胜潘安,那男子身形微微偏瘦,不过还是看得出他不仅身体很健康,还是个练家子,尤其是轻功极高,手心上有茧,看样子也常年练剑或练刀。

这大概就是言知语的未婚夫廖寒泉了。

他和言知语坐在一起,真真是一对璧人,秦恪的心堵了一下。

论相貌,他自认为不会输给廖寒泉,只是廖寒泉偏阴柔了些,他却偏阳刚了些,不知言知语喜欢什么样的?

秦恪的心口又堵了一下,看言知语那温柔的模样,那定然是喜欢廖寒泉那样的了。

秦恪的心乱糟糟的,保持了一下午的好心情被这一个廖寒泉破坏得干干净净。

他想逼迫自己想些别的,可却还是忍不住会想到言知语,甚至都想到了言知语和廖寒泉拜堂时的模样,还有她和他进了洞房时的样子。

越想越乱,越乱却越要想,不知不觉的,手上端着的一杯酒竟缓缓的倾倒在了自己的衣袍上。

“秦少侠?”言硕看见他失神,忍不住叫了一声。

“嗯?”秦恪一边慌忙的应着,一边手忙脚乱的擦着自己的袍子。

言知语见状,便让心儿拿了一条手绢给他,看着他忙天荒地的擦干净了之后,言硕才接着说道:

“适才我听小女说你的名字叫秦恪,可是那个击败了毓璧山庄庄主邱予先的那个秦恪。”

秦恪一愣:

“是,您知道我?”

言硕哈哈大笑道:

“秦少侠未免太谦虚了吧!你去年夏日击败邱予先的事,现在还有何人不晓啊?”

言硕捋着胡子说道:

“秦少侠年纪轻轻,紧紧二十二便名扬天下,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秦恪迎上言硕赞许的目光,心里也不免有些得意,他的余光微微瞟到言知语,只见她美丽的双眸中散发出崇敬的光彩,脸颊也变得红扑扑的,秦恪心里像是流出了蜜糖,一直从心底里甜到了嘴里,他勾唇一笑。

“若不是秦少侠内功高强,换做普通人,这天气去那雾水河里待一待只怕不死也得丢了半条命,哪还会有这般的抖擞精神。”

秦恪听见廖寒泉说话,看向他的同时廖寒泉也在看他。

秦恪仔细的在廖寒泉的眼底里搜寻他的情绪,可看了半天也只有赞叹和佩服之意,秦恪有些失望,比起赞叹和佩服他更想要看到的是嫉妒。

他想要廖寒泉嫉妒他!

言硕说道:

“秦少侠还不认识他吧!这是小婿廖寒泉。”

言知语怪嗔了一声,有些颇不乐意的叫了一声:

“爹!”

言硕忽然反应过来一般:

“哦哦,对,应该再等几个月就是我的小婿了,现在还是准小婿。”

秦恪喉头哽了一下,看着言知语低下头去,看不见她的表情,可他的心情却越来越坏。

言硕忽道:

“秦少侠这次可要到什么地方去?可有要紧事办?”

秦恪回答:

“没事,只是随处走走。”

言硕一拍掌说道:

“那可太好了,秦少侠光临寒舍,一定要多住几天。”

秦恪心里一喜,但面上仍然装作犹豫不决的样子,像是考虑了很久才松口道:

“那……就麻烦了!”

言家的晚上也是四处燃灯,楼阁里水榭里甚至花树下都燃着红灯,秦恪一个人在青石小径上走着,他感叹着,自己将来的庄子也一定要亭台水榭,一定要一个很大很大的水池,里面要种很多很多的荷花,白日里他看见她的披风上绣的是金线藕花,他想她该是很喜欢荷花,所以将来他的庄子里一定得有一个荷塘供她赏玩,还要有一个很大很大的花园,里面要种很多很美丽的花供她插戴。

可是花再美,也比不上她半分的风姿。

秦恪想着,脚步不由得轻快了起来,走着走着,自己就迷失了方向。

等他再度反应过来就已经立在了一扇朱红小门前,围墙不高可以看见里面的环境很雅致,围墙里种着好些梅花,灯火辉煌照的小楼闪闪发光。

不用猜秦恪也知道这是言知语的闺阁,望了一眼忙沿着来路返回去。

他倒不是害怕会被人撞见说什么闲话,姑娘的闺房他也不是没去过,他只是害怕没有博得言知语好感反而让她讨厌了。

正忙着回去,却听见来路上有人说话,秦恪连忙隐身到一簇花影里,不一会儿,心儿打着灯和言知语走了过来。

只听见心儿说:

“明天廖公子又要出门,小姐你怎么不多陪他一会儿?”

言知语却淡淡的说:

“他又不是第一次出门,用我陪什么?”

第二天,言硕和廖寒泉都不见了,秦恪问言知语,言知语说是廖寒泉和言硕出去学着管理生意.

“他一向对剑痴迷,可是毕竟将来爹爹是要老的,而我一个女人又不能去抛头露面,所以他还是得学会打理生意,因此这几年里,爹爹出门总带着他一起去。”

春风吹开百花,也吹化了雾水河上的冰。

尤其是迎春花,开得最是美丽。早春的的花木里,迎春花开得最早,花期也最长,灿黄色的花朵一朵一朵的隐在密密匝匝的枝叶里,一条一条的枝条从矮墙上垂下来,一直垂到地上。

天气一天天的暖和起来,人们的精气神也渐渐充足起来,精神一充足起来,消息和闲心也就多了起来。

所以凰吉城郊的陵山的半山腰即将建造出一座规模比言家宅子还大的山庄的事也随着春风吹拂一起送进了凰吉城内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一时间,议论纷纷,也有好事的人悄悄去打探过,可却一无所知。

这山庄的主人一直是个谜。

言府已经够大够好了,可是也没有人能想到有谁会比言家还要富有,居然要修建一座比言府还大的山庄,据说这山庄将陵山的半山腰几乎占了一大半。

言知语还没等到言硕和廖寒泉回来,就接到了秦恪即将离开的消息,她匆匆的赶去见他,终于在前院里将他拦住。

言知语气喘着问:

“听说你要走?”

秦恪的背上仍旧背着一柄黑鞘长剑,剑柄上有一个破旧的黄色剑穗垂在空中,跟着微风轻轻旋转。

他除此之外没有东西,他本来也从来就没有行李。

秦恪答道:

“嗯。”

言知语说:

“可是我们有什么地方怠慢了你?”

秦恪说:

“没有,言家待我一直如同上宾。”

言知语问:

“那你为何要走?”

秦恪终于一笑,说:

“因为我迟早要走的。”

言知语闻言低下了头去,低声说道:

“那你也不能不和我辞行就走。”

忽然,言知语猛的将头抬起来,眼睛微红盯着他说道:

“我真的很喜欢和你在一起。”

秦恪的心砰砰乱跳起来,全身的血液都忍不住沸腾起来,双拳亦悄悄紧握了起来,掌心滑腻腻的,沁出了一层薄汗。

言知语继续说道:

“我曾经有过一个哥哥,你和他真的很像,我和你在一起就隐隐感觉是他回来了,我真的很喜欢和你待在一起。”

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浇得秦恪透心透骨的冷,血液就像冰一样冷,此刻就像是冻在了他的身体里,他勉强的笑着,说道:

“是吗?”

“嗯,我那个哥哥不是我亲哥哥,是我爹一次出门在外时和一个农家女的孩子,我爹一直瞒着我娘,知道那个孩子都六岁了我娘才偶然得知,我娘知道了之后也不依,所以那个农家女一辈子也没能进得言府的大门,可我娘终究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那个农家女家里很穷,我娘最后同意让那个孩子来府中,他来的时候我才四岁,所以只记得有这么一个哥哥,可却连他的样貌都记不得了,甚至连他有没有名字记不起了。”

言知语苦笑着摇摇头,说着:

“可我还记得和他在一起的感觉。我能感觉他也很喜欢我这个妹妹,虽然他知道我娘和府里的人都不喜欢他,可他对我还是很好的,他很保护我,我也很喜欢他这个哥哥,我常常带着糕点去找他,他就喜欢带着我去城外的雾水河边玩,有一次我非要去爬河边的柳树然后将颈上的长命锁掉进了河里,他去捡一个树杈帮我捞,我着急,一个不小心也掉进了河里,那次也是像你遇见我的那天那样冷,我掉进了河里,冻得就像一块冰,什么都不知道,只听说我病了几天几夜,差点儿就活不过来了。当我病好之后再去找他时,他的房间已经杳无人迹,桌上的灰尘都积了好厚一层,我去问我娘,我娘却只是淡淡的告诉我,他回他自己家去了。后来,我才渐渐的听下人说起,那天我爹雷霆震怒,我娘呼天抢地的,我爹便拿着胳膊粗的棍子狠狠打了他一顿,打得他全身都青紫着肿了起来,他还吐了血他身上也是血,那么多的血将堂屋里的地毯都染红了。”

言知语捂着嘴,低声着哭了起来,一声一声就像要刺到人心里去。

她抬起一双通红的盈泪眼眸,继续说道:

“听说他当时就昏了过去,还被打断了几根肋骨和右手的手骨,他们没理他就让他倒在堂屋里,可是第二天一早他就不见了,他们都说他是半夜翻墙走的,因为后院靠墙的一棵桂花树上有血迹。我爹当时也在气头之上,等好久之后再去找他时,却发现他和他母亲早就搬离了这座城市,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是个倔强的人,就算别人再怎么折磨他,他也会忍者不出声,只是用一双眼睛狠狠地盯着你,就像要将你看穿一般,他的眼睛好亮好亮,就像秋夜里的寒星,可是现在每每想起我都觉得那是两颗寒钉,要将我死死的钉住。”

言知语的眼睛也很亮,很美,可此时这双美丽明亮的眼睛却正迎风落泪,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却滚落着一颗颗豆大的泪珠,恍如明珠。

“都怪我,是我不好,他一定恨死了我。”

秦恪动容,看着她落泪的样子,他几乎要忍不住上前将她抱在怀里,以唇吻去她面颊的泪。

但是他不能,秦恪双拳仍旧紧握,手心里亦有一层黏腻腻的冷汗,让他厌恶得像是在手心里捏住了一条冰冷的毒蛇。

他缓缓放开手,说道:

“你别太难过了,他不会怪你的。”

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她,他一向都不擅长安慰人。

言知语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双眼睛直直的看着他,看得他几乎有些毛骨悚然。

秦恪退后了一步说道:

“可是我真的不是他。”

言知语缓缓低下头去,似乎是在咀嚼他这句话:

“你真的不是他……”

秦恪说道:

“真的不是。”

言知语扯了扯嘴角笑着说道:

“不管你是不是,我觉得你真的很像他,我希望你能让我把你当成哥哥一样。”

秦恪感觉四肢都被冻住了,连动一动都有些困难,他似笑非笑的表情让言知语一惊,继而说道:

“是知语高攀秦少侠了,请见谅。”

秦恪说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在想天色不早了,我该走了。”

言知语眼底闪现惊喜之色:

“秦少侠真的不嫌弃我?”

秦恪摇头。

他望了一眼阳光初照的天空,说道:

“我该走了。”

言知语上前追问:

“那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秦恪的脸上涌现出一种高深莫测的笑意:

“我们很快就能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