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楚魂

八月十五。

风和日丽,天朗气清。

“唉,真倒霉。”阳川城南,一名年轻的守卫抱怨道:“大过节的还要来当差,连个月饼都没得吃。大家都回家团圆去了,哪有人进出这城门嘛。看门,看个鬼呦!”

“呸,你懂什么。逢年过节时候当差是最舒服的。”年长一些的军士道:“平常忙的跟个鬼使一样,你看现在多清闲,想干啥干啥。”

年轻守卫不服,撇嘴道:“能干啥呀,这地方毛都没有,还不如回家嘞。”

“你傻呀,大过节的,现在回家还不得帮忙?”年长守卫兀自往那门口一靠,掏出一包瓜子嗑了起来。不一会儿,又搞出几个花生来吃。

“哎呀~想不到你早有准备。”年轻守卫凑赶紧凑过去:“来几个呗。”

“滚蛋,没你小子的份儿。”

“哥…亲哥…”

话说两名守卫正瘫坐在地上偷闲,突然间,只见两匹快马风驰电掣冲了过来!

“我去!来人了!”两人一骨碌站起身来,尚不及亮出兵器,快马便至。

“女的?”两名守卫心道奇怪。仔细一看还挺漂亮。

“闪开!”只听那高挑女子喝到。

二人正要阻拦,那女子一剑斩过,便冲了进去。

两人没看清她动作,正迷茫之际,身上铠甲“嘶拉”一声直接从中间断成两截!

“来…来人呐!有…有人闯门啦!~~~”

且不说那两名守卫吓得不轻。

阳川城内,程风正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儿悠闲的走在街上。当日他一人一剑于乱军之中刺杀李夜,险些回不来。如今看着城里和平安宁的景象,便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故而心情颇为舒畅。

“唔,早听楼主说这家冰糖葫芦味道不错,今天搞个来尝尝。啊…”程风刚一张嘴,只听后方骚乱忽起,正要不慌不忙的回头观望,却差点没让两匹骏马给撞飞了出去。

险险躲过一劫。程风刚要庆幸,定睛一看,那美味的糖葫芦上已是占了灰了。

“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程风顿时大怒。

一记“清风掠影”翻过去将两名肇事者拦下,手中冰糖葫芦串儿斜指苏苓,冷声道:“你们干什么!长没长眼睛?”

“哼!”苏晴晴甩了甩鞭子,抬手就要给这拦路的小子一个厉害。

苏苓示意她稍安勿躁。

“我们找人。”

“呵,哪路神仙用得着你们这么大张旗鼓的去找?”程风斜着眼道。

这拦路的小子说话实在气人,苏苓忍着给他一剑的冲动,耐着性子问道:“你可听说过无忧公子?”

“无忧?!”程风心里一惊,旋即仔细打量起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来。

“开口就找楼主,有来历。咦?这女子身后那半死不活的家伙怎么有点眼熟?”程风不禁暗暗狐疑,走近了去看。

“楚公子?!”

“你认识阿诚?”苏苓眼神一亮,急切道:“他的伤拖延不得,快带我去找无忧公子。”

程风点了点头,道:“跟我来。”

几人来到清水园。韩七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带着军中最好的医者匆匆赶来。及时给楚诚伤处做了细致的处理,又灌下几贴药,总算没让他丢了性命。

苏苓见状,终于松了口气。柔声道:“多谢无忧公子。”

“错了错了。”韩七连忙摆手:“在下韩七,也是楚兄的朋友。”

苏苓改口道:“多谢韩公子。”

“你先别急着谢我。”韩七道:“楚兄伤势严重,我这里治不好。阳川城外的山场上有个云泉山庄,那里有位医家圣手,当可令楚兄痊愈。”

“这…”苏苓一时有些犹疑,她还是比较迷信那位救过她性命的无忧公子。

程风适时道:“我带你们去。你放心,楚公子的伤肯定能治好。”

“好吧…”听得程风作保,苏苓也不再迟疑。坐上韩七准备的马车,与苏晴晴一起带着楚诚往云泉山庄赶去。

一路上,程风大致向两人说明了情况。

苏苓得知那无忧公子并不在阳川,不由得有些失望。不过倒是对这叶瑶姑娘的医术有所期待。

而叶瑶本人,此刻正坐在院子里怔怔出神。自打无忧出城之后,她便时常会陷入这种状态——她的病越来越重,有时甚至会这样持续一两时辰。

“叶瑶姑娘?”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声音将她唤醒过来。叶瑶抬头一看原来是程风,在他身后的马车上,还有两个漂亮女子。

“你没事吧?”程风见她有些神情恍惚,问候道。

“哦,我没事。”叶瑶笑了笑,道:“找我有事么?”

“嗯。”程风示意苏苓两人把马车赶过来,道:“有个病人,想请你看一看。”

叶瑶缓步来到车后,掀开帘子,里面趴卧着的竟然是楚诚。

“他是楚诚?”叶瑶不可思议的问道。在她的印象里,这位楚公子可是个极有本事的角色。当不会落到如此地步才是。

瞧得程风点头,叶瑶嘟囔了一句:“怎么弄成这样?”然后便查看起伤势来。

“小姐,她不会就是韩公子说的那位医家圣手吧?”苏晴晴对着苏苓耳语道。苏苓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其实她也有同样的疑问。

这位“医家圣手”面色苍白,体态清瘦。看起来迷迷糊糊的,似乎正染着病。实在不像她们要找的人。

苏晴晴两人正腹诽,却听叶瑶吩咐道:“拿水来。”苏苓撩起车帘子一看,叶瑶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让楚诚醒了过来。

“快!”苏苓赶忙让苏晴晴去取水,同时嗖的一下蹿进马车里。只见楚诚一动不动的望着她,虚弱的眸子里含着些许笑意。

苏苓眼眶一湿,差点就要哭出来。

“水来啦!”苏晴晴跑得飞快,将水送进来。

叶瑶给楚诚喂了水,又见楚诚望着自己,便道:“放心。这种程度的伤势,我以前在某人身上见得多了。好好休息。七日之内,你可以下地。”

楚诚微微勾首。

“嘻嘻,真棒!”苏晴晴拍手道。

苏苓则狠狠剐了她一眼:看人家叶瑶姑娘这医术多么厉害,简直夺天地之造化化腐朽为神奇。人家那病怏怏的模样正是真人不露相。亏你刚刚还敢怀疑人家,哼,真是没见识。

苏晴晴委屈的嘟了嘟嘴。旋即,两人诚恳的向叶瑶道了谢,便在山庄休整下来。

傍晚,雪姬与张沐也来了山庄。

苏苓在异国他乡遇见雪姬这么个熟人,实在是喜出望外,见面便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亲热的搂着雪姬,低笑道:“后面那位仪表堂堂的公子,该不会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无忧吧?”

雪姬哭笑不得的白了她一眼,道:“这是家师。”

“咳。”张沐好似听见了两人的悄悄话,干咳一声,道:“吾名张沐。”说完,便自顾自的朝庄内走去。

“高手。”苏苓暗暗乍舌,这人好敏锐的知觉。正要跟上张沐去看楚诚,雪姬却冲她使了使眼色,道:“家师的琴音有舒缓伤势之效,你我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

“唔…好吧。”苏苓想了想,道:“方才听叶瑶姑娘说这山庄里温泉不错,我们要不去试试?”

“要试要试!”苏晴晴第一个表示同意。

于是三人结伴。

温泉内,水雾缭绕,氤氲白气。

三道曼妙的身姿若隐若现,其中香艳,未可描述。

“嗯…”苏苓靠在池边长长的舒着气。隔壁雅乐幽幽可闻。清景环绕,密友在侧。苏苓不禁感叹,活着真好。想起自己曾在楚诚箭下留得性命,似乎也不再那么难过了。

苏苓是个聪明的女子。楚诚的箭从不失手,而她却活了下来。

她怎会不知道是楚诚留了手?但她就是觉得委屈。要是她和楚诚互换立场,自己肯定无法对楚诚下手。

两人本是青梅竹马。阔别多年,再见竟是水火不容。她差点死在他手上,他又被她所救。她和他算是纠缠不清了。苏苓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他。

“小姐,小姐?”

苏晴晴本来正和雪姬说笑,见她走神,伸出五根白嫩的手指在她眼前摇晃。

苏苓回神,没好气道:“干嘛?”

苏晴晴调笑道:“小姐刚刚是在想谁呀?”

“谁也没想。”

“不信!小姐你脸都红啦!”

“死丫头,你讨打!”

“嘻嘻!”

欢乐时光总是短暂。一转眼,天色渐暗,已是晚饭时候。

苏苓从浴中出来,到叶瑶那里取了药膳,往楚诚房间走去。

说是药膳,其实就是黑乎乎的药汁和一碗稀粥。听叶瑶说,必须等楚诚气脉和缓之后,才能进些有营养的食物。

苏苓来到房里,张沐已然不知去向,楚诚还是静静的趴在那儿。

“吃饭了。”苏苓淡淡说了一句。然后来到楚诚身边,扶着他翻过身来面朝自己,舀起一勺米粥伸到他面前。

楚诚没吃,反而一直看着她。

苏苓尽可能让自己显得比较严肃,板着脸道:“快吃。”

楚诚动了动嘴唇,好像要说些什么。

苏苓把头侧过去听。

不料楚诚一下子贴在她耳边,说道:“苏苓,你是我的人了。”

苏苓被他温热的气息吹的一阵酥麻,红着耳朵斥道:“胡说什么!伤成这样还不老实!”

楚诚道:“当初在世子府,我们可是盖过戳的,你忘了么?”

“你…”苏苓颤颤的指着楚诚,说不出话。那次楚诚一气之下亲了她,此事本该成为禁忌被永远埋藏,想不到楚诚当面提起。苏苓羞恼的简直要哭出来。眼前之人好歹是个身份高贵的世子,怎地却说出如此轻薄的话来?

见苏苓不说话,楚诚接着道:“我记得,昨晚有人说要护我一辈子来着?”

“楚诚!”

这家伙分明是欺负人。苏苓喊了一声,竟然真的哭了出来。

楚诚缓缓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笑道:“师姐。今后,请多多指教咯?”

……

月圆之夜,团聚之时。

每年八月,阳川城里的桂花,便会开始接管属于它的时令。

细小的花儿虽不起眼,但它暗暗释出的香气却能够散入千家万户。而此刻,千家万户里正是一番团圆景象。

桌子中央,是一盘甜腻的月饼。月饼周围摆着丰富的菜肴。一家人围桌而坐,赏月吃饭,与那天边明月一同圆满。偶有桂花飘落,赶巧落在酒内,为这愉悦的景象再添一分雅致。

有人欢喜,便总要有人落寞。

清水园内,韩七处理完军务,倚在案边百无聊赖。外面传来的桂花香气,使他决定出门走走。反正他也没什么去处,索性寻香漫步,四处闲逛。

彩云遮月,曲径幽幽。韩七不知走了多久,一抬头,发现自己竟然莫明奇妙的停在卫冰庭院之外。“怪哉,怎么跑这儿来了。”韩七不由得懊恼。他本是跟着香气而来,到了这里,却又注定难觅芳踪——即使知道卫冰就在那道院墙之内,他也不敢前去打扰。

此处越待越是心烦,韩七正要离去,旁边的木门却“吱呀”一声打开。

一个白衣胜雪的女子探出身来。看到韩七,她那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慌乱,而后又变得十分淡漠,犹如一块万古不化的寒冰。

那是韩七心里一直牵挂的人。这一瞬间,千言万绪都涌上心头,令他恨不得一股脑的向眼前之人道出。可是最终,望着那张冷漠的脸,他却淡淡的说出一句:“我只是路过。”

不等他再开口,卫冰直接与他错身而过,甚至不曾望他一眼。韩七转过去看着她的背影。他想喊住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眼睁睁看着她走远了。

韩七心里真是恼火极了。他本是个狂人,天地都敢搅弄。怎么在她面前却会畏首畏尾到这个地步?

此时此刻,大约只有一样东西能够令他暂解忧愁——酒。

于是韩七上街买酒。凌乱着一头思绪到了酒馆,又发现自己没有带钱。酒馆老板看傻子一样的眼光使得韩七仰天长叹:那个女人大概是他的克星。总能使他变得蠢笨又拙劣。就像当初为了挽回她的性命,他竟不惜要与无忧一战,简直蠢透了。

韩七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逛。紫蔚湖的幽幽夜景吸引着他来到湖边。这里有许多和他一样闲逛的人。

似乎每逢佳节,紫蔚湖都颇具人气。韩七就这么走在人群之中,却似乎又被隔绝在外。回想着往日种种,他只觉得有种浓稠的醉意不吐不快:

千丈涌银阙,万里彩云开,空中似水明月,倾泻入灵台。借问寒宫仙子,可有桂花佳酿,为我散阴霾?玉液映清影,疑是故人来。

吾倦矣,看尘世,几欢哀?须知缘起缘灭,何必枉相猜。明日长缨血染,了却平生心事,长逝入君怀。江山扶正道,天地选良才。

再抬头,彩云已经散去大半,明月皎皎如新。

月光照上苍龙剑首。

“接下来,便是龙归大海的时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