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王宫,叶子启径直走向秋风湖,手里拿着剑,眼里是他已经日渐熟悉的一切风景。
他登上画楼,正春风穿堂,歌舞热闹,满座谈欢。
见他进来,堂里几个有见识的,知道他是军中最年轻的百夫长,登时站起来,上前问好结交。
“小二,上棠梨酒。”
他却不理会旁人,见没有空桌,就穿过人群,自己坐到朝湖一面的栏杆上去,一腿蜷着踩在栏杆上,一腿垂在内侧,手里拿着酒瓶。
向外俯瞰湖面,绿水扬波,倒映着无数根柳条的影子,间或划过一群鸭子;有顽皮的孩子在街上烧柳絮,被家人追着打……
背后有人在弹琵琶,歌声悠悠地传扬出去,他的眉间落下柳絮像雪花,忽然高举起酒瓶,不知敬向谁。
酒水随风飞洒,向着一座城告别。
——
次日,叶子启与顾峰打马出城。
依旧是杨柳作花,马蹄印上落满无根无蒂的飘絮,一如游子。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叶子启在马背上向顾峰问道。
“先养好伤,国主答应我,等两个月,我的伤全养好了,会从宫里拿些好剑谱给我。”
叶子启点点头,神色一黯:“抱歉了。”
顾峰奇怪道:“怎么说?”
“这次国主不让你我一同走,多半是怕我一走就不回来,把你留下当个牵制吧。毕竟,我在国内也没有家人了。”
“你是这么想的?”顾峰有些惊讶:“不,我想她应该不是这个想法——”
“喂!你们跑得好快啊!”
一声娇喝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两人闻声望去,居然是薛影骑在雪雕白河的背上,飞了过来。
“行啊,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薛影落地怪道。
叶子启举起行囊:“该带的丹药,你不都给我了?”
薛影闻言气笑:“哦,我在你眼里的用处,就是个炼药的是吧?药到了,人无所谓是吧?白河,啄他!”
雪雕开心地啾叫一声,追着叶子启在郊野上跑。
顾峰解释:“我们没想到你在宫中,还能随便出来。”
“送别朋友的时间,总还是用的。”
叶子启与雪雕打闹一阵,勒着雪雕的脖子回来,说:“不过,有个医师看着,确实要放心一些,不如现在就开始吧。”
说着,从背后把裹在麻布里的辟冥寒光剑给拿了出来。
雪雕大眼一瞪,扑腾扑腾飞回薛影那里。
顾峰也把无衣剑从腰间解下来。
薛影惊讶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男人有男人的告别方式嘛。”叶子启回答,然后策马朝向顾峰:“我昨天试了试这剑,确实锋利。你小心‘无衣’别被我砍断了。”
顾峰摆出剑势,难得地笑了一下:“这把剑上有仙人灵力,断不了,还是你小心新宝贝用不熟,就先吃一场败仗!”
“哎?你们这是要打一场?”薛影对情况还有点懵,劝道:“不懂你们。反正,不会用真本事吧?刀剑无眼,你们都收着点。”
叶子启和顾峰默契地拉开距离,相对举剑驻马,接着一齐扬鞭,仗剑冲上,雪白的剑刃划掠到一起——
“落宫太阴!”
“万弦!”
嘭!
寒叶王宫,内府
“国主,这就是本月新收入内库的宝物名册,敬请国主审阅。”宦官躬着身子,把册子拿到百城霜面前。
检阅内库,对雎国侯来说,也是每月例行的公务,百城霜的很多先祖都喜欢做这件事,珠宝、功法、武器、天材地宝……陈列在此的宝物装饰得整个宫殿流光溢彩,令人流连忘返。
但百城霜却一眼被一件朴实的盔甲吸引住了。
那是一套银白色的盔甲,经过岁月的洗礼,它失去了刚被锻造出来时候的耀眼光泽,只留下累累划痕,甚至连修补都难以做到。
这正是她的盔甲。
登基为王,这曾经为将的证明,便只是一个苍白的纪念。
可它依旧冷气凛冽,百城霜感觉得到,那些来自战场、遍历着绝望与血战的气息,依然留存在这件战衣上。
她就是穿着这件盔甲,战斗到孤身一人。
可是,在每一场大战的最后,至少都还有那一个人在守着自己。
她突然有些恍惚——
自己是否真的离开过那个战场?
登上王座,难道就避开了枪林箭雨?她难道不是踏上了一个更辽阔的、名为“九州”的战场么?
而她是否正在这座战场上,失去唯一的依傍呢?
“国主?”跟在旁边的宦官小心提醒,需要新王检阅的宝贝还有很多,怎么能揪着一件旧战衣不放呢?
可百城霜忽然转过头来,一众宦官都心里一惊,这位新主子的眼光仿佛是向他们逼视过来,这一刻明亮如雪。
一阵凉意,席卷过深宫的院墙。
正在御道上行走的棋老,突然仰起头来,他看到飘絮中混杂着冰屑,愕然脱口道:
“寒冰遁法……”
——
寒叶城郊
“哈,哈……”
叶子启和顾峰喘着粗气,仰天躺在地上,汗水从额头流淌下来,落在草野间。
“你们啊——”
目睹了两人战斗的薛影叹气一声,跪坐在地上,拿出手帕给他们擦去汗水。
“——一直都是这么好斗,不过脑子的吗?”
“就是要用全力才行。”叶子启轻笑道:“这样,才能放心。对吧,顾峰?”
“嗯,打的不错,有这本事,自保足够了。出去以后,别招惹厉害人物,早点回来。”
薛影摇摇头:“还是不懂你们这些男孩子,我几个弟弟也快长到你们这年纪了,想想就让人头疼。”
三人就这样,躺着,坐着,聊着,等八神落宫诀的副作用过去,叶子启才从地上站起来,拉起马缰:“那么,就送到这里——”
就在这时,气温骤降,一股强风呼啸而至。
三人心中一凛,这才注意柳絮中竟然挟裹着许多冰粒,而且逐渐凝结成一团寒雾,灵力强盛。
三人齐默声,握起了武器。
寒雾中果然浮现出人影,叶子启向左右各使眼色,指挥两人组成三角阵型,把来人围住,同时抽出剑柄。
寒雾退去,来人现出身形——
刀枪一触即发,接着一头砍进了地里。
“参见国主!”
三人差点没一口气把自己闷死过去,勉强停下攻势后,立马行礼。
这到来之人,竟是一身王袍的百城霜!
“免礼。”百城霜简单命令道:“叶子启,本王有话要对你说。”
叶子启闻言一惊,举头看到百城霜的神色,竟一脸认真,心中更加奇怪:
她是诸侯之尊,再念情也不该出城送自己。就算来了,自己三人算是她最亲近的下属,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严肃。
这简直就像自己最初认识她的时候,她骑在马上,冷若冰霜,等着廉洪野;拿一杆寒枪,英姿飒爽,迈向元极仙翁。从此,就像一道月光划进自己的生命。
可战争已经结束了,“霜将军”变成了“雎国侯”,她这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又是要面对什么呢?
实在想不到答案,叶子启只能一脸郑重地答道:“微臣在。”
接着,一串令叶子启铭记一生的话语,在百城霜丹霞色的嘴唇中发出,传于旷野:
“孤,百城霜,愿以百城姓氏起誓,无论此去与君分别多久,孤都不会忘记,万目河、雪岭、寒叶连战,承君相护之情。
孤将不婚嫁,不移心,永守此城,只待君一人归来。若君昔日誓言不改,孤亦将以一世相报。”
凛然的话语像是一场狂风,席卷过郊野上每个人的心底。
叶子启、顾峰、薛影一齐脸色剧变,叶子启眼中甚至涌现出一丝恐怖的情绪,只有顾峰能看懂,他此刻想到了什么事。因为他自己也一样。
但百城霜寸步不退。
见叶子启没有反应,百城霜径直迈上一步,张开手道:“叶子启,我——”
“国主!”叶子启凝起了眼睛,一手接住了百城霜手腕。
然后把额头贴在百城霜手背上,跪地说道:“臣立誓,永远不会背弃饕餮妖宫中的誓言,此去必定会让自己变得强大,无论遇到何种艰险引诱,臣最终一定会归来,倾尽余生,守护臣的女王。”
一字一句,在挚友的见证中,少年向君王,许下永世的诺言。
万千飘絮飞落,淹没了每个人的脸。
——
“来一来,算一算,指引迷途君子,提醒久困英雄。各位赶路的,要知前途凶吉,莫如找老夫……”
“许万!”
远距寒叶城十里外的地方,穿着灰布袄的老阴阳先生,正在茶棚里摆摊吆喝,忽然一个骑马少年叫住了他,方士抬眼一看,顿时面露喜色:
“恩公——”
来的人正是叶子启,看着昔日给他算出“红鸾劫”的故人,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回恩公的话,这马贼走尽了,好多逃去城里的人,都往南回乡,在下就来路上摆个摊位,赚点生计。”
叶子启点点头,摸出串铜钱:“既然这样,给我算一算。”
许万赶忙要推却钱两,叶子启却不受,许万乃一咬牙:“好!”
便把桌上东西都撤了,重新郑重摆了个局式,桌上放九个签筒,横三行,竖三行,每行三个,摆完了问:
“恩公要卜什么?”
“就卜这一趟出差的前程。”
“恩公南行是为何事?”
“求学。”
许万便依次摇签筒,晃出九个签子来,最后把签子都握到手里,才都拿开来一看——
许万脑子“嗡”的一声,一下子向后翻到椅子上,脸色惊恐大嚷起来:“不可能——”
他手里的签一下子全摊在桌子上,叶子启低眼一看,九个“凶”。
这结果出来,连后面解签的诗句都不用看了。
叶子启淡淡道:“你是不是忘了放吉签了?”
许万连连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求学顶多是个考不中,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难?九厄九难九罪报……你这一趟求的不是学问,你求的是救世的真经啊!”
叶子启道:“那么,我该怎么办好呢?”
许万面色惶惶,道:“恩公,在下本领微末,对这种稀世奇局,实在不知解法。只能劝恩公一句,此去少圆满,得易失,聚易散,万事莫求全!”
叶子启却轻笑起来,摇摇头,不说一句话,就这么策马走了。
告别梦中永远燃烧的故乡,凭由飞舞的柳絮,引领前行,踏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前途路远,大寒关城墙在望,他留给北国的,终于只有一个背影。
——
《六州歌头·记雷州》
兵山北起,衣上千秋血。人妖变,生死诀。辞乡后,天地冢。拔剑七情空。从军去,惊愚众。忆晚筝,舞清风,宝船中。龙凤争出,九州自不同,长恨无终。九天诛嚣雀,横渡千山雪,黄泉赴蹈。建奇功。
琴音落,荼蘼红。昔同奏,第一峰。刀雪举,枪穿空。长河裂,铁壁崩。万军见鬼雄,从君死,问职忠?云蔽空,画眼中,忘川共。今日棋翁,曾系天骄种,作称雄梦。风雨埋娥眉,雄关夜归客。不负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