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楚魂
冬天是个恼人的季节。
对于生病的人来说就更是如此。
在阳川的第二场雪到来之前,叶瑶发了一场寒症。这种寒症自她小的时候便已染上,发作起来,仿佛连血液里都流淌着细碎的冰凌子,那种由内而外的刺痛,常人根本就无法忍受。强烈的寒意深入骨髓,把人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也给吞噬殆尽。
这天夜里,无忧正在房里看书,不料卫冰忽然找了过来。
“阿瑶病了。”
无忧来到隔壁院子,只见叶瑶躺在床上。额间一缕青丝绕过她苍白的脸,夹在她紧抿的双唇之间,显示着她此刻承受的痛苦。
无忧心里一紧。拉起她冰凉的手一探,脸色即凝重下来。无忧让人准备了热水,又把叶瑶扶起来靠着自己,轻轻唤了几声。
叶瑶微微睁开眼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无忧冲她笑笑道:“没事的,阿瑶,我在这。”伸手握住她发冷的手指又道:“你再忍耐一下,热水很快就烧好了。”
叶瑶点了下头。
待水烧好,侍女帮忙把叶瑶放进浴桶里,时不时又往里添上一些热水。良久,她那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沉沉睡了过去。
无忧接过叶瑶,把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伸手摸了摸额头,拉起一只手又探了探,终于舒了口气,把那只毫无血色的手塞了回去。
“好些了么?”卫冰拿出一颗朱红色的药丸道:“这是她自己调的药,你来之前我已经给她喂过了,不过作用好像不怎么大。”
三个月来,卫冰在叶瑶的照料下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只是那股冰冷,似乎比以前还要更甚。对所有事物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只有叶瑶例外。
无忧接过药丸看了看,道:“没想到今年她病得这么早,往年到了三九天才会这样的。”
卫冰往床上看了一眼,转过来道:“你好像对她的病情也不是很了解。”
无忧点了点头,道:“阿瑶生来体质就弱,这寒症,从我认识她的时候便有。只是以前却没有这么严重。我也问过,她只说是小时候冻坏了身子,那大抵是她十岁之前的事情了。”
卫冰淡淡道:“你真该多关心下她。一直以来,她都病得很重。”
无忧再次点头,道:“我在不远处的山场找人建了一座温泉,天亮我便带她过去。冰姑娘…可否同去?”
卫冰道:“如今的我,去哪都无所谓了。”
无忧笑了笑,道:“多谢。”
翌日上午。
叶瑶在一阵车马颠簸中清醒过来。睁眼便见到一张带着笑意的脸孔。
无忧道:“你醒了。”
叶瑶感觉自己有了些力气,撑着坐起身子,看了看两人,道:“你们这是带我去哪?”
无忧冲她眨了眨眼,道:“带你去泡温泉。”
叶瑶眼睛一转,想了想又躺下道:“不错不错,冬天泡温泉绝对是一大享受。”转而对着无忧夸道:“你还是蛮有品味的。”
无忧阴森一笑:“呵,这个冬天,我就让你在这儿泡个够。”
到了山庄,无忧引着两人来到房中,稍微收拾了一下,道:“你们就住这儿了。”随后走过去把后门一推,一条朱红的走廊正入三人眼帘。
那廊上的朱红因是新漆,在冬日千篇一律的萧瑟里,更显了几分鲜艳动人。走廊并不长,顺着便可望见那冒着白气的温泉。
叶瑶虚弱的坐在床边。望见此景,也觉惊喜。
无忧见状,凑过去玩笑道:“客官可还满意?”
叶瑶伸手搭上他的肩膀道:“很到位,我很满意。”转过来看了无忧一眼,又道:“你住哪?”
无忧两手一摊道:“我有说过我会留在这里吗?”
“喂,你不会打算把两个姑娘留在这荒山野岭,自己跑路回清水园吧?”
“不然呢?”
叶瑶板着脸道:“哦。”
“合着我不光请你泡温泉,连人也得给你赔在这儿啊?”
“嗯。”
“……”
无忧于是就这么住在了外围那唯一一个建好的房间里。
到了晚上。几人吃过晚饭,叶瑶迫不及待的跟着卫冰回了房。两人换过睡衣,沿着那微微弯曲的走廊来到池边,把衣服沿边放好,慢慢踩进那热气腾腾的泉水里去。叶瑶把全身没进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卫冰则轻靠在池边,露出一截香肩在水面上。蒸气如云般缭绕,幽微的灯火掩映其中,道出一半神秘,一半香艳。
“这里的温泉水果然很热呢…”叶瑶轻轻划动了一下水面,有些出神道:“听说这种温泉山庄是把泉水引出来修建的,越靠近泉眼的地方水就越热。倘若住在外围的房间,怕是便没有这么好的效果了。”
卫冰忽然出声道:“住在外围房间的人没有寒症,要这么好的效果作甚。”
叶瑶一愣,回过神来,俏脸不由得有些发热,辩解道:“那人虽无寒症,却有许多旧伤在身呢。”
“哦。”卫冰又道:“怪不得你要留他住下,我还以为你真的害怕住在山上。咦,你的脸怎么红了。”
“我…热的…”
两人又泡了一会儿,卫冰忽然问起叶瑶和无忧的往事来。
叶瑶笑了笑,稍稍直起身子,靠着石壁讲了起来。
“我认识他的时候正值初春。当时他正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衣服上有好几处破口,身上还洇着血。我见那血迹已经泛黑,还以为是一具尸体。毕竟那时候冬天刚刚过去,正是青黄不接之际,天气又冷,路上有几个死人也是很平常的事。我走到他前面,正想看看这个死人身上还有没有能用的东西,谁知脚踝忽然被一只脏手抓住,吓得我差点坐在地上。我正惊疑的时候,这人竟从身上摸出几块沾血的碎银子来,伸手往前一放,嘶哑着说出半句‘救我’便彻底昏了过去。”
“我见他不动了,拔腿就跑。”说到这里,叶瑶忽然失笑:“当时我明明怕的要死,地上那些碎银子却一块也没忘了捡。我跑了一会儿,突然想起那人好像还没死。于是把银子收好又拐回去看了看,看来看去也不知道他到底还有没有气,最后干脆雇人找了个破板车拉着他回去了。我见他伤的这么重,给的银子又多,便上街找了最好的大夫来给他治伤。正骨、裹伤再加上开药,满共也只用了一块银子,其它几块都被我偷偷藏起来当了报酬。”
卫冰也不禁莞尔:“想不到你以前这么贪财。”
“是啊。大抵是因为一个人讨生活不容易,我从小就知道钱的重要。”叶瑶接着道:“那大夫临走的时候说他伤得太重,能不能活下来还要看老天爷的意思。我听了之后,不由得一阵心疼。”
卫冰听她这么说,便也同情的点了点头。
叶瑶又道:“我心想,他要是一死,那治病用的银子就算是白花了,而且还得再花些钱给他买上一口棺材。这一来一回够我几个月好吃好喝了。一想到这里,我便实在有些舍不得他死。”
“……”卫冰无语:“原来你心疼的是银子。”
叶瑶点点头,接着讲道:“一般来讲,大夫说要看天意的病人基本也都跟着天去了。害我担心了整整一个晚上,谁知第二天他便醒了过来。我一大早去给他喂水,见他躺在那里仍是一动不动,眼睛却睁着。那眼里没有任何神采,甚至连生机都无,好像一具不肯瞑目的尸体,看起来有些渗人。我正要上前瞧个仔细,他却忽然眼珠一动,一眨不眨的盯着我,吓了我一大跳。他在我这里一躺就是月余时间。刚开始的时候,问他什么也不说,只知道冲我笑。要不是听他说过半句‘救我’,还以为他是个哑巴。”
“这人奇怪得很,你若不去理他,他便睁着眼,吭也不吭一声,像个亡魂一样。你一旦靠近他,他便一眨不眨的盯着你,像只戒备的野兽。但你若一和他说话,他却又和颜悦色的冲你笑。”
“我看得明白,觉得这人处处防备、心机深沉,对他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直到有一次,我给他吃饭的时候,他又露出一副讨好的模样。我一生气,对他说‘你不必天天作出这幅低贱相,我既收了你的钱,自会给你吃喝,把你治好。’他听完,脸色立刻就冷冽下来。我见他恶狠狠地望着我,一气之下把饭碗一放,与他对峙起来。最后还是他先低头服软,我骂了他一顿,又把饭给他喂着吃了。”
“从那以后,他便再没有那样笑过,却开始肯和我说话了。他说他叫‘羽’。我让他写封信回家里,找人来接他。他说他没有家人。我问他住哪,他又说没地方住。我说那你有什么?他说他只有几块碎银子。”叶瑶笑道:“我一想,这人什么都没有,也怪可怜的,就剩那么几块银子还让我给抢去了。当时也有些不好意思,嘴上却不肯示弱,就对他说:有钱也行,以后我管你吃住看病。他说好。”
卫冰望着水面,道:“看他现在的样子,真想不到竟有着那样的过往…”
“嗯。他伤好了以后,就整天不见人影,只是不定时的拿些银子给我。也不知道他哪来的钱,我见他每次回来都是鼻青脸肿的,还有几次伤的不轻。我生起气来,就说他小小年纪不学好。结果他还振振有词道:这么贵的房钱,哪里住得起!我说住不起也不要紧,只要你以后喊我大哥就行了。”
卫冰扑哧一笑:“大哥?”
叶瑶有些尴尬:“那时候讨生活嘛,女孩子家没人愿意雇,我不扮成男的怎么办?”
卫冰感兴趣道:“那他喊了么?”
“没有。其实他早就知道我是女的了。”叶瑶有些忿忿:“当时他什么也没说,只撇着嘴看了我一眼。”
“然后呢?”
“然后我就涨了房租。”
“……”
“这家伙倔得很,涨了房租他也照交不误。我看他钱挣得不少,就问他以前的钱都到哪里去了。他说喝酒花光了,结果又吃了我一顿痛骂。”
这次卫冰却没笑。她不知道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要喝掉多少酒才花得了这么多钱。借着如水的灯光抬头一看,叶瑶脸上的笑意好似也带了些许心疼。
“后来我用那些银子开了间医馆,又雇了个老郎中,一边开馆一边学。反正我也不怕赔本,就这么半是行医半是行骗的开着。时间长了,治伤治病也都不在话下,竟然成了半个医仙。每次他带伤回来,都是我帮他治。不知怎么的,他的伤越来越难治。所幸受伤的次数倒是越来越少,从他十六岁那年起,我就没再见他受过伤了。”
卫冰柔声叹道:“或许是因为伤他的人越来越厉害。又或许,是因为旧伤太多吧…”
叶瑶点了点头,又道:“之后又过了约莫半年光景,这家伙忽然给自己起了一个‘无忧’的名号。我对他这个名号很是嗤之以鼻,他却只是望着我轻轻的笑。从那一刻起,我才终于注意起他的变化。脸庞比以前更有棱角,个子也变得高高,就连气质也已经大不相同。”
“再往后,他便游历四方去了。虽说时常写信给我,但偶尔才会回来那么一两次。”叶瑶轻轻一笑,道:“这家伙虽然没了踪影,房租却从来没断交过。直到我来阳川之前,还在送钱给我。”
卫冰也笑了笑,道:“这人果然很可靠。”忖了忖,又道:“无忧楼里那首‘西江月·梦扬州’便是你在他游历江南之时所作吧?”
“嗯。我身体不好,守着医馆还能时常用药调理,若是想要随他游历四方便力不从心了。”叶瑶垂了眼,暗光里分不出是遗憾还是憧憬:“我自是愿与他共醉湖光,只是那些景色,我却不曾真的见过…”
卫冰神色一暗,也不知如何安慰。
叶瑶叹了口气,笑容变得有些凄苦:“这些年来,我试了许多祛寒的方子,也都无用。以前发病的时候,我自己喝些药还能熬得过。这两年就…”
落木萧萧,灯火阑珊。隐隐之间,似传出一声弱不可闻的低语。
“我恐怕,很难再熬过几个冬天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