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楚魂

几日里,楚诚把此次营救韩七的大致经过告诉了秦叔。又写了封密信,遣人混在那走货的车队之中送回楚国。信中只说明了颍国目前民伤政乱的大略形势,却对无忧韩七二人只字未提。

将回来的斥候又重新派出之后,楚诚命人在城中买了几坛最好的杜康,又遣人往古玩店中送了封信,约无忧晚上在花月楼见面。

拒绝了秦叔所有跟随保护的提议,楚诚一人施然踱步来到花月楼中,点上几首小曲儿,卧在那软塌之上合眼而听。抚琴女子从未见过似他这般俊美而又高贵的男子,不由得心如鹿撞,手上琴曲偶有走音,惹得楚诚眉头微皱。

天色已暗,珠帘卷动。

无忧缓步而入,在楚诚旁边随意坐了下来。只见他瞥了一眼桌上的杜康,笑道:“美酒置,美人歌。楚兄好兴致。看这架势,楚兄莫不是请我醉卧美人膝来了?”

楚诚睁眼道:“我的确想请你醉卧一场。但今日恐怕不是时候。”

无忧道:“如此说来,楚兄乃是有事找我?”

“有。”

无忧换了与楚诚初见时那斜斜倚着软座的姿势,道:“在下洗耳恭听。”

遣散了歌姬,楚诚开坛倒酒:“此酒是贵地名产,杜康之中的极品,唤作千日醉。无忧兄想必十分熟悉。”

“哈,岂止熟悉,简直是我的最爱。”无忧玩笑道:“楚兄请我喝这么贵的酒,看来今晚事情不小。”

楚诚举杯,亦笑道:“请剑神喝多贵的酒都不算贵。”

无忧盯着楚诚看了一会儿,并未放下酒杯,反而一饮而尽。

楚诚心里明白无忧这是承认了。同样一饮而尽,点头道:“多谢无忧兄。”续上一杯,又道:“无忧兄来阳川不过一年多的光景,这里就变得生机勃勃,与外界的萧瑟截然不同。似君这般文武双绝的经纶圣手,寻遍天下怕也也难得一见。难道还喝不得这区区几坛好酒么。”

无忧闻言,饶有兴趣的看着楚诚。

四目相对,竟是同样的深不可测。

楚城道:“无忧兄可知我为何请你来这花月楼,而非别处相见?”

无忧道:“大抵此处是你我二人相识之处吧。就连雅间都与那时相同,楚兄真是有心人。”

楚城点头,道:“此情此景,岂不正如我初来阳川那晚,与无忧兄相见的时刻么?”

无忧笑道:“原来楚兄今晚相请,是想与在下重新认识一番。”

二人于是再举一杯。谈笑间,惊人之语顺着胸腹间奔腾的酒气,缓缓而出:

“在下,楚王子诚。”

“在下,无忧楼主。”

饮罢,无忧主动为二人添上一杯,淡淡道:“其实,就算你今晚不来请我,这两日我也会去楚园请你。你让人送回楚国的密信,我已经看过了。就不知,楚兄对我颍国的态度究竟如何。”

楚诚摇头笑道:“本来我还侥幸想着是否有可能瞒得过你,现在看来…”又道:“此信无忧兄看则看矣,只是我那位信使,现在还好吧?”

“好得很,我只看了信,却并未惊动他。”

楚诚有些惊讶,道:“多谢无忧兄放他一马。只是你既然有本事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看信,何不干脆把信拿走呢?”

无忧摊手道:“我本来确实打算把信拿走。只是看过之后又还给这位信使罢了。因为你信中并未言明对我颍国的态度,甚至就连我与韩七都未曾提及。至于信中所说的颍中概况,恐怕已经算不得秘密了。楚王想知道的话,他是肯定能知道的。”

无忧看着楚诚道:“此信既出,内容却又不全。如此一来,楚兄的态度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楚诚端着酒缓缓站起身来,向前踱了两步。背对无忧道:“倘若我支持父王攻打颍国,今夜之后,还有命陪无忧兄喝酒吗?”

无忧低着头,杯中若隐若现的光泽映着一双似暗似明的眼,只听他轻声道:“虽有命,却恐怕再无法与我同饮了。”

二人僵持不知多久,楚诚终先幽幽一叹,道:“老实说,我是不赞成进兵颍国的。眼下颍国虽然混乱,但颍楚若要交战,我却无必胜的把握。况且…”楚诚转过身来,看着无忧,笑道:“况且,我还想留着性命陪无忧兄多饮几杯。”

楚诚说罢,抬手举杯。

无忧应和之。二人痛快饮下,相视一笑,似乎有了某种默契。

楚诚放下酒杯,与无忧相邻而坐,斟酒道:“我虽不赞成进兵颍国,但我父王以及一班朝臣恐怕并不这么想。届时公子虔率军攻来,两国此战仍是难免。”

无忧饮下楚诚斟的酒,笑道:“别人怎么想并不重要。我在乎的只有你。”

……

灯芯渐短,此夜尤长。二人开怀畅饮,席间已不知喝了多少酒力十足的千日醉。

“无忧兄,方才我猜到你是剑神的时候,你好像并不感到惊讶嘛。”

“唉,韩七那个又臭又硬的搅屎棍子,唯恐天下不乱。这家伙把当初挑战我的破事到处乱说,搞得我像那过街老鼠一样。人人都想来借我扬名。”无忧一拍胸脯:“要不是为兄低调,恐怕不被烦死也要脱层皮。”

瞧着无忧一脸郁闷的模样,楚诚笑道:“韩兄竟有让你无忧愁眉苦脸的本事,我可愿意花大价钱向他讨教。”

无忧双眼圆睁:“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楚兄,你我二人毕竟认识在前,你可不能联合韩七来针对我。况且韩七那小子大大的坏,你去跟他讨教保准也学不了好。”

楚诚又道:“无忧兄,我还有件要事,想问你很久了。”

“但说无妨。”

楚诚仔细打量着无忧,久久不语。

“我说楚兄,你莫不是有龙阳之好吧?”

“不是。”

“那你…”

楚诚仔细观察了半天,道:“我只觉得,你这位剑神,和别的剑神画风不太一样。”

“唔,大抵是我比较帅的缘故,所以画风比较精美吧。”

“不是。别的剑神大都一副高傲冰冷的模样,一看就知道很厉害。怎么你这位剑神反而却好似市井无赖一般。”

“哈,楚兄有所不知,在下小时候日子颇苦。独自一人流浪在外,每天不是受伤就是挨饿。时间一久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无忧独自喝了一杯,说道:“然而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我名唤无忧。如果整天一副别人欠我很多钱的样子,怎么对得起我高渺出尘的名号?你说对不对。”

楚诚似乎真的被无忧说服,笑道:“有理有理。”

“所以说,楚兄既然名唤楚诚,那必然不可能诓骗于我。是不是。”

楚诚明白无忧实际上指的是颍楚之战这件事,于是亦认真点了点头。

“那么楚兄,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有龙阳之好。”

“不是……”

二人又唤来几个稍有姿色的姑娘相陪,不知不觉间把几坛好酒喝了个精光。楚诚眼看无忧又想叫酒来喝,忙摆手道:“无忧兄,不能再喝了。在下已经不胜酒力,再喝恐怕就要失态了…”

“哈,失态了正好。”无忧一把揽过旁边陪酒的姑娘,笑道:“美酒当前,美人在侧。与君醉卧,岂不美哉?”

楚诚深深呼出一口酒气,道:“是啊,能与君一醉,正是我楚诚求之不得的事。然而今日却是不行。秦叔他们可都还等着我回去呢。”

无忧也明白过来,当下失笑道:“看来今晚还真不是时候。若是楚兄今天夜不归宿的话,莫说是这花月楼,恐怕就连我那紫竹轩古玩店也得被闹个天翻地覆。”

“哈哈,无忧兄果然聪明过人。咱们杯中酒吧。”楚诚道:“今日是我楚诚拂了无忧兄的兴致。改日我一定请君一醉。”

无忧笑道:“我等着。”

楚诚回到楚园时,夜已颇深了。

秦叔一直在门外徘徊踱步,见楚诚摇摇晃晃走了回来,遂大惊,以为楚诚身受重伤。不禁中年之泪纵横,恨不得三步并作半步前去相扶。一问之下才知二人相谈甚欢,只是酒喝多了有些醉意罢了。

莺儿雀儿也是跟着忙前忙后的服侍了半天。两女知道自家公子今晚出去喝酒,待楚诚洗去一身酒气之后,又为他端上了一碗事先熬制好的醒酒汤。

美人与甜汤的温暖让楚诚从浑浑酒意之中恢复过来。并不惊动睡下的莺雀,楚诚把秦叔唤去书房。依旧沏了杯茶,拿起桌上的纸扇,坐下言简意赅道:“你问吧。”

“是,公子。”秦叔躬身垂首,道:“那无忧,是否真的既是剑神又是无忧楼主?”

“是。”

秦叔略一思忖,道:“既然真是如此,公子今晚仍可与他谈笑畅饮,想必是咱们的身份还未暴露。”

楚诚兀自饮了口茶,摊开纸扇说道:“他早已知晓我楚国世子的身份。甚至连我前两日送出的密信,他都已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看过。而且就在今晚,我刚刚告诉了他,我已经知道他就是无忧楼主。”

“这…此人实力简直通神。”秦叔惊道:“我等既已暴露,公子如何还能安然无恙的回来?”

楚诚道:“因为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他问我对于楚颍开战持何态度。”

“公子如何回答?”

楚诚并不作答,只将手中纸扇一合,看着秦叔,反问道:“说说你怎么看。”

秦叔想了半天,说道:“就目前颍国政乱民贫的情况来看,此时开战是个机会。然而,此举却对公子非常不利。”

“哦?说说看。”楚诚拿出杯子给秦叔也倒了杯热茶,笑着问道。

秦叔惶恐称谢,向楚诚行了一礼,说道:“眼下我们既然身在阳川,两国一旦开战,我们便是首当其冲。况且这位无忧楼主是个如此厉害的角色,届时我等一众的命运,恐怕难测。再者,即使我们能够在开战之前安然回到楚国,恐怕也不见得是件好事。”秦叔喝了口茶,接着说道:“公子英勇善战,楚中谁人不知?到时候必然又是公子去做那先锋、主力。届时,成则是大楚之功,人人有份。败则是公子之责,墙倒众推。在不受我王信任的情况下,起兵入颍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一件好差事。”说完,秦叔膝下一跪,低头道:“属下妄言,请公子恕罪。”

楚诚双手将秦叔扶起,赞许道:“你说的很不错。只是我考量的,还要更多一些罢了。”只听他轻摇纸扇,道:“入城之时守门的军士,花月楼前揽客的青姨,回客栈时打劫的野盗,救韩七后路遇的女孩。不知你有没有觉得,颍人其实都很聪明呢?况且,此番入颍尚无多少时日,便已接连认识了无忧、韩七两个经天纬地般的人物。还有那张沐、雪姬等人,你说,这中原大地,是不是人才辈出?”

秦叔道:“确实。记得公子刚来阳川那晚,看到水中游龙之景,便已觉出此地不凡。公子所言,如今算是应验了。”

“那么,秦叔你有没有想过,这颍国既是人杰地灵,却何以混乱积弱到此等地步呢?”

“这…属下还真从未想过…”

只听楚诚止扇而论:“春秋复春秋,在长久的传承与变迁下,利己的思想已深入这些颍人的血液骨髓之中。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利益,最终却反而损害了自己的利益。那守城的军士聪明伶俐懂得变通,却轻易放我等入城。那打劫的野盗身手不差眼光敏锐,却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他们不是不懂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只是在长久的变乱与苦难之中,逐渐麻木了而已。甚至就连慈悲为怀的山寺僧人和揭竿而起的义军将领都会放弃信仰…”孤论至此,无奈渐生。楚诚不禁幽幽一叹:“其实我大楚也是如此。世上正不知有多少人,一面抱怨世道的不公,一面成为毒害世道的凶手。如何能使人人为国出力,这是每个国家都要考虑的事情啊。”

秦叔也是一叹,道:“公子所言极是。只是为何在楚中,却从未听公子有过这样的感慨?”

楚诚开扇笑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尔。”

再添一杯热茶,楚诚道:“颍国之势虽然可乘,然而眼下,却并不是我楚国争霸天下的时机。一来颍中能人异士极多。如果没有敌国侵略,乱局之下,这些人必然为了各自的正义,或者说利益自相残杀乐此不疲。而我楚国一旦加兵于颍国,共同的敌人之下,这些人却极有可能联合起来一致抗楚。届时颍国表面虽然看起来是块肥肉,但倘若真的一口咬下去,恐怕连牙齿也能崩下来。”楚诚摇摇头道:“二来我大楚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庙堂之高,不知江湖之远已是民怨四起。你们随我征战多年,虽然平定了作乱各州,稳住了局面,可又真正稳得住人心吗?何况朝中各个派系之间也是明争暗斗,楚虔和其母胡夫人得势,争宠之风日盛。一班朝臣整日高喊着楚王圣明,哄得他要建功立业开疆拓土。两国开战,万骨成枯。那时又有谁会真正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呢?”

清茶入腹,涤荡着楚诚满是无奈的心。

两人聊至深夜。

窗外幽暗的伸手不见五指。楚诚遣退了秦叔,揉着眉,喃喃道:“无忧兄啊无忧兄,我可不是为了稳住你,才反对颍楚之战的啊。想不到我楚诚平生遇到的第一个知己好友,却极有可能又是我命中注定的敌人。这造化,还真是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