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圣心的思绪已完全被一种无助的惶惑涨满。
胸口郁郁难舒,一阵阵心悸闷痛,从未有过的疲惫烦恶夹带着浓烈的血腥味直冲上来,他撰紧了右拳,指甲都直嵌进掌心,僵直了喉结上下疾滑,终于用力咳出了声来。
嘴里有一丝微腥的甜,一呼一吸之间,却只尝出了心头满满的苦涩。
终于回过气的时候,山风已吹干了溢出眼角的泪沫。
毒琵琶的哭声渐渐低徊,采歌雅脸上的萧凉和苦涩却愈发地深浓。
积郁在心头的怨愤难道只是为了伤害这个和自己一样痴情的小女孩吗?
又或者,只不过是因为嫉妒,嫉妒她有那样的勇气,有那样的幸运,能为他而生,为他而死。
采歌雅突然觉得自己很幼稚,很可笑。她原以为击垮了毒琵琶,自己心中就会轻松快意,可此时的她依旧是个失败者,一个被自己心爱的人完完全全遗忘的可怜虫。
比起恸哭的毒琵琶,她又能骄傲多少?
她仰天喟叹着,眼眶中渐渐盈满了酸楚的泪水,她也很希望自己能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静谥的崖顶,只剩下了毒琵琶幽弱的挫泣声。
龙啸天远远的站着,依旧充当着一个无奈的旁观者。然而此时的他,心绪与杜圣心一般的迷乱。
往生册?命运?转世或者轮回?
这些他从来不曾相信的事真的存在吗?在某处冥冥中的背后,居然真会有操纵它们的一只手?
这个叶雪梅是什么人?杜圣心是什么人?我又会是什么人?”
“告诉我一切!”杜圣心的命令永远那么直接,永远不容毒琵琶回避。
“我只能告诉你,我们不属于这儿,也很快就要离开。”采歌雅长长缓喘着答道。
“我没有问你!”杜圣心毫不客气地回绝了她,森冷的目光一寸寸投向毒琵琶。
毒琵琶蜷在地上,不敢抬头。杜圣心眼中的幽怨更加地深浓,他愿意等。
采歌雅望着僵持的两人,终于忍不住插话道:“水昀芯,反正要走,该说的该做的就一次了断干净!别想逃避,大王还等着我带你回去复命,你-----”
“我在跟她说话你少插嘴!”杜圣心怒吼一声,吓得采歌雅猛打了个哆嗦。
杀杀秋寒中,清晰地传来杜圣心紧握双拳的指节咯咯声。
毒琵琶怆惶抬头,泪光闪烁的双眸惊怔地望着杜圣心的脸,满布敬畏和感恩的复杂情愫。
采歌雅愤愤地瞪着杜圣心,酥胸起伏更剧。
她忍,忍不过也得忍,回想着他前世今生带给自己的种种痴狂倾慕和难堪的羞辱,寒泪终也溢出了眼眶。
她恨恨地咬紧下唇,转过身去。
又一阵风起,浓云移遮,寥落云丝眷勾着眉月,终无可依附地飘过。
明透光华泻在毒琵琶脸上。
杜圣心跨上了两步,巍然立在她面前,以他令主的尊范审视着这个惊恐的少女。
毒琵琶长吸了一口气,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她在等待令主的裁决,无论多么严酷的刑罚她都甘之如怡。
忽地,她全身不自禁地轻颤,感觉到两枚粗糙的手指抵着自己下颌,将她的脸用力地抬高,抬高。
下意识地睁眼,对上的是杜圣心从不曾正视她的双眼!——从那颗早已是千疮百孔的心中透射出的,是深遂到淡漠的恨意!正在将她的灵魂一丝丝的镂空、剥离-----
恐惧,却无疑是世间最幸福的恐惧!毒琵琶相信,此时此刻既便令主那能置人于死地的双指径直刺入自己咽喉,她也将无比幸福地死去!————比那时,倒在他怀里幸福百倍,千倍!
蓦得,心尖一阵抽痛!
杜圣心眼中的恨意正在被一丝无奈的伤痛迅速吞噬!那种凄楚和无助,无人可堪救赎。
“你起来!“杜圣心紧闭双眼,挥袖转过身去。
“令主!-----”毒琵琶伏在地上不能自抑地放声痛哭。
她哭————几乎是生平第一次真正的哭,令主没有怪她,却无异是在她悔疚已极的心头狠狠地割了一刀。
“为什么?----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相信,雪梅的死与你无关。”杜圣心深吸了一口气,幽幽道。
“如果,----如果是真的呢?真的有关呢?”毒琵琶必须大声地哭喊出来,她知道自己就快承受不住了。
采歌雅静静地听着,看着。眼中突闪出一丝冷漠的鄙夷。
杜圣心沉默,紧皱双眉不动一动,似乎正在努力思考。许久,他终是伸手搀住了毒琵琶道:“你——愿意告诉我?”
毒琵琶不可置信地抬头,怔怔望着杜圣心,突而双目大亮,胡乱抹了把泪水试图从地上站起。
“水昀芯!泻露天机罪加一等,你可想清楚了!”采歌雅逼上一步喝道。
“我自有分寸!”刹时“千面魔女”独有的骄傲美艳回归,毒琵琶高高扬了扬下巴,收尽残泪,幽幽笑道。
她不再理会采歌雅,深吸一口气转向杜圣心,诚挚地凝注向他的眼:“我不能说,但我可以试试让您看。您闭上眼,摒弃一切杂念,把手伸给我!”
杜圣心已有几十年未曾听到这般命令的口吻了,这也是毒琵琶唯一一次对她的令主这样说话。但杜圣心丝毫未觉反感,望着她一脸的恳切,轻叹一息,将右掌平缓地伸将过去。
这只手掌,每粒指茧、每条掌纹,牵系着毒琵琶这十七年来多少的日夜惦念
人望高处尊严威,谁来寒热相问?
她那世人眼中不可一世的令主,让多少人不愿、不敢、不能恤惜的令主,身边又何曾有过几个知心人啊。
也只有她,不知多少次地,从这只手掌中接过他拂晓练功房的剑;夺过他寒夜百花苑的酒;扶持过它的振奋,抚慰过它的疲惫---------
此刻,她心中明白,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摸触到它。是感伤,是欢喜,抑或是祝福————她的手终于轻轻地搭抚上去,颤抖着,情不自禁。
杜圣心长长缓了口气,依言阖上了眼脸。
也许,也只有在这个女人的手掌中,他还能如此轻易地摒弃一切杂念,让自己紧绷的心弦无牵无挂地舒展--------
“走哇!------别再来烦我!----走哇------”一个异样熟悉的男童声音在烦躁地重复着。
不远处,一叉通体晶莹的梧桐枝上,哆嗦着一只红嘴高足的小灰鹭,稚羽丛杂的左翼上系着一条蓝色镶金琉边的丝绒锦帕。
男童的叫喊声愈来愈急,小灰鹭开始焦躁地用长嘴撕扯翼上的丝帕,黯然的眼中不时滴下泪来,紧扣腋下的绳结边缘渗出殷红,将丝帕一角染成墨绿。
吟吟梵乐飘缈天籁,天穹饰布着七彩霞影,菲淡云丝沁透若有若无的香,满盈着这片世外仙壤。
“静瑶水”一如往昔般宁澈,碧蓝湖面倒映着天幕幻丽的虹霓。远近礁岛散落,黛色点点,水间悠游的锦鲤穿行在琼波玉影,鳞光漾动云丝,一缕缕沉淀在湖底。
天光、湖色交相晕染,朗风不惊涟漪,映得华光,脉脉连碧。偶有几只美丽的禽鸟,吟着低低歌鸣,悄悄掠过光影深处,向着南首一座华丽地宫厥飞行。
宫厥画梁上,挂着一块巨大的金色楣匾,古篆着“锦翎宫”三字。
此时,静瑶水边的栖羽榭台显得有些吵闹。庭院里的响动,很快便传到了百丈之外的锦翎宫。
一个眉眼如画的美貌少妇摇了摇了头,绿云霓裳轻拂过云魄石砌成的走廊,香霭漫卷,带着六个衣着五彩虹衫,手持羽扇彩绦的宫娥慢慢向着这边行来。
男童似已急怒,向着碎晶沙铺就的庭院地上寻拾来一粒粒粗大的云母石,奋力掷打冰桐枝上的小灰鹭。小鹭委曲地哀鸣着跳跃闪避,却始终不愿离去。
“翼儿,你又在淘气了?”身后传来一声温柔的怜嗔,男孩回过头来,绿衣少妇已到了他面前。
那男童十二三岁年纪,着一身雾蓝色镶点金绣的云袭,眉心上方,一枚橄榄形流转着彩色烟波的蓝色冠痕焕发着柔和的光,分外地耀目。可面容却总也晦暗不清。
“哼,它算什么,我总不能一辈子养着它,伤好了还赖着不走,烦人得很!”男童愤愤地嘟哝着,又一石打在小鹭身上,小鹭避让不及,终于从冰桐枝上坠下,艰难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复又跃起到桐枝上,冲着男孩不住地哀鸣。
“离开那儿!那是我的冰桐树,就凭你这贱羽也配?还不快滚,等着被剥光那身烂毛吗!”男童粗鲁地叫骂着,又一石掷去。
少妇看着她平素温文而雅的爱子,眉梢浮起一色无奈。
云袖挥出,一漪星波向着小灰鹭掠过,柔声道:“好了,你说给我听,出了什么事?”
小灰鹭奋力地挥动翅膀,啾啁一阵,男童不屑地连连笑叱。灰鹭鸣啡更疾,声音时亢时低,如泣如诉。
少妇摇了摇头叹息道:“你叫小芯是吗,既然你知道,何不乖乖听话呢,伤好得差不多了,就离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