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楚魂
妓馆里每晚都有表演,由几个能歌善舞的头牌轮流献舞。这天晚上,雪姬刚一下台便被几个嬉皮笑脸的男子截住,说是要请她过去坐坐。这在欢场里实属正常。雪姬不好拒绝,跟着他们来到一个年轻公子桌旁。这公子身上穿金戴银,一看就是个有钱有势的主。旁边那桌则坐了一位看起来不那么有钱剑客。妓馆里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谁也不知道谁是做什么的。唯独剑客这个身份例外。因为他们都带着剑——只要不是瞎子都能认得出来。
雪姬不光认得出来,还能看得出厉不厉害。比如眼前这人,看他那柄造型古朴的宝剑似乎值不少钱,却只被他毫不在意搁在一旁,所以这剑十有八九是山寨货。剑既然是假的,剑术又岂会是真的呢?所以这人应该是个不入流的剑客。
不入流的剑客很多,并不值得雪姬注意。但是这个剑客桌上除了酒之外,又摆了一壶茶。来这儿的人一般都喝酒,喝酒的人一般不喝茶。雪姬觉得这人奇怪,不由得要多看两眼。
这才刚看了一眼,便听身旁那有钱公子说道:“姑娘人美歌甜,能否为我单独一舞啊?”这话听起来就让人觉得来者不善,人美歌甜你却不听歌,非要看舞是个什么说法?
雪姬道:“好吧。”
不料她刚一答应,几个男子竟然拉着她往外走。雪姬有些害怕,强作镇定道:“你们做什么?”那有钱公子道:“这里人多眼杂,咱们换个清静的地方看舞吧。”
雪姬不傻,知道一旦被他们带走后果不堪设想,自然抵死不从。那几个人却硬架着她往外走,其中一个还堵住她的嘴,让她不能出声。情急之下雪姬狠咬一口,趁那人吃痛的时候喊道:“救命啊!”
这一嗓子引得不少人注目,却没有一个出来搭救的,反而把那有钱公子激怒,一掌框在雪姬脸上。打得她转了半圈扑倒在地,脑袋眼看就要磕在桌腿上。
雪姬心想这次死定了。结果却并没有磕到桌腿,而是磕到了人腿上。嘴角的溢血沾蹭到了人家衣服,抬头便见那人垂眼望着她,正是刚才那名奇怪的剑客。
雪姬本来就很害怕,现在更是害怕极了,自己刚刚还腹诽过这人,他不会一剑杀了自己吧?只得颤颤的解释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还没说完,又听那边有钱公子说道:“贱人,你喊什么?”
雪姬脸色一暗,觉得自己今天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谁知那剑客看了她片刻,淡淡的吐出一个字:“坐。”
雪姬愣了愣,乖乖坐在那人身旁。正在她如坐针毡的时候,那人又开口道:“坐里面。”
“哦…”雪姬只好又站起来,挪到里面去。
有钱公子冲那人道:“小子,你想多管闲事?”
那人没吭声,自顾自的品着茶。
有钱公子很生气:“你敢得罪我?”
那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又喝了一口酒,好像没听见。
有钱公子怒道:“给我打!”
另外几个人倒也鸡贼得很,眼看那人手里有剑,便只动口不动手,估计是怕他拔剑砍人。但不管他们如何漫骂,那剑客都不回嘴。倘若有人看得仔细,便知他那悠然的微笑里,始终带有一丝若有若无轻蔑。
有钱公子见他挪也不挪一下,骂道:“小子,你屁股粘椅子上了?”说着就要亲自动手。
旁边一个家伙拦着他道:“三少,这家伙有剑,咱们好汉不吃眼前亏。”
有钱公子道:“你们怕了?”
这人奸笑一声,对着有钱公子耳语道:“不用急,那小贱人跑不了。几天之内,保证让三少你爽到。”
有钱公子听罢心里暗爽,表面上依然十分生气,道:“人家拂了你们的面子,你们还能忍?”把几人训斥一顿之后,便开始给自己找台阶下:“罢了,我毕竟初来贵地,就勉为其难的开恩一次吧。”指着那剑客又道:“也让这个蠢货明白,真正的大人物是不会和小人计较的。”
几人跟在后面,纷纷称赞道:“三少英明,三少不愧是大人物。”
末了,有钱公子狠狠看了雪姬一眼,被人前呼后拥着离开了。雪姬松了口气,道:“多谢大侠相救。”
那人笑了笑没说话,似是毫不在意。雪姬这才得以近距离打量他。
眼前之人还是少年模样,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已磨砺出淡然的性子和一副沉稳态度。坐在那里自成一方世界,别人都无法融入。
雪姬道:“敢问公子姓名?好叫奴家日后报答。”
听得她发问,那人缓缓呼出一口气,好似退出了某种意境。神色开始变得生动,晃着杯子道:“无忧。”
雪姬道:“无忧公子,我记住了。”
无忧则笑着给她倒了杯茶。
茶是热的,静静在冬夜里飘着一缕白气。雪姬心里泛起一丝异样。
这里所有人都想灌她喝酒,从来没有人给她喝茶。雪姬饮了一小口,眼眶不由得微红。仰起脸笑着说道:“公子喜欢听曲儿么?”
“喜欢。”
“那我便为公子唱一曲吧。”
雪姬幽幽开口,唱的是苏幕遮。就是‘碧云天,黄叶地。’这一首。
无忧轻闭双眼,细品曲中滋味。待雪姬唱罢,道:“黯乡魂,追旅思。姑娘可是想家了?”
雪姬为他斟了酒,道:“我没有家。家人都去了。”
无忧道:“我闻姑娘清喉哽咽,歌声凄婉。饮曲饮酒都令人肝肠寸断。这杯苦酒不喝也罢。”说着把酒一泼,给雪姬返杯道:“过去的那杯泼就泼了,不如尝尝现在这杯吧。”
雪姬笑了。笑的有些让人心疼。道:“现在又怎样呢?还不是在这欢场脱不得身。”
两人默默坐了一会儿,无忧摸出一块银子放在桌上,然后站起身来。雪姬见他要走,道:“公子明日还来么?”
无忧顿了顿,道:“来。”说完便走了。
第二天下了场雪。晚上,无忧如期而至,依然坐在原来的地方。
可是雪姬却并没有来。
无忧也没在意。独自喝了一会儿,抛下一块银子离开了。
其实雪姬之所以没来,是因为她在不远的地方被昨晚那伙人给截住了。彼时她正垂头走在路上,心里想着能否再见到那位无忧公子。一抬头,看见的却是昨天那帮坏人的嘴脸。
雪姬转过身去拔腿就跑。
她一跑,有钱公子他们就在后面追。她一直跑,他们一直追。逃了半天,身后戏谑的笑声还是响个不停,仿佛催命的恶鬼一般。
不觉间已是越跑越偏远。雪姬越来越害怕,像一只惊慌失措的迷途猫儿,只顾没命地奔跑。可惜她不管怎么跑都没用。雪地上两排清晰的脚印,是上天早已为她铺好的绝路。
不知道这么坚持了多久,雪姬终于精疲力尽栽倒在雪地里。刚想爬起来,却被人一脚揣在地上。后面几个人气喘吁吁的赶了上来,对着她一顿踢打:“跑哇,你怎么不跑了?妈的,累死我了。”是那有钱公子的声音。
另一人狞笑道:“这小娘皮竟然自己跑到山上来,真是蠢得可以。咱们在这儿把她弄死了都没人知道。”
有钱公子道:“那就先把腿打断,省得她再跑。剩下的再慢慢儿弄。”
雪姬吓得浑身发抖。艰难的抬起头来,眼前却只有无休无止的飘雪。
这场雪是她的劫,由不得她反抗。
就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一道璀璨的剑芒突然划过。
雪姬耳边响起几道细微的风声,回头一看,有钱公子几个人脖子上竟然喷出血来。下一瞬间,他们齐刷刷的跪在地上,拉耸着脑袋没了动静。雪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趴着不敢作声。
一个声音道:“你怎么样。”
雪姬怯怯的抬了抬眼。
那人蹲下来又道:“伤着哪儿了?”
她却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地流眼泪。
原来,跟着她脚印追来的,还有一个人。这场雪不是她的劫,而是她的缘。
那人见她一直哭,反而发笑:“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看了看周围,半是玩笑的说道:“不如就叫你雪姬,如何?”说完一把将她抱起来,往山下走去。
这人真是讨厌,一边走一边还要笑她:“啧,怎么还在哭?”雪姬不要理他,把脸埋进他怀里继续哭。不一会儿便昏睡过去。
一夜过去,雪姬在将醒未醒的时候隐约听见有两个人在交谈。
一人道:“张大贤人,我就先把她搁你这儿了。”
张大贤人:“不要。”
那人又道:“说吧,你要好多钱?”
张大贤人:“我不要钱。”
那人道:“嗯。既然不要钱,那就这么说定了。”
张大贤人:“你滚。”
那人争辩道:“我把这么漂亮一个小姑娘搁你这儿,你哪里吃亏了?”
张大贤人:“帮你带妹,我血亏。”
那人道:“哎呀,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张大贤人:“我怎么想了?反正我不要。”
雪姬听得出他们是在讨价还价,而且貌似还和自己有关。心说别是遭了人贩子吧。眯着眼睛偷偷一看,却是昨晚救了她的无忧公子。还有一位白衣男子端坐在旁边,想必就是所谓的张大贤人。
此刻这两人都不说话,好像是在互相怄气。
半晌,张大贤人瞥着眼睛道:“你把那几个家伙都解决干净了?”
无忧道:“嗯。”
张大贤人又道:“你可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
无忧道:“一个是外地官员家的三公子,其他都是些想要巴结他的本地流氓。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该死。”
张大贤人点点头,道:“这倒也是,杀便杀了吧。”旋即转过头来,望着偷看的雪姬道:“小姑娘,你叫什么?”
这人不简单,隔着老远就能发现她这小动作。雪姬站起来,恭敬的答道:“我叫雪姬。”
“嗯?”无忧有些诧异。走到她旁边,眯着眼睛笑道:“这名字是我昨晚随口乱说的,你是不是一直哭把脑子给哭坏掉了?”
这人真是讨厌,又在捉弄她。雪姬不要理他,看着张大贤人又说了一遍:“我叫雪姬。”
张大贤人狠狠剐了无忧一眼,无忧则无辜的摊了摊手。
“我名张沐。”张大贤人道:“听说你有些歌舞的底子?”
雪姬点点头。
张沐让雪姬原地转了一圈,做了几个基础的动作,道:“根基还可以,资质也不错。”
无忧趁机道:“快叫师父。”
雪姬心领神会道:“师父。”
无忧在一边鼓掌:“恭喜张贤收得聪明乖巧的弟子一个。”
张沐指着无忧道:“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无忧道:“好。”然后便真的跑没了影。
雪姬见他说走就走,不由得有些发愣。只听张沐说道:“他已帮你赎了身,那欢场,你也不必再去了。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我专心习舞吧。”
雪姬回过神来,点头称是。
“既然他买了我,那我便是他的人了吧?”目光绕过端坐的张沐,望向外面压了雪的松枝,有那么一瞬,她暗暗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