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度年
我是李府最不得宠的二小姐,为了上位,我爹把我送给了九千岁做妾。
九千岁姓纪名莲,天生一副好皮囊,长得是眉目俊秀,唇红齿白。
不仅如此,他还家财万贯、权势滔天。
可以说除了没有那个,他哪哪儿都好。
原本对我这样一个见不得光的庶女来说,能嫁给九千岁已经是高攀了,可坏就坏在,安排这事的是我爹。
我恶心他,恶心我娘,也恶心李府的一切,怎么可能助他们平步青云呢?
当然,我也不是没反抗过,只是脑袋都磕破了,最后还是被押上了花轿。
我娘劝我说:“阿苓,女子总是要嫁人的,嫁谁不是嫁呢。”
我一想也对,就算是嫁个太监,也比留在这吃人的李府强。
太监娶亲,自然要趁夜。贴金轿子停在门口时,我娘泪眼婆娑,把全身上下最值钱的镯子塞进了我手里,“阿苓,娘亲对不住你。”
这个时候倒是知道忏悔了,骂我是赔钱货的时候怎么不说呢?
我这个苦命娘,本是烟雨楼里艳压群芳的头牌,大着肚子进了门,还以为能母凭子贵,却不想生出来是个女娃娃。
再加上主母彪悍,这么多年,我爹几乎没踏进过她的院子,若不是李家正巧缺一个巴结九千岁的礼物,估计也想不起她姓甚名谁。
身后,主母小声骂我和我娘一样,都是下三烂的贱胚子,说配个太监已经是高攀了,竟然还挑三拣四不知廉耻。
我淡淡扫了一眼她,眼神阴冷地可怕。
“拿着,孩子,你拿着。”
我娘还在拼命往我怀里塞玉镯,对他们的嘲讽置若罔闻。
她只会这样,对我恶语相向,对欺负她的人忍气吞声。
我冷笑一声,没接她的镯子,“自己留着吧,嫁给九千岁,还缺得这些?”
说完就扭头上了花轿,再不看她们一眼。
轿子很快凌空而起,一路摇摇晃晃。
这可能是我和她的最后一面了吧,我走后,再没有人护着她了。
她或许很快就会落水溺死,也或许会在吃什么东西的时候被毒死。
不过无所谓了,我的结局大概也是一样的。
黄泉碧落,隔不了太久。
灯影绰绰,嫁衣如血,满堂满室都红得刺眼。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
一只修长的手挑起了我的下巴,“李芙蕖?”
是纪莲。
隔着盖头,我看不清他的脸,无法分辨他是不是和传闻中一样好看,只觉得他声音并不像寻常太监一样尖利刺耳。
我摇头,“李茯苓。”
一个是水中芙蕖,一个是地上茯苓,他们才舍不得把好的那个给你。
他轻笑一声,放开我的下巴,“你倒是诚实。”
说着,拿起秤杆,挑开了盖头。
我刚想说就算我不诚实,以九千岁的权势,还会查不出来今晚送进东厂的是谁吗?
可是话未出口,我就狠狠愣在了当场。
传闻中权倾朝野的九千岁,竟然长了一副和我心上人一模一样的皮囊!
尤其是眼下那颗小痣,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见我愣住,纪莲却笑了,勾魂摄魄的模样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艳鬼。
他用粗粝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我额角尚未愈合的疤痕,摸着摸着,又重重按了下去。
“这么怕我?撞墙的勇气去哪了?”
我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一滴清泪倏忽而下,落在宽大的裙摆上,绽出一朵艳丽的娇花。
他抹掉我的眼泪,放到唇边浅尝辄止,“二小姐如此爱哭,漫漫长夜可怎么熬啊?”
“胆子不小,还想与我同归于尽?”
纪莲手里拿着驯马的皮鞭,坐在八仙桌前,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承认,我不是个好的刺客。
新婚当晚,他将我压入床榻,却从婚服下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不多时,唇脂里的迷香和胸衣里的柳叶针也被搜的一干二净。
此时此刻,我只着一件薄纱,狼狈地跪在地上,尊严和清白全无。
他想用这种方法羞辱我,可他不知道,对于从泥里长出来的人,这两样东西根本算不得什么。
太监折磨女人的手段,我不是没听闻过,所以得知我爹打算把我嫁给纪莲的那天,我就抱了必死的决心。
老头子想卖女儿买富贵,我就偏不如他的意。
不但如此,我还要拉着他们全家陪葬。
但现在……我改了主意。我要活着。
我要和我的心上人在一起。
哪怕只是一副相似的皮囊,我也甘之如饴。
我像条狗一样爬到纪莲脚边,柔弱无骨的身子顺势贴了上去,跨上他的双腿后,用蕴满秋水的眸子怯怯望着他,
“督公,我错了,求您疼我。”
主母说的没错,我和我娘一样,是天生的狐媚子,最知道怎么勾引男人。
太监是男人吗?
不完全是,但也不是完全不是。
纪莲喉结一颤,扼住了我乱动的手,“上一秒要杀了我,下一秒就要我疼你?”
我的腕子被他握得生疼,但还是强忍着咬唇道:“督公,你不信一见钟情吗?”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怪笑着扣住了我的脖子,将我拉得很近很近,近到我都能看清他眼角漂亮的红痣。
笑够了才说:“听过,但没见过。”
我一手搭上他的脖子,一手探进他的衣领,娇声诱哄道:“那不如和我试试,保证您乐不思蜀。”
他挑了挑眉,“二小姐对谁都这般开放?”
我顿了顿,正色道:“不,只对你。”
面对这张脸,再离谱的情话,也说得容易。
许是我的眼神太过赤诚,纪莲也差点被我骗过了,任由我胡作非为。
可就在快要突破层层阻碍,窥得庐山真面目时,他忽然一把推开了我,径直向门外走去。
我被掀翻在地,也顾不上膝盖的疼痛,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新婚之夜,您要留我独守空房?”
他淡淡扫我一眼,冷笑着拂开了我的手,讽刺道:“二小姐带刺,本督可不敢碰。”
门“砰”一声关上了。
我失落地低下头,等门外声音消失,又揉揉膝盖,冷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没关系纪莲,日子还长,碰不碰的,你说了不算。
新房很舒适,但我认床,所以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第三次惊厥而起后,我干脆放弃挣扎,抱着被子静待天亮。
许是人闲的时候就爱胡思乱想,待着待着,我又想起了叶钊,那个说要娶我的俊俏公子。
他是织造世家年轻一辈的翘楚,也是老头子给李芙蕖选的良配。
若没有我,他俩早该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了。
可惜叶钊手贱,偏要从山匪手中救我一命。
他活该被我这样的妖精缠上。
至于李芙蕖……
她锦衣玉食、爹疼娘爱,随手丢弃的都是我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她有那么多人疼,让一个叶钊给我又能怎样呢?
犹记得相认不久,我把叶钊推到墙角,逼问他愿不愿意娶我。
叶钊刷地红了脸,眼睛亮得出奇却不敢直视我,“姑……姑娘,天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不退反进,直白进攻,“你不喜欢我?”
他支支吾吾:“也,也不是……”
不是就好。
“那我问你,在你眼里,我和李芙蕖哪个更好?”
他不答,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但他实在用了太久,久到我都不耐烦了。
“你果然更喜欢李芙蕖!”
这世上就没人不喜欢李芙蕖,除了我。
可那也不是因为她不够好,而是她的好,更衬得我和我娘面目丑陋、心胸狭窄。
我怒了,脚步一转,就要伤心离去。
叶钊却一把抓住我的腕子,不肖片刻,又烫手似的放开了。
“我刚刚只是在想,李芙蕖是什么人。”
笑话吧,江左还有人不知道李芙蕖?
“你不喜欢我,也不必这样搪塞我。”
他的声音有些急切,“是真的,在下随父经商,不常在江左逗留,李府中的熟识,确实只有茯苓姑娘一人。”
我想,我总归有一样走在李芙蕖前面了。
我扭过身子,踮起脚尖逼近他,
“叶钊,有些话我会问第二次,但绝不会问第三次。”
深吸一口气,“你到底愿不愿意娶我?”
我中气十足地凝视着他,手心里却沁满了汗水。
叶钊的脸更红了,沉默许久,才狠下心点了点头。
笑意爬上唇角,我清了清嗓子,“那你来提亲时,要说谁的名字?”
大概是被我的胆大妄为吓到了,他说很小声,眼神却很坚定。
“李茯苓。”
声音清润,像入夏的第一口梅子汤。
“再说一遍。”
他笑着,一字一顿,“李,茯,苓。”
4
从小我就知道,我和李芙蕖不一样。
她想要的,只要动动嘴就能得到,再不济,哭一鼻子也十拿九稳。
而我想要的,只能自己拼命去争。
所以纪莲不来找我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去找他就行了。都说想要抓住一个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尽管这理论在我爹那里行不通,但也不是一点道理都也没有。
送了半个月桂花糕,纪莲果然有所动容。
他睨了眼我故意露出烫伤的手,神情淡淡,
“你不用费这么多心思,安安心心做好笼中鸟,该给的本督都会给。”
刀口舔血那么多年才坐到一人之下的位置,纪莲当然不可能相信一见钟情的鬼话。
我厚着脸皮凑过去,“督公,您是在关心我吗?”
纪莲一顿,转过头来幽幽看我,狭长的桃花眼中尽是玩味,“何以见得?”
我眨巴着眼睛,乖巧地趴伏在他腿上,“您若是不关心我,大可任我烫死累死,半句不理就是了,可您今天不但赏脸吃了我做的桂花糕,还让我安心做您的笼中鸟,一辈子待在您身边,这不是关心是什么?”
纪莲一挑眉,似乎在说——本姑娘只听自己想听的。
过了好半晌,他才冷哼一声,俯下身子擦掉我脸侧的面粉,“二小姐做糕点的手艺一般,嘴上功夫却是了得。”
语气甚是刺人,脸上却有一种被讨好了的快感。
就姑且当成对我赞美吧。
我暗骂男人都是口是心非的东西,脸上却微微一笑,然后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将双唇贴了上去。
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纪莲猛地眯起了双眼。
可在他发火之前,我已起身跳到了门边。
“督公所言极是,只是茯苓了得的,不仅是嘴上功夫。”
点到为止。
我像只猫一样,不停试探他的底线。
他一皱眉,我便知多踩了半步;轻抚扳指,我便知道还能往前凑凑。
当晚,纪莲第一次在我房里留宿。
他抓我不安分的小手,将我抵在卧榻边,眸中暗流涌动,“听闻二小姐最会以色侍人,今日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对上他阴鸷的目光,我毫不畏惧,继续用指尖轻触微微凸起的喉结。“怎么,您要惩罚我吗?”
他浅抽一口气,俯下身来咬我的耳珠。
“李茯苓,你不做妖精真是可惜了。”
我听了咯咯一笑,攀住脖子,将他勾入帐中。
是可惜了。
这样一副好皮囊,长在了太监身上。
5
几年前,先帝突发恶疾,只有年仅七岁的皇三子能继承大统。
为防专权,他将手中的权利一分为二,一份交给了摄政王萧岚,一份交给了宦官纪莲。
虽然圣旨上说,新帝年满十五,两方都要交还权利。
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往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仅是这几年,两人就没少明争暗斗。
只不过纪莲身为内侍,近水楼台先得月,地位还略高于萧岚,真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也因这个,我的身价水涨船高。
有人羡慕我飞上枝头变凤凰,有人同情我与太监做对食,也有人编排我为了富贵不知廉耻。
可他们不知道,若这富贵泼天,挨些骂根本算不了什么。
“还要什么?”
“都要。”
“你倒是贪心。”
“我只贪督公的心。”
纪莲修长的指节划过我的鼻子,带起一丝宠溺,又转身对下面的人说:“听见了吗,夫人说都要。”
太监娶妻本就是天方夜谭,这样明目张胆地称我为“夫人”,更是开国以来的头一遭。
不过那掌柜的也是人精,听见这话,只是微微一愣,就去给我拿首饰了。
其实我很确定,纪莲知道我不爱他,但他还是愿意给我想要的一切。
这也不是因为他多爱我,而是他恰巧缺了一个排遣寂寞的宠物,满足他那变态的占有欲和被依赖感。
偏偏我,又最会恃宠生娇。
连纪莲自己都说,他是见不得光的狼,我是阴险狡猾的狈,我俩狼狈为奸,天造地设。
我想想也是。
“毕竟除我以外,没什么人能狠下心去琢磨取悦您的手段。”
这话说得隐晦,却很得意忘形了。
“想死?”纪莲眸光一变,用力将我圈进怀中,狠狠撕咬我的脖颈。
脖子瞬间沁出了血迹,但我却很高兴。
拜托,说了这样的话,他就只是咬我而已唉。
遂乖乖认错,一边抹掉纪莲唇角的鲜血,一边撒娇道:“您才舍不得杀我呢。”
6
一晃到了八月,我和纪莲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他大部分时间都围着皇帝转,很少有时间管我。
只有一件事,雷打不动。
那就是他都会在巳时专门回来一趟,把我从床上抓起来,按在镜前轻描花钿。
有时我犯懒不想起,还要被他揪着后颈威逼利诱。
“再不起床,过几天就不带你出去了?”
我知道怎么拿捏他,他也知道怎么拿捏我。
有时候我觉得,我俩对对方的方式都和训狗差不多。
近了推一推,远了拉一拉。
听见这个,我一咕噜爬起来,乖乖到镜前坐好,兴奋道:“去哪里?”
东厂戒备森严,没有他的同意,我一个人出不去。
纪莲弯腰,把翠钿贴在我的额头上,刚好盖住先前留下的疤。
他的手很大很长,指甲也修剪的很整齐。
阳光照进来,时常我给我一种荒诞的错觉——
比起太监,纪莲更像是跌落人间的神祇,来救我的神祇。
手不自觉抚上了那颗泪痣。
“千岁大人,我有没有说过,你真的很好看。”
他一向不太理解我的浪漫,瞥我一眼,并未答话。
“可有想去的地方?”
我脑中转了两圈,最后想起了李府。
那日我在凉亭小憩,刚醒就看见主母带着小女儿李芙蓉走了进来。
她俩借着送请柬的机会,带来了我爹的信件。
忘了说,前段时间李芙蕖也定亲了,嫁的是江左有名的商贾之家。
不得不承认,老头子也是有本事,两个女儿一商一政,老丈人怎么都能坐收渔利。
这算盘,响的我在东厂都听见了。
那信也无非就是让我多吹两下枕边风,好让他的官位再往上蹦跶蹦跶。
原本我还能打开一看,可他偏偏派了李芙蓉母女来。
我最看不惯的,就是那女人夸李芙蕖嫁得好的模样。
因为我本该像她那样,风风光光嫁给我的少年郎。
“还没想好?”
思绪被纪莲的催促拉回,他已经放下描笔,正目光灼灼地打量我。
我甜甜一笑,“想带你回家,让他们瞧瞧,我夫君是个怎样厉害的人物。”
那两个字取悦了纪莲,他嘴角一提,像赏玩一只猫似的,用拇指轻抚我的脸颊。
“真想回去?本督觉得,你也不怎么喜欢李家。”
要不还是纪莲懂我呢。
我站起来,揽住他的脖子,娇声说道,“那便算了,有那时间,还不如同您多厮混一会儿。”
他无视掉我眼中的挑逗,轻轻拍了拍我的背,似在安抚,“你若真想回去也可,总归本督在,不会叫你被人欺负了去。”
这意思是……
要给我撑腰?
原本轻浮的话就这么堵在了嘴边。
刚好一片云飘过来,挡住了刺眼的眼光,纪莲的脸隐在暗处,叫人看不出情绪。
我突然觉得,一辈子都做他的笼中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默了半晌,我低下头,在他胸前蹭了又蹭,“不用了,不想让你看见那些肮脏的人。”
哪怕是一身奴骨的纪莲,也比李府的人干净太多。
“小旭子说卧佛寺的腊梅开了,我想去看。”
纪莲看似漫不经心,却很快发现了重点,“你和小旭子关系很好?”
我眼珠一转,道:“也不是很好,就是上次崴了脚,是他背我回去的。”
闻言,落在我腰上的手就是一紧。
我暗自偷笑。
纪莲这个人吧,面上不显,背地里却霸道得很,东西是他的就是他的,容不得别人染指半分。
而我偏偏喜欢逗他,喜欢看高高在上的九千岁,心随我动。
毕竟床榻之上,我任他予取予求。
那床榻之下,他就该听我发落不是吗?
耳畔响起一个低哑的声音,“李茯苓,你再说一次。”
我被他捏疼了,哎呦一声,也不再假装。
“假的假的,我一瘸一拐蹦回去的,他就扶了我一下。”
腰上的手这才松开。
可是第二天刚起来,就有婢女告诉我,小旭子被调走了。
至于调到哪里么……
谁知道呢,大约是哪个乱葬岗吧。
谁让他乱嚼舌根,说我是红颜祸水。
也不想想,就算我真想当祸水,祸一个太监做什么?
我该去祸皇帝啊。
7
转眼过了大半月,卧佛寺的腊梅都快谢了,纪莲才终于腾出时间带我去。
他把我从床上捞起来,满脸宠溺,“不过是晚你几天,这就气了?”
我愤愤伸着爪子,在他胸前抓出一道红痕,阴阳怪气道:“我可不敢。”
他也没恼,挑挑眉,又俯下身来啄我唇瓣,“二小姐有什么不敢的?亲妹妹都说打就打。”
他指的是主母来的那天,我把李芙蓉打了的事。
比起李芙蕖的阴险,李芙蓉就笨多了。
我瞥见了假山后缓缓走来的身影,短暂一愣便计上心来,出口激了她一句。
小姑娘果然年轻,开口便啐我一声,“阿姐要嫁的虽说不是什么权倾朝野的大人物,但好歹是个正经男人。你嫁个太监,也好意思给我摆脸子?识相的,就好好给爹铺路,不然别怪李家对你不客气。”
她的语气极其嚣张,甚至忘了这是在九千岁的府邸。
这不正中我的下怀了吗?
我微微一笑,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于是刚刚回家的九千岁,就看见昨晚还娇娇弱弱说好累的我,徒手扇飞了李芙蓉的耳环。
呵,铺路?
我李茯苓,向来只为自己铺路。
“我不该打她吗?”我抬眸,伸手捧住纪莲的脸,腕上的铃铛哗啦作响,“纪莲,我既嫁了你,你便是我的天。旁人骂我可以。骂你,不行。”
许是被我眼里的真诚吓到了,纪莲脊背一僵,良久才粲然一笑,将我拦腰抱起,放到了马车的软垫上。
纵然他一言未发,但我知道。他在高兴。
比我以为的还要高兴。
不然也不能在半路遇袭时,把我紧紧护在怀里。
8
卧佛寺到底是没去成。
朝中想巴结九千岁的人如过江之鲫,想他死的也比比皆是。
四周寒光乍现,我粗略一数,刺客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多了我们两倍不止,而且他们招招狠厉,每一剑都直奔纪莲而来。
我久居闺阁,哪里见过这场面,当时就腿肚子转筋,站在原地走不动路了。
还是纪莲发现了我的不对,磕碎了手边的琉璃盏,划破了一个刺客的脖子,带我退到了路边的密林中。
原来,纪莲是会功夫的。
“害怕?”他低头,抹掉我脸上沾染的血迹。
我死死抓住他胸前的衣服,不肯松手,“怕死了。”
他说过,诚实是美德。
纪莲忽然笑了,爱怜地将我的碎发别到耳后,又弯腰捡起刺客的长剑,反手挽了个剑花,挡住了上前的刺客。
“往西十里有个客栈,找到一个叫李瑾的就安全了。”
他要我跑?
我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袖子,“那你呢?”
他眼中闪着嗜血的光芒,像是见了血的狼崽子似的,倨傲又兴奋。
“放心,你不会有事,本督也不会有事。”
说完他就纵身一跃,回到了血迹斑斑的修罗场,一点反驳的机会都没留给我。
我看了看西边的密林,又看了看正在缠斗的纪莲。
心一狠,抬腿往林子深处跑去。
然而没跑多远,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我回头一看,纪莲胸口染了大片血迹,已经被逼退到马车边。
感情刚才是装呢。
我的脑海里又闪现出了叶钊临死前的模样。
他病重的时候,我被叶家拒之门外,跪到膝盖破了,才求得见他一面的机会,可还没来得及说上话,人就在我怀中断了气。
记忆还在脑海中盘旋,渐渐的,我就分不清怀中那人是叶钊还是纪莲了。
一滴滴鲜血像钉子一样,死死钉住了我的脚。
我又望了望西边,隐约能看见穿透密林的微光。
可是逃出去又能怎样呢,天地之大,除了纪莲身边,我无处可去。
罢了,就赌这一把。
成了,富贵滔天,不成,重新投胎就是了。
我长出一口气,弯腰抄起一块趁手的石头,然后脚步一转,向着死咬纪莲的刺客飞奔过去。
本来以我的实力,帮不上他什么忙的。
但今日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我平地摔了个狗啃泥,手中的石头飞出去,刚好砸中一个刺客的后脚跟。
那人吃痛,生生顿住了刺向纪莲的剑刃,待反应过来,回首就是一剑。
半空中传来兵刃相击的声音,天旋地转之中,我小臂一痛。
再睁眼,人又回到了纪莲怀中。
几个护卫暂时隔开了刺客,看见我的一瞬间,他眼里结了寒霜,“不听话。”
我忍着疼,可怜巴巴地仰视他。
“别赶我走,我以后会少吃一点的。”
似是被我神奇的脑回路惊到了,纪莲浓眉一挑,半晌才无奈地轻叹一声,将我拉到身后。
随后眼神骤变,对着众人吩咐道:
“今日斩杀刺客最多者,本督赏黄金千两、良田万顷!”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果真不假,靠着余下的十多人,我们竟硬生生撑到了援军赶来。
纪莲的手青筋毕露,染满鲜血,却一直紧紧抓着我的腕子,生怕我走丢似的。
等满地血痕被烈日晒干,我的腕上已经多了一圈绛紫色的淤痕。
接下来的几天,更是人心惶惶。
东厂死了很多人,我房里的小丫头也不见了好几个。
纪莲每天都阴沉个脸,只有见到我时才稍稍好一点。
后来不知是谁把他亲自给我上药的事情传了出去,一时间,李府飞出个新凤凰的事情人尽皆知。
瞧瞧,多嚣张,他们竟然将太监的妻子称作凤凰。
最好笑的是,这事还是纪莲告诉我的。
晚膳过后,他捧了一方降香黄檀做的木盒来见我。
我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罐七宝玲珑斋的媚花奴唇脂。
听说这种胭脂的原料是鲛人尾鳍上的鳞片,在阳光下会发出粼粼的波光,可鲛人数量稀少,尾鳞更是难求,连七宝玲珑斋一年也只能产出一罐。
我惊喜地看着纪莲,问道:“给我的?”
他点点头,“户部侍郎送来的。”
我喜上眉梢,立马放下染到一半的指甲,跳到到镜前描眉涂唇。
待妆毕,又转过头来问他:“好看吗?”
纪莲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难得没有扑灭我的热情。
下巴一提,“好看。穿鞋。”
语无波澜,无情又无义。
我没理他的话,反而三步并做两步,跳进他怀里,赤脚踩住他的靴子。
手环上纪莲腰的那瞬间,我忍不住感叹:嘶~千岁大人的腰可真细呀。
“这样不就不凉了。”
纪莲捏住我的脸颊扯了扯,没说什么,抱起我放到了卧榻上。
“他做什么送些女孩子用的给你?”
纪莲眼眸微垂,自然而然地拿过手边的凤仙花汁,给我染起了指甲。
“因为他们知道,你会喜欢。”
这话让我心头一甜。他不拒绝别人用讨好我的方式来巴结他,是变相承认了我在他心里的地位了吗?
我美滋滋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怎么也藏不住。
“想来是我勇救九千岁的光辉事迹传了出去啊。”
纪莲想起我那一石头,嘴角抽了抽,又飞快掩饰掉了,淡淡“嗯”了一声,没有揭穿我的臭屁。
于是我更加蹬鼻子上脸,晃了晃手臂上的伤道:
“督公,我那天没有丢下你自己跑掉,你是不是特感动?”
“是不是更喜欢我了?”
“是不是特想买点什么东西奖赏我?”
这一连串下去,纪莲再也忍不住了,沉沉看我一眼,薄唇便堵住了我喋喋不休的嘴。
这一吻极其霸道,等他亲够了,我只剩下喘气的份儿了。
他用双手撑在我的两侧,长长的睫毛在眼窝处投下一片好看的阴影,眼里全是款款深情,说出的话却是……
“本督还以为,你没跑是因为不知道哪边是西呢。”
“……”
死太监,浪漫过敏。
我嗔他一眼,不解气,又伸腿踹了他一下。
见我生气,纪莲就笑,抱着我哈哈大笑。
我也笑。
因为我知道,纪莲完了。
他的心,彻底属于我了。
9
这件事之后,想巴结纪莲的人都找到了门路。
我房里多了许多奇珍异宝,不过见多了么,也就那样。
倒是有只小狗,模样憨憨的,很招人喜欢,我给它取名叫八万。
这日我正训练八万装死,纪莲忽然说要带我去个地方。
料峭春风中,一大片梅花傲然怒放,他们形态不一,婀娜多姿,美的不可方物,间或有凉风吹来,空气里都是淡淡的香气。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纪莲。
他低下头,把万千星子揉碎在狭长的眼眸里。
“上次没看成,这些算赔给你的。”
后来有人告诉我,整个梅园都是现造的,纪莲派人连夜上山,差点把佛寺搬空了。
我鼻子一酸,眼角落下一片温热。
纪莲扯了扯我的脸颊,把碎发别到我的耳后,“哭包。”
我抽抽搭搭不肯承认,“才不是,我就是……被风……迷了眼。”
其实天朗气清,哪里有风,不过是幡随心动。
纪莲瞥了我一眼,明显是不相信,好笑道:“想哭就哭,憋着做什么。”
从没人这样告诉过我,他们只会说,闭嘴吧李茯苓。
八岁那年,主母冤枉我偷钱,命令家仆掌掴我,最后脸都被打出血了,他们才放我回去。
可等我一身狼狈地走回西院时,迎接我的是劈头盖脸的辱骂声。
我娘说我是个只会惹事的赔钱货,愤恨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在人前掉过一滴泪。
我习惯了躲起来舔舐伤口,可是大婚当天,我就在纪莲面前哭了一次。
这是不是在告诉我,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呢。
我再也忍不住,扑倒纪莲怀里,任泪水打湿他的衣襟。
晚上,我抓着他的手,缠了他一整晚。
躺在纪莲怀里时,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如果那天我真自己跑了,你会怎么样?”
他双眼微合,靠在床上假寐,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我的耳珠。
半晌才睁开眼,捏住我的下巴,沉声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他的眸光黑得可怕,让我没来由一哆嗦。
其实后来想想,纪莲带在身边的人,都是他亲手训练的死士,以一当十不成问题。
而他之所以让我跑,何尝不是在测试我呢。
好在结果我们都很满意。
他得到了一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金丝雀,我得到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荣华富贵。
挺好,都挺好。
10
只不过,过往的经验告诉我,上天往往会在我觉得一切都很好的时候,给我当头一棒。
吏部收受贿赂东窗事发,牵扯出一大串陈年旧案,摄政王大怒,当即表示要彻查到底。
比砖还厚的名册上,我爹的名字赫然在列。
一大早,李芙蕖就哭哭啼啼来见,哦不,来求我。
“苓儿,阿姐知道李家对不住你,但养育之恩大过天,如今爹爹有难,母亲腹中还怀着李家的骨肉,你不能对他们弃之不顾啊。”
我大为震惊,“又怀了?老东西还有余粮呢。”
见我脸上蔓延出了嘲讽,李芙蕖一下就绷不住了,眼泪一颗颗往下滚,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如果没记错,当年劝我不要把李明远企图强暴我的事情捅出去时,她也哭得这般可怜。
李明远,就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我揉了揉翻累了的眼睛,慵懒地躺到了卧榻上,“那阿姐想我怎么做呢?”
李芙蕖抬头,喜色爬上眼角,“以妹妹如今的地位,只要肯在九千岁面前美言两句,爹爹一定有救的。”
有救,可我不想救。
“呀!”我笑笑,随手拿起一块桂花糕扔在地上,故作惊讶,“糕掉了,没人吃怪可惜的。”
暗示很明显——吃了它,我考虑考虑。
李芙蕖跪在地上,死死咬着嘴唇,说什么也抛不开那该死的矜贵。
也是,她又没饿得睡不着过。
屈辱在她脸上一圈圈漾开,看得我通体舒畅。
沉默中,她忽然抬起头,一改先前的低姿态,恶狠狠道:“李茯苓,若是李府出事,你娘也难逃一死!”
这倒是说到点子上了。
我低低一笑,赤脚走到她身边,并拢两指抬起她的下巴。
“可是阿姐,比起以德报怨,我更喜欢风水轮流转,往死里转。从踏进东厂的那天,李家与我再无干系,至于我娘么……她活到现在,也够本了。”
其实如果她能在李明远诬陷我勾引他时说过一句公道话,我都不会如此坦然地看着她去死。
都是因果,都是报应。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和他们一样,坏到了骨子里,将来自有天收。
想到这,我便甩开李芙蕖,转身去逗八万了。
只是没走两步,裙角又被她抓住了。
她抬起头来,漂亮的脸孔坚韧又恶毒,“你救爹爹,我把叶钊的遗物还你。”
熙和七年,叶钊南下前,送了我一支刻有梅花的银钗。
他说卧佛寺腊梅盛开前,一定会带着三书六礼,来府上提亲。
我收了钗子,满心欢喜地在府中等他。
谁知路遇大雪,叶钊为了如约赶回,选择了走水路。
他不知江陵一带水匪猖獗,行至半路,商队突然被贼寇劫掠,叶钊不慎跌落寒潭,自此落下了一身顽疾。
纵然我日日求神拜佛,但他还是没能撑过那个春天,银钗成了他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我整日浑浑噩噩不肯见人,为了让我老老实实嫁给纪莲,我爹将银钗抢走,说是彻底断了我的念想。
原以为那东西早就被他随手丢弃了,不想竟落在了李芙蕖手里。
往事历历在目,说不出的憋屈恶心。
我弯下腰,捏住李芙蕖泫然欲泣的小脸,尖利的指甲狠狠刺入上面的软肉。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提叶钊?”
11
最终,我把李芙蕖扔了出去,连同我娘生的希望和叶钊留给我最后的念想,一起拒之门外,她骂我是个没有心的人,记不住过去的爱,也忘不掉过去的恨。
她说的都对,我就是冷血的妖精。
纪莲能容许我在他面前摇尾乞怜,换得半生衣食无忧,但不代表能容许我撒泼打滚,干预庙堂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