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侯夫妇有个特点,就是会装。
哪怕玄天承摆明了跟他们撕破了脸,他们已经气得七窍生烟,还是能恢复自己的涵养,说自己思虑不周,把准备好的名贵补品给各位官员送了过去,又关心起玄天承的伤势来。
张宓本来一直神色淡淡,直到这时才来了几分兴趣。不过在外人面前,她只是安静地听着。
玄天承的说辞和他告诉皇太女的如出一辙。
赵元璟问不出什么,只得作罢。他旋即说自己要去前面大堂观瞻陛下御笔,就带着妻子和仆从们走了。
各官员面面相觑,也一一告退。
莫家父母原是想来同玄天承告罪的,但又觉得来拜见襄阳侯本无错,若不拜见反倒显得刻意,并没有什么罪好告的,但不知为何,他们想起刚才站在襄阳侯那边,心里便有几分愧疚。
玄天承和张宓他们已经站了起来。玄天承把椅子逐一复位,一面和那几个大夫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病人耽搁不得。他回头见莫家父母仍站着,笑道:“伯父伯母,怎么了?”
莫父道:“你这般下赵元璟面子,他定会找你麻烦。”
玄天承抱拳道:“多谢伯父提点。不过,我不下他面子,他一样找我麻烦。”
“也是。”莫父点头道。他神情有点复杂。他跟妻子怨镇北侯将他们的孩子置于险境,可看见镇北侯方才作弄襄阳侯时的神气,才想起来镇北侯分明比他们家老三都小一岁。
与年纪和资历不匹配的权势,怎能不招来恶意?什么以色事主,欺上瞒下,狡诈阴险,残暴狠戾……他那位小小年纪的未婚妻也是。
人们向来愿意见到身在高位之人丑闻缠身,又乐于相信卑贱之人能够爬到云端,来满足自己恶劣的趣味和成功的幻梦。即便是高尚的贵族,也更愿意相信那人的权势不过是出身不堪品性低劣所以不择手段往上爬的报酬,并以一种垂怜又兴奋的语气津津乐道,以此来维护自己的优越感。
莫父承认,他也陷进去了。他宁愿相信镇北侯是个弄权媚主的小人,甚至已经当镇北侯是他的同辈,是在官场上要敬而远之的人。此时他十分后悔,这明明就是个年轻优秀的孩子,他怎么能一时被流言裹挟了声音,忘记了过去在西北的情分呢?镇北侯是他们家看着长大的啊!
莫父顿时有点惭愧,想着要说点什么,于是道:“那个许清源,看上去也没有三十吧?这般年轻的监察御史,怕是镇不住。”
他这一说,忽然想起来十几年前的事。那时,他就像提点自己的儿子一样提点玄天承。只是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对于如今的镇北侯来说,他的提点应该有点多余了。
玄天承笑说:“伯父放心,许大人背靠许家和谢家,还是十分有本事的。”
莫父点点头,说:“侯爷心里有数便好。”他向玄天承和张宓告辞。
院中终于只剩下了玄天承和张宓三人。
“说的我都累了。”玄天承笑道。他看向夏琏和孟蓉,又看向张宓,道:“阿姐不介绍一下?”
“蓉儿,来拜见镇北侯。”张宓笑说,“孟家的二小姐,她祖父是孟知和。”
孟蓉中规中矩地上前见礼。
“原来是尚书家的小姐。”玄天承道,“今日也没备什么见面礼。时候不早了,我请你们吃饭吧。”
玄天承和张宓的感情十分复杂,因而和夏家的关系也一言难以蔽之。
他与夏鸿公事来往之时颇为亲厚,军营里都说他们姐夫和小舅子是铁哥们。可若私下家宴,夏鸿还不在的话,整个氛围都会很奇怪。
但这种奇怪又很奇怪。张宓优雅端庄又慈祥,夏琏则是沉稳内敛又孝顺,你给我夹菜我给你夹菜的,说话也是笑着的,分明就很融洽。
玄天承怀疑自己是因为对张宓心怀疑虑,所以才会觉得诡异。
可究竟是不是推心置腹的亲近,他认为他应该是能分出来的。不说和叶臻在一起,哪怕是和谢幼清,和苏凌远,甚至面见陛下,他都觉得浑身轻松。而和张宓在一起,他时刻都在斟酌用词,提心吊胆的。
他们一起吃饭,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像是提线木偶在表演自己的角色。
其实夏琏幼时是很崇拜很亲近玄天承的,天天跟着他学习剑法,立誓要跟他一样为大齐镇守边关,出将入相。但长大了就慢慢地缄默下去,如今竟还有了更加缄默又规矩的未婚妻。
吃饭的地方是玄天承选的,就在百草堂不远的地方,便是醉仙楼。他如今是老板夫婿,进门凭一张脸就获得了至高待遇。他们四个人独占了一进院落,小桥流水竹影幢幢,菜品不用点,直接送了江南风味的全套招牌。
饭桌摆在船上。张宓由夏琏扶着上了船,四下看了看,说:“弟妹好巧的心思。”她说着便笑起来,“人还没见着,倒是先吃了她请的饭。”
孟蓉这时也难得露出了一点雀跃,“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江南。这船可真有意思。”她接着问玄天承说,“这酒楼里面竟然这么大。侯爷,侯夫人是不是很有钱?”
张宓一面由侍女服侍着净手,一面笑道:“蓉儿不是明知故问么?君寒生意遍布九州,每日怕是收租都收不过来。”
“倒也不是。生意做得大,各项开销自然也大。”玄天承抿了口茶水,说,“而且百草堂并不赚钱,还要靠其他进项贴补。”
“是么?”孟蓉诧异道,“我见百草堂这么多病人,还以为日进斗金呢。”
“她这么跟你说的?”张宓蹙眉道,“这么大的生意,怎么可能亏钱。你当心些,别是跟你哭穷,或是要你管账。”
“百草堂赚不赚钱,姐姐去打听下便知道了。”玄天承微微拧了拧眉头,道,“对了,今日你们来百草堂做什么?”
“你上次来泗水,便不肯来家里。这次出事,我担心了好几日,可你也不来,只好我去找你了。”张宓说,“喏,正好琏儿媳妇在,你跟着看看。”
他们又说了几句,就开始上菜了。这家酒楼既然开在泗水,做的便是融合了本地风味的江南菜,不过还有几道不在菜单上的菜也上来了,都是宣城的名菜。
玄天承问侍者怎么回事,侍者低声道是他们小姐吩咐的保留菜单,专门给他准备的,各地醉仙楼都有。
他顿时颇为得意,但旁边不是谢幼清,没得他炫耀的地方。他只好颇为憋闷地收回了嘴角的笑意。
有美食加持,这顿饭吃得还算愉快。饭后张宓他们告辞,玄天承在厢房小憩片刻,换了酒楼伙计的衣服,掩人耳目去了邙山。
与流言编排的不同,夏鸿并非是因为厌恶妻子的过去所以不回家。他和张宓结发二十年,张宓有没有被张烨碰过他清楚得很。再说以他对妻子的喜爱程度,即便真有点什么,他只会更疼惜她。
姐夫和小舅子亲厚自是好事,但不能太亲厚了,他是指挥使,不是镇北侯家的指挥使。邙山中的勾当也是为国查的,不是为镇北侯查的。
本来是不用计较这么清楚的,但皇太女来管邙山的事,镇北侯的人又不太愿意,一切顿时就变得微妙起来。皇太女使不动镇北侯的人,这事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
关键是,“镇北侯的人”的范畴。洛逸他们的确是镇北侯亲信,但益州军呢?之前夏鸿越过布政使梁敬泽——按规定,指挥使有权直接出兵,但必须知会布政使——直接调兵去蟒县,虽然事后有所谓镇北侯的密令作保,也已经得罪了梁敬泽,并且使得益州军被动倒向了镇北侯。不管益州军这次的想法是什么,他们都会被认为是“镇北侯的人”。
大家听到的就是,连益州军都听镇北侯指挥了,真不得了了。
其实益州军只是单纯觉得原本的方案更干脆有效,所以遵照执行——这个方案本来就是镇北侯和指挥使还有高级将官们一同讨论出来的。
流言肆虐,夏鸿便正好趁此机会脱开一些关系。当然,这其实影响不了什么。
不过这几天他去查了皇太女,结果十分意外。与镇北侯抢功的做法并不明智,皇太女分明知道,可却还是这么做了,因为这是襄阳侯献的计策。她以一副天真无知恳求帮助的姿态,认可了这个计策,并奉为至宝。
夏鸿并不相信老奸巨猾的赵元璟能献这么丑陋的计策,因而很确信赵元璟应该是低估了皇太女的心计。
不过从结果看,赵元璟怎么看皇太女不重要。
结合流言,赵元璟想的应该是坐收渔利,至少也是让镇北侯在西南孤立无援寸步难行。若按赵元璟的设想,镇北侯为天下寒门榜样,是女帝扶持寒门的标杆,如今却只救世家子,这般行径既让寒门失望,又让世家鄙夷,是两头不讨好的;镇北侯的人又不尊太女,可见居功自傲,目无尊卑。
夏鸿认为,即便当日在酒楼皇太女成功招揽了镇北侯,赵元璟也会想方设法让他们发生冲突。安宁侯已倒,只要皇太女和镇北侯互相牵制两败俱伤,襄阳侯就仍然是西南的老大,继续安稳地做他的勾当。
夏鸿其实都看得明白,但很讨厌这种尔虞我诈的事。他身为指挥使,谁是老大对他来说没有区别,他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保护益州安定。他会帮玄天承,确实有那么几分姐夫对小舅子的私心,但主要是因为他看得清镇北侯的为人。镇北侯同他一样并不在乎谁掌权,只想保护天下安定——同为武将,他看得出来。可镇北侯必须要参与尔虞我诈之中,哪怕被传出恶语也在所不惜,因为他要权势。正是有了权势,益州军才能像现在这样指哪打哪,再也不用跟州府衙门扯皮绕弯。
但对镇北侯来说,这无疑是在悬崖边上行走。即便他没被督察院参死,没被帝王猜忌,也很有可能因为权势滔天而心生狂妄,成为逆贼。这赌的是帝王之心,更是他自己的心。
而夏鸿知道叶臻身份,知道玄天承即将要娶的是帝王的掌上明珠,他其实连帝王心都不用赌,唯一束缚他的就只有他自己。
夏鸿扪心自问,他如今的确想的只是保卫益州,可若也手握镇北侯的权力,他会不生异心吗?真的有人能大权在握,还有赤子之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