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叶二人离去后,宦官尘翼走进了宁寿宫的主殿。还未等他开口,张烨便道:“知道了。”
尘翼眸中划过错愕之色,继而问道:“殿下早知大公子会去拦她?”
“他那点心思,我能不知道?倒正好省得再与乾元殿多生口舌。”张烨淡淡道。
屋中生着上好的银丝炭,他却仿佛永远感觉不到暖意。他端起手边一盏温度正好的云山青暖着手,慢慢说道:“由他去吧。若是婉夫人派人跟着他,你帮着解决了就是。”
尘翼沉默领命。他从来都不会违拗张烨的意思。但这不代表他就不会思考。
张烨慢慢喝了口茶,在棋盘上悠悠落下一枚黑子,“魏平那边吩咐过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应该清楚。”
尘翼素来含着阴狠的瞳仁颤了颤,说道:“是的。”一个望川楼,换知本堂的垮台,自然是桩极赚的买卖。可就为了不落一个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话柄,他要这般曲折地算计知本堂,算计他的枕边人?何况这事一出,宁寿宫都要被人说成什么样了?至于被作为赌注的叶家人的性命,恐怕在他心里一文不值吧?
即便是向来心狠手辣的尘翼,也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张烨瞥了眼尘翼,便将他的想法尽收眼底,不由冷笑。尘翼这把刀懂什么?若非陈氏不知好歹,怎会将这个机会送上门来让他能够顺水推舟?至于那点名声,呵,他这宁寿宫,还需要在乎名声么!不过有一点尘翼应当是猜对了,叶家人的性命在他这里还真不见得价值几何。当然,若能借此扳倒大树,他们就是死得其所。
“有什么可慌的?人又不是我们杀的。一把年纪了,还跟人家小姑娘似的,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张烨悠悠放下了茶盏,“我们不需刻意做什么。让他们查去吧,会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的。”
尘翼心下一凛,领命告退,便又隐入了黑暗,正如过往几十年一样,默默地守护着他的主人。
主殿内安静下来,只有线香袅袅,晕染着开阔而静默的空间。
张烨看向对面山水大插屏上那幅垂下的画卷,目光缱绻流连片刻,便执了一枚白子,落到棋盘上,想象着是那画上的年轻女子正在与他对弈。
“这盘棋,若换你来下,会下成什么样子?”他垂下眼帘,已经显出老态的脸上露出一个奇异讽刺的笑容,“你是最良善的,恐怕见不得这些脏污吧?早早地去了天上,何尝不是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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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宣和门外,陈家私宅。
“他又在一人下棋?”陈婉宁接过下人递上来的茶水,凤眸微敛,冷笑道,“和那个死人。”
侍女轻声劝道:“夫人,殿下听了这话又要不高兴。”
“他听不见。”陈婉宁轻啜一口茶水,嘲讽道,“听见又如何。他从不在意我高不高兴,如今更是翻脸不认,宁肯低声下气和那个野种联手,也要弄垮我陈家。”
这个执掌一方门阀的女人,近日来总是这样言辞犀利,语气鄙夷,失了一贯端庄优雅的风度。
听得门外一声“母亲”,陈婉宁轻轻咳了一声,恢复一贯的沉着,道:“进来罢。”
侍女撩起了厚重的风帘,当先进来一个容颜俏丽的少妇,对着陈婉宁盈盈一拜,起身稍稍侧转,引出身后那位两鬓微霜的妇人。
少妇垂首道:“母亲,堂姑母到了。”
陈婉宁微微颔首,便示意所有人都退出去,最后对少妇道:“明钰,你也下去吧。不早了,你与怀信自去安歇。”
秦明钰微微愣了愣,片刻说道:“是,儿媳告退。”
那妇人原本是端着仪态,等秦明钰领着所有人都出去,把门关上后,忽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俯身行了个大礼,哭道:“求夫人救救我儿!”她抬起头来,鬓发散乱,满面泪痕。
这妇人,原就是袁若儿一案中被判了死刑的郑经之母秦氏。她一贯依着自己晋中秦氏的出身,在郑家执掌中馈,过着极其体面的日子。她听丈夫说,这次官府是下了狠心,不可能将儿子放出来。丈夫还有别的儿子能承嗣,可她却只有郑经啊!当下不顾丈夫劝阻,求了娘家关系,托到陈婉宁这里来。
陈婉宁摆手道:“起来吧。”便示意郑夫人坐下。她抿了口茶,淡淡道:“夫人凭什么觉得,这件事我能做主?”
“这……”秦氏讷讷,“不是一贯说,江州府衙乃是知本堂一言堂……”看陈婉宁脸色微沉,她声音低了下去,意识到自己似乎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可她一个深闺妇人,本已是方寸大乱,只晓得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连声告罪,“夫人恕罪……我实在是没法子了。”
“你儿子犯的是人命官司。”陈婉宁冷声说道,“我有什么非帮你不可的缘由么?”
秦氏默然。这件事他们不占理,来求陈婉宁已经是将颜面踩在了脚下。何况陈婉宁只是她娘家堂侄女的婆母,平日也不走动,这关系的确不能费心去捞一个强/奸杀人犯。
可那毕竟是她的儿子啊!丈夫对她不冷不淡,没了儿子,她就要失去后半生的倚仗。这么一想,她脑子忽然清晰起来,从陈婉宁的话中听出了一点意思。她绞着手指,眼睛里露出一点往日不常有的锋锐:“听闻前几日知本堂被人算计,损失重大?我在宣城有不少人脉和渠道,夫人若肯救我儿子,这些都能为夫人所用。”
陈婉宁微微勾了勾唇角,和善笑道:“行了,容我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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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叶二人来到临川已是午夜,按理已是宵禁,可望川楼仍旧火光通明,人声哗然。
临川处中州腹地,景色瑰丽,富庶繁华,百姓安居乐业。知府衙门几十年来未曾见过这样的大场面,各个如临大敌,手忙脚乱。
江上人影幢幢,有衙役划着小船举着火把似乎是在打捞尸体和船骸——听说有一艘画舫上本坐着几个公子小姐,如今只怕也凶多吉少了。一辆辆马车一台台轿子驾到江边抬到山上,走下来两鬓斑白的老祖母和衣衫华贵的当家主母,都心肝儿宝贝儿地哭喊着,拉扯着衙役要个天理公道。
望川楼前空地上,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迟迟不肯离去的人群,隔着维持秩序的衙役张望着里面的情况。来此的顾客非富即贵,半生荣光,平安顺遂,却不想会在这平平无奇的一晚遭受无妄之灾。
所有人都在议论,依稀能听到“叶家”“宁寿宫”之类的字眼。有人斥骂,有人痛哭;几家颇有身份的已经开始质问府衙,刺客如何这般猖狂,天子脚下为何这般危险?
林舒安带着楚义等人未曾离去,与知府的幕僚站在一侧低声讨论着什么。
一具具尸体被盖上白布抬了出来,整整齐齐列在一旁的空地上。亲属在旁边哭天抢地,旁观者也不由动容。
不是说好了如今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么?昭昭盛世,居然还有这样的惨案!
叶臻拧眉道:“不好收场了。”
玄天承沉着的声音轻轻响起在她耳畔:“跟我来。”
望川楼内部已经基本被打扫干净,各处站满了衙役,不允许百姓进入。
不过二人身手敏捷,轻巧地便避开了那些衙役,绕到楼背面,贴着墙壁慢慢上去,不一会儿就听到一间屋子里有人在说话。
“上头不是还没发话吗?要不……就先稀泥和着?”一个声音问道。
“真等到上头发话,你我别说丢了乌纱帽,脑袋都得搬家!这可是人命官司,马虎不得。”另一人在房中焦急地踱着步,“真是晦气,本官都要任满升迁,偏生出了这么大的事。”
“依我说,这事儿也不难。”先前那声音献策道,“您看,两边都死了人,尸体沉了江。咱们捞几具尸体上来,也算是交了差……被人背地里骂几句也就算了。什么叶家什么宁寿宫的,上头的人玩游戏,咱们还是别掺和好。”
“交差?”另一人说道,“死的有秦国公家和丹阳侯家的人,几具死尸,他们怎么可能买账。”他长叹一声,“得罪宁寿宫,还是重提叶家那件事……莫非本官只能止步于此了么?”
“我看见君七姑娘把人都捞上来了。”先前说话那人压低了声音,有些谄媚地说道,“若说君七不知此事,我是不信的。不如……咱们找她来问问。”
闻言,玄天承按住了叶臻的手,后者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继续凝神听着。
这时却传来了房门被大力踢开的声音,一个粗哑的男声响起:“还问?问什么问!怎么,君七姑娘在大人心里比丹阳侯分量还重?既然人捞上来了,就让她交出来让大家认认,是不是叶家余孽!我倒要看看她一介草民是何居心,胆敢护送逆贼遗后!”
知府景宏在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只维持着为官的傲色,淡淡说道:“四少爷息怒。本官已经问了寒轩,他们都说自己并不知道护送的是叶家人,只道自己做的是押镖的生意。”他毕竟是正四品朝廷命官,功名在身,惧怕权贵不假,却不至随便被个靠家族荫庇的布衣少爷吓到。再者,他和林舒安有私交,自然知道寒轩是皇商,有梁王与镇北侯支持,比丹阳侯分量重得多。即便是他方才认同师爷的话,打算请君七姑娘去一趟衙门,也得是客客气气地商量着来。
但这四少爷显然不知道其中弯弯绕绕,又兼死了亲眷,正是脾气暴躁,口不择言道:“和叶家扯上关系,她当然不肯承认!我看你是和她沆瀣一气,要包庇凶手!”
景宏白面一红,怒目道:“盛家老四,你别血口喷人!讲话要有真凭实据!”
“说得好!”一声轻响,原本紧闭的窗户忽地大开,一道身影倏地窜入房内,一边喝道。
“大人说的不错,盛四,冤有头债有主,谁是刺客你找谁去。”叶臻在景宏身边站定,顺手扶了后者一把,“大人当心。”
“哎呦,你要吓死我。”知府大人这次是真的吓得差点失了风度,颤巍巍地站稳了,看清是她后,却是暗暗舒了口气,轻咳一声:“喏喏,你要找的君七姑娘来了。”
景宏巴不得她自己站出来,好在一边当和事佬。叶臻看得明白,心中冷哼一声,旋即淡定地看向对她怒目而视的盛家四少爷。
盛四少爷双眼通红,说道:“你就是君寒?你跟叶家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让人带他们到这里来?”
这些人可以说是遭了无妄之灾,所以即便他态度恶劣,叶臻也没有生气,只是有些无奈地说道:“我是君寒。我和叶家没有关系。来吃饭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盛四少爷哽了一下,喃喃道:“为什么就非得是今天。”
叶臻沉声说道:“四少爷,我说了,冤有头债有主。我今日死了十几个兄弟,我和你一样想找到凶手。”
盛四少爷说:“你不认识叶家人?那你说,你运镖是受谁所托?”
叶臻说:“四少爷怕是不懂我们这行的规矩。拿钱办事罢了,我们一贯不问主家是谁。”她转而对旁边一直作壁上观的景宏说道,“大人可问过林舒安的话了?寒轩是否无辜,大人清楚。”她晓得叶家人的身份瞒不了太久,无论如何,首先要把寒轩摘干净了。
景宏连声道:“是。”
盛四少爷冷哼一声:“既然大人都问了话,想必也知道是谁派的刺客咯?大人一贯八面玲珑,怕是早都知道,又都不想得罪。”
知府不悦道:“四少爷这话什么意思?那我不妨告诉你,今夜不少人都看见听见,望川楼掌柜魏平也尽数供述,正是泗水那青城山一派所为,背后下令的却是宁寿宫圣宁国父——奉上谕清剿叶家余孽。”他说这话也有些赌气的成分,不顾一边师爷一直在给他使眼色。
盛四少爷瞪大了眼睛:“果真如此?那岂不是……”
宫里要清剿叶家余孽,却波及了无辜之人,说出去实在不好听。
叶臻目光颤了颤,忍不住打断道:“大人,依我所见,并非如此。若是宫里为了斩草除根,大可在无人知晓之处动手,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惜伤害无辜者性命?”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得罪权贵,只为了杀几个无关紧要的叶家人,得不偿失。我看这些刺客行动有序,安排缜密,怕是事先串好了口供,要攀污宫里。”
弄得这般人心惶惶,的确不是宫里一贯的做事风格。而且景宏巴不得这件事和宫里没关系。就算宫里真用这种腌臜手段,他们做臣子的不也要设法矫饰么?景宏沉沉点了点头,颇有些欣喜,就算明知叶臻这话带着私心,也只做愚钝,顺水推舟问道:“那么七姑娘的意思,下令的另有其人?”
叶臻点点头,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窗外,又说道:“是魏老板跟大人您交代都是宁寿宫下的令吧?您看,国公府和丹阳侯府与宁寿宫都是亲眷,可刺客下手却毫不顾忌,岂不怪哉?再者,这是宁寿宫自家产业,在此大开杀戒,岂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人不妨便以魏老板为突破口,再审一次。看谁有本事设下这么大个局,又与宁寿宫不睦的,多半是真凶了。”
知府连连点头,却仍旧面露难色。
盛四少爷说:“大人可别被她花言巧语带偏了思路。依我看她就是在混淆视听,好掩盖自己的问题。”他嗤了一声,“事先串通口供?设局陷害宁寿宫?七姑娘真是张嘴就来。”
“我能有什么问题?我还无处为我兄弟们讨回公道呢。”叶臻反唇相讥,“四少爷也说了,要讲证据。你有空在这儿找我的茬,不如与大人一同尽快调查,待有真凭实据,尽早揪出真凶为要。”她转而对知府说道:“大人心中顾虑,君寒略知一二。只求大人体恤今日枉死之人,定要查出真凶。寒轩定会竭尽全力提供帮助。”她顿了顿,又悄悄说,“大人若是查出凶手,便是任上又一桩功绩。”
她自然知道景宏心中所想。他想要一番功绩,就不能和稀泥;但唯恐得罪人,最好有人给他冲锋陷阵。她便顺势提出帮他查案,既能撇清寒轩,又能获取官府帮助,是双赢的事。
景宏明显是被说动了,又问道:“七姑娘,你确定真的不是宁寿宫下的令么?”
叶臻呼吸微微一滞,说道:“我确定没用,我们需要尽快找到证据。”她眼中划过冷芒,“景大人,无论元凶是谁,您若不查个清楚明白,最后多半落得个替罪羊的下场。”
景宏浑身一凛,讪笑道:“七姑娘,这话不必说破。”
叶臻抱拳道:“我还要回寒轩一趟。大人若有疑问,可随时传我。”
她转身便走,门外的差役得了指令没有拦她。
盛四少爷却是追了出来,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又猛地缩回手去。他粗声粗气地说:“你真跟叶家没关系?”
看到他眼睛里的红丝,叶臻心中微微叹了口气,说道:“若是我真与叶家有关,你想把我怎么样?杀了我,为你亲人报仇?”她目光微微有些颤抖。
“或许,只要看到那些尸体……我就能确定。”盛四少爷没有回答,只是目光灼灼地执拗地重复着。
“看到以后呢,将他们挫骨扬灰,方能泄心头大恨?”叶臻骤然冷笑,“你不去找罪魁祸首,非揪着叶家不放,连死尸也不放过么?”
“那我还能做什么?”盛四少爷悲笑道,“我是能和宁寿宫作对,还是能和那个有本事算计宁寿宫的人作对,又或者跟不知道哪个人作对?人命在他们眼里如此轻贱!我要是知道他们真是因为叶家而遭飞来横祸,多少心里还能好受一点。”
盛四少爷怅然若失,懊恼地一拳打在墙上,眼睛里慢慢溢出泪花来。七尺男儿,此时看起来有些惶然无助。他只有死死抓住叶家这条线索,才勉强能慰藉痛苦。
叶臻觉得有点感同身受的痛苦,又觉得可悲可笑,垂眸道:“随便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