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胡不喜
所以无论是叶钊的银钗还是我娘的命,都不值得我冒这个险。
可不知为什么,温酒涌进喉咙,呛得我涕泪横流。
恍惚中,我又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你怎么回来了呀?”
纪莲奉命督造运河,原本月底才会回来。
他上前一步,指了指地上的酒坛子,“再不回来,你要把我的酒窖搬空了。”
死太监,几坛子酒罢了,小气吧啦的。
我站起来,想要把锅甩给喝趴下了的八万,谁知一个踉跄,直接跌倒在纪莲怀里。
流畅的下颌线映入眼帘。
这个角度,实在太像叶钊了。
一时间,我也分不清在和谁说话。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恶毒了,所以这么久都不来看我?”我湿着眼眶,凑上去亲了又亲,细嫩的指节一遍遍摩挲眼角的小痣。
纪莲点点头,上下扫了我两眼,又一把抱起我,“嗯,是不太善良。”
我听了当然不高兴,气呼呼地在他脸上咬了一口,又挣扎着要下来。
“您的伤还未愈合,让奴才来吧。”
随行的侍从一脸担忧,打算接过不停乱动的我。
我一把挥开那侍从的手,“不行,我只要你抱。”
我可怜兮兮地拽着纪莲的衣襟不松手,“求你了,别把我丢给别人,你不在的时候,他们都来欺负我。”
他把碍事的八万踢到一边,好气又好笑地叹了口气,“你还能让人欺负了去?你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话虽这么说,手上却没有放下我,一路抱着我回了房间。
我在他怀中摇摇晃晃、昏昏欲睡,可是脚一落地,就看见纪莲的胸前渗出了血迹。
我吓得连忙去扒他的衣服,想要给他上点药,可我头晕眼花、又忙又乱,竟然怎么也解不开繁琐的腰带。
“疼不疼呀?你疼不疼呀?”
我急的快哭了,只能不停问着他。
纪莲眸光晦涩,看着我和他的衣带较劲,好一会儿才笑出声来。
但他没有去处理自己伤口,而是连拖带拽把我哄到了床上。
我大脑昏沉,“什么?”
我紧紧贴着他,问那该怎么办。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眼中满是欲念和狡黠。
“李茯苓,今夜,我来伺候你。”
华灯初上,月色撩人。
我的意识逐渐模糊,最后只能攀着他的脖子,在黑夜里追寻不灭的星火。
直到我累极,他才餍足地躺到我身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但我此时我酒意上涌,早就神游太虚,根本分辨不出他是在说话还是在唱歌。
只隐约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地名——苍炎山。
那是叶钊把我救出来的地方。
犹记得我像头小兽一样趴在叶钊背上,直到睡着,都在呜呜咽咽地喊疼。
我那样烦人,他却一个人背着我,走过泥泞的山道,将我安全地放在了府衙门口。
后来,我找了很久,才在一艘画舫上再见到他。
只是那时他已千帆阅尽,不太记得我了。
思绪随着浪潮飘飘荡荡,一会儿是叶钊送我银钗,一会儿是纪莲为我栽树,折腾到最后,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梦里,我又见到了叶钊。
他拂手而去,说我的心已经背叛了他。
我急忙追过去,哭着说自己没有,求他带我一起走。
人间太苦了,我也有撑不下去的时候。
他问你确定吗,我点头,然后画面一转,他就拉着我跳下了悬崖。
耳边风声攒动,我惊叫一声,猛地坐了起来。
可还没看清眼前的黑影是谁,脖子就被一把掐住了。
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挤压着我胸腔里最后一点空气。
纪莲恶狠狠地瞪着我,表情阴冷得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说,你为什么会知道叶钊?”
话一出口,一切全完。
侍从稍加汇报,已经足够纪莲串起前因后果,
他怒不可遏,手下发狠,差点真的送我去见阎王,还是皇帝的急诏救了我一命,叫走了目眦欲裂的九千岁。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得知我和叶钊往事的当晚,纪莲就把我锁在了床上。
那么粗一条链子,怕不是拴狗熊的。
白天,他去小皇帝面前做牛做马,晚上回来就在我身上装大爷。
他总是伏在我身上,一遍遍问我:“爱吃桂花糕的是谁?嗯?喜欢腊梅的又是谁?”
一开始,我还试图解释,说叶钊已经死了,现在我只想待在他身边,但纪莲根本不听。
他挑逗我,却又不给我,还要一脸愤恨地问叶钊也会这样对你吗。
他似乎和叶家有仇,一个劲儿地逼我承认自己图谋不轨,和想害他的人是一丘之貉。
更过分的是,没过几天,他竟然停了小厨房给我做的桂花糕!
我气得去找他理论,结果路过梅园,发现里面的腊梅也被人砍光了。
这事干得也太绝了!
当晚纪莲再来找我时,我一口咬在了他身上。
这人“嘶”一声,旋即沉了眼眸,手下却一点也没放松。
于是我身上的红痕还未转青,便又添了几道新的伤痕。
后来我索性不理他的发疯了,可纪莲又把这看做是挑衅,故意带我去了私牢,看东厂刑讯罪犯。
我知道,他在杀鸡儆猴。
好好的人走进去,出来时就变成了皮开肉绽的血葫芦。
我推开纪莲,蹲在一旁一阵狂吐。
好不容易吐够了,他又掐着我的下颌左右摆弄,眼中阴冷四溢,
“李茯苓,再用那种眼神看我,这就是你的下场。”
他不舍得杀我,又不想放我快活。
可我虽然目的不纯,但也没到谋财害命的程度,至于这样咬着不放吗?
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呢。
我再也忍不住,吐干净最后一点酸水,略带嘲讽地看了他一眼,“哪种眼神?是厌恶你的,还是想念叶钊的?”
我想我也是疯了,竟敢这样气他。
一听叶钊二字,纪莲眼里又激起了狂风暴雨,他咬着牙,直接把我丢进了水牢。
腐臭的黑水从腰间一圈圈漾开,还有不知名的虫子在腿上爬来爬去,一下子把我带回到遥远的过去。
李明远记恨我差点弄断他的命根子,伙同李芙蓉将我关进了后院的柴房,又倒了一桶蛇虫鼠蚁进去。
铺天盖地的麻痒感唤醒了印在骨子里的恐惧,我呼吸一滞,一口气没上来,竟然直接昏了过去。
许是吓得不轻,当晚我就发起了高热。
迷糊之中,有人掰开了我的嘴,把浓稠的药汁送进了嘴里。
他的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我。
是纪莲吧,除了叶钊,只有他会这样对我。
可人在病中意识是很脆弱的,一想起他这段时间对我做禽兽事,胸中那团火气怎么也浇不灭,平日里能忍得了的,这会儿说什么压不下去了。
我使出吃奶的力气,狠狠推了他一把,“不要你管。”
药碗掉在地上,炸开一朵墨色的莲花。
“不要我管,那要谁管,叶钊?”他捏住我的下巴,逼我睁眼看他。
我扭过头去说气话,“随便谁,反正不是高高在上的九千岁!”
纪莲眼中阴鸷渐盛,连说了三个“好”字,才唤人拿来另一碗苦药。
这次他没有留情,直接用手掐住了我的下颌,虎口收紧,将一碗药尽数灌进了我嘴里。
苦涩和窒息在胸腔中不断蔓延,直到我快被呛死,他才意犹未尽地松开手。
我趁机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或许是我眼尾通红的模样太可怜了,纪莲没再下狠手,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再也听不见一丝响动。
我闭上眼。
算了。
随他发疯吧。
因我不愿喝药,这一病躺了七天才起来,连李府抄家都能没看到。
与我相熟小太监偷偷告诉我,说我昏迷的时候,涉案的男丁已经斩首示众,家中女眷也发配边疆了。
长街之上一片鲜血,哭喊声绕梁三日袅袅不绝。
我淡淡说声知道了,从妆匣里挑了几个红玉镯子交给小太监,嘱咐他别让我娘路上渴死饿死。
对她,我仁至义尽了。
至于纪莲……那天过后,我很少再看见他。
我们默契地不提叶钊,但双方都赌着气,谁也不肯先低头认错。
在这段时间里,他和皇帝的关系也有些微妙。
旁人皆道九千岁权势极盛,殊不知伴君如伴虎这话在宦官身上同样试用。
督造运河本就是块烫手山芋,少说也要十年八年才能完成,期间还要经历数十次外派。做好了,功劳不一定是自己的,做不好,倒霉是肯定的。
局势终究是变了。
小皇帝在架空他的权力,这样明显的事连我都察觉到了,纪莲当然也知道。
再加上行贿案牵扯到了很多纪莲名下的产业,整件事像个导火索一样,正式点燃了他和萧岚的党派之争,最近整个东厂都风声鹤唳的。
掌刑千户走了又来,来了又走,不知名的犯人也跟着一批批送进诏狱。
这些就够纪莲头疼的了,哪还有空再来折腾我。
和他们比起来,我简直闲出屁了。
可人闲久了吧,就容易胡思乱想,我时常觉得心里一会儿空一会儿重的,发展到最后,连最爱吃的藕粉圆子都味同嚼蜡。
直到服侍我的小丫头绛珠一语道破天机:“夫人,您怕不是害了相思病。”
我这才意识到,原是熬鹰的被鹰啄了眼。
明明一开始是我图谋不轨,结果骗来骗去,把自己也折腾进去了。
我安慰自己没什么关系,这世上谁离了谁不能活呢?
左右纪莲愿意养着我,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还省得看他脸色了呢。
可话虽这么说,等真的在花园里撞见他的时候,我的手还是不自觉地抓住了一旁的花骨朵。
两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姑娘站在他面前唯唯诺诺,其中一个还梳着童髻,明显没有成年,应该是其他想巴结纪莲的人送来的“贡品”。
世上贪慕虚荣、趋炎附势的人太多,少了一个李府,还有千千万万个张府周府,总是杀不完的。
贪婪之心不死,就一定会有人成为权力的牺牲品。
那两个姑娘是,我也是,这世道里没有谁能做得了自己的主。
我暗骂这帮老变态真不要脸,一抬头,纪莲已经注意到了一脸哀怨的我。
他揉揉眉心,整张脸上写满了疲倦,微微抬手,两名女子就被人带了下去。
收下了,他就这么收下了?!
我气得手抖,一不小心就辣手摧花了。
看到我的动作,纪莲忽然笑了,神色态度有所松动,似要过来找我,只是脚还没抬起来,刚刚走了妙龄女子又折返回来,打断了他的行动。
那女子盈盈一拜,怯生生说:“督公,奴家的手帕掉了,想回来找一下。”
我心道:可拉倒吧,都是千年的狐狸,谁看不出来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但我看出来没用,纪莲看不出来也白瞎。
当然,也可能是他不想看出来。
他随口“嗯”了一声,准许了那女子的靠近。
我一急,手不自觉攥到了花刺上,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再抬头,那女子已经借着捡手帕的动作,身形一歪,径直往纪莲身上倒去。
在那万分之一秒里,我设想了无数种可能。
但每一种都告诉我,以纪莲的性子,没理由不顺水推舟,毕竟他也轻而易举地接受了我的投怀送抱。
“死太监,玩的还挺花……”
我骂他一句,眼里却不争气地漫出了湿意,刚好纪莲抬眸看向我,我心头一颤,当即转身离开了花园,不让他看见我眼尾通红的模样。
我默默告诫自己,男人都是一丘之貉,不管有没有那玩意儿,都花心得很!原以为纪莲有了新欢,就不会再来见我了,结果傍晚时分,他又差人将我搓洗干净,送上了去皇宫的马车。
来接我的小太监说,今夜摄政王设宴,指明了要见九千岁偷藏的娇娇儿。
我摸着宫装里缝制的软甲,一股冷意从尾骨窜到了后脑勺。
“绛珠。”
我对马车外唤了一声。
“夫人,我在呢。”
一直服侍我的小丫头柔声应道。
我从耳朵上摘下一对环扣,隔着车窗递给了她。
“八万染了耳螨,你带着它到西街那间医馆去看看,今夜……今夜不必回来了。”
绛珠“啊”一声,“夫人,耳螨不打紧,要不我明日再……”
“去!”
笨丫头,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绛珠不敢违抗,半路折返回去了。
等到了宫门,纪莲已经在门口等我了。
扶我下马车时,他唇角一勾,“害怕了?”
我的手凉得瘆人,不怪他察觉。
平息了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看他,“怕有用吗?”
事到如今,我就是再笨,也知道待会儿有场鸿门宴等着我。
耳边一声轻笑,“有我在。”
你在我更怕了好不好。
他轻轻捏了捏我的小手,出口即是宽慰,完全不像几天前把我扔进水牢的人。
怔愣中,额上忽然一凉。
“糟糕,有点后悔让你打扮得这么漂亮了。”
他笑起来,眉眼弯弯。
我刚想张口问他是不是打算把我送人,前方就传来动静。
纪莲抹掉我嘴角凌乱的唇脂,带着呼吸微乱的我走进了星月相辉楼。
这死太监的心思,实在过于难猜了。
不多时,歌楼舞榭,鱼龙相舞,丝竹管弦不绝于耳,楼内一派歌舞。
可细看之下,不难发觉异常。
小皇帝坐在高位上傻笑,完全不在意萧岚冒天下之大不韪,占用自己的宫殿设宴,更不在意纪莲身为一个太监,公然和女人搂搂抱抱。
他俩像两颗耀眼的星星似的,衬得皇权摇摇欲坠。
推杯换盏之中,萧岚率先措辞。
他似乎醉了,叫来舞榭上袅袅婷婷的舞姬对纪莲说:“这些舞姬都是西域进贡来的绝色佳人,身姿玲珑,舞艺非凡。本王想用他们换你身边那猫儿一夜,不知九千岁意下如何?”
大殿鸦雀无声,我的心“咯噔”一下,手也汗涔涔的。
来了,终于来了。
没等我反应,小皇帝也附和道:“是啊纪莲,反正你要女人也没用。”
赤裸裸的羞辱砸在脸上,连我都替他疼了。
宦海浮沉,哪有那么容易,这殿里不知多少人表面巴结他,背地里又唾他不是男人。
倒是纪莲自己没什么反应,接过我手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自顾自站起身,向着姿容艳丽的舞姬走过去,看了看才评价道:“的确不错。”
说完又回过身来,对着萧岚拱手,“女人而已,既然王爷开口了,本督自然要忍痛割爱。”
我的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死太监,亏我刚刚还心疼你。
我的眼泪越攒越多,终于化作一腔燎原之火。
寂静之中传来一阵突兀的碎裂声,毫无疑问,始作俑者是我。
纪莲话音未落,我已经抬手打翻了刚刚端上桌的热汤。
汤汁洒在手上,浇在脚上,我顺势往地上一坐,惨兮兮地望着他。
其实那汤也没有多烫,但我就是装的快死了。
就……就再赌最后一把。
像早就料到似的,纪莲唇角一勾。
“不过王爷也看到了,这猫儿被我养得无法无天,气性大得很。王爷若是要她,不如等我调教调教,三日后再送到您府上。”
三日……我头脑发懵,无法思考这话里的意思。萧岚的目光在我和纪莲之间逡巡几许,忽又笑了,“听九千岁的。”
纪莲一笑,灼灼目光与萧岚的凌空相撞,从容不迫的气度未败分毫。
皇帝一声令下,丝竹之音响起,宴会又恢复到一开始的歌舞升平。
但是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这场宴会,不过是暴风雨前的最后一点黎明。未几,纪莲带着我提前离席。
漫长的步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脚下的枯叶飒飒作响,他抱着我走在狭窄的宫墙之内,身板挺得笔直,活生生把窝在他胸前的我,衬得像只褪了毛的鹌鹑。
“今晚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小德子送你离开皇城。”
沉默中,纪莲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你要送走我?”
还是喜欢那些舞姬是吧?
我一口咬在他的下巴上,哽咽道:“如果你养了小猫,就要接受她锋利的爪子,接受她难听的叫声,接受她脾气暴躁、满腹心机、爱哭爱闹,不可以……”
我越说越委屈,拽着他衣襟的手都在颤抖,“……不可以始乱终弃。”
他低下头,挑眉问:“小猫听话?”
重点是这个吗?
我气出了鼻涕泡,低下头躲过他质疑的目光,“小猫在改了……”
头顶一声轻笑,良久,他把下巴放在我头顶,淡淡叹气,“你知道吗李茯苓,有时候,有时候我真拿你没办法。”
我又何尝不是呢。
明知道他大张旗鼓地宠我,就是为了在萧岚面前暴露出软肋,明知道如今的一切,都是他精心设计的结果。
一直以来,纪莲都在有意无意营造一种我很重要的假象,而萧岚也快上当了,
今夜的宫宴就是最好的证明,萧岚开始试探我在纪莲心中的分量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切都是纪莲想让他看见的。
只要他一直把目光放在我身上,就不会注意到东厂在暗处的动静。
我大胆猜想,等到两方真的兵戎相见时,萧岚会想方设法把我抓走,作为威胁纪莲的手段之一。
而纪莲呢,只会嘲讽一笑,下令格杀勿论。
冷风一吹,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但我还是想待在他身边。
就算他利用了我,可遇到危险时,救我于水火的是他,难过哭泣时,让我不要憋着的也是他。
我太冷了,冷到舍不下这点会烧死自己的火光。
更何况我俩之间,本就说不清谁对谁错。
可他为什么又要送我走呢?
我抬起头问他,“你后悔了?”
不想拿我当那个破绽了?
纪莲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其实……也值了。
秋风骤起,我往他怀里钻了钻,“你是不是没把握能赢?”
身上这件软甲,多少暴露了他的没底。
抱着我手微微收紧,他轻叹一声,“李茯苓,太聪明了不是好事。”
他说过,要我安安心心做个笼中鸟,虽然可能会死,但活着的时候不会有那么多烦恼。
然我自认不是个喜欢安逸的姑娘,连最爱的戏本都是穹庐塌陷、万花凋零,英雄扼腕、美人迟暮,我想看这世间的一切枯萎破败,连神明都被拖进七情六欲的苦楚里求死不能。
可上天偏偏让我遇到了纪莲。
我分不清我俩之间是真心还是假意,但有一点很清楚,我不想他死。
“纪莲,我们跑吧。”
找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清苦又快乐地过完小半辈子。
连我都能看出来,摄政王起了杀心,羽翼渐丰的小皇帝也没那么信任他了。
前有狼后有虎,这是我能想到唯一的办法了。
无边落木萧萧而下,回答我的又是一片沉默。回到东厂时,天已经很晚了,纪莲半跪在地上,给我烫伤的脚上药。
略显苍白的手指轻轻蘸取一点药粉,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待药粉铺设均匀,纪莲终于站了起来。
我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生怕一晃神人就不见了,“别走行吗?”
纪莲转过身,眸光浮动,“是你,还是我?”
“你不要走,也不要送我走。”
他来了兴趣,眉眼一弯:“为什么?”
非要说出来吗?
我偏不。
我不回答,伸手不断推动推着他滚落床榻。
我想我俩多少都有点毛病,身上有点伤的时候,更容易高兴。
纪莲一开始也不搭理我,只看着我在他脸上作祟。
露珠落在花瓣,艳丽的颜色,蒙蒙的雾水。露水浓重,逐渐打湿了娇嫩的花朵。皎洁的月光透过蒙蒙的雾,迷蒙了双眼
下一刻,露水轻轻滚动,微凉的凉意掠过枝干,送下一阵轻巧的战栗,最后落到某个不可言说的地土。
“李茯苓,我是谁?”
他一遍遍地问,我一遍遍地答。
“纪莲,你是纪莲。”
最后花朵蜷缩着枝叶蜷缩起来了,露珠才当着花朵的面,吮净微微凉意。
饶是我见多识广,此刻也羞的不知所措,趴在枕头上不肯看他。
纪莲随我从云端落下来,笑意盈盈地扳过我的脸,方才的勇气哪儿去了?”
我的汗水还未褪去,嗷呜一声,把头埋进被子里,好一会儿才闷声道:“怎么办,纪莲,我好像爱上你了。”
只有爱上一个人,才会因为这种事羞得抬不起来。
纪莲身子一僵,然后又柔和下来,将我按在怀中轻吻发顶。
“不,你早就爱上我了,只不过自己不知道而已。”
我只当他在说大话,轻轻在他手上咬了一口,“督公大人,您少臭美了。”
纪莲笑笑,没有反驳。
我们在黑夜中紧密相依,心照不宣地过了三晚。
晨起,我又说了一遍,“纪莲,我们跑吧。”
他从背后拥住我,长长出了口气,讲了一个梦境给我听。
梦从栾化三年那场大旱开始。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饿的发昏的少年为谋生路,狠心自净进宫。
只是宦官之路亦不好走,好不容易熬过了宫刑,还有千千万万道坎在前面等着。
一副俊秀的皮囊,是恩赐也是惩罚。
起初,少年因后妃的喜爱如鱼得水,可渐渐的,一些地位高点的太监也注意到了这点。
少年常常被叫到腌臜之所,任他们手抚口啮,抽打玩弄。
直到柳贵妃无意间撞破此事,少年才幸免于难。
一晃十年而过,他在咸福宫中尽心侍奉,贵妃也始终待他如子。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朝分娩,柳贵妃虽然生出来个龙子,但自己却元气大伤。
临死前,她交代少年,无论如何都要帮她守着这个孩子。
少年含泪应诺,终于凭着一己之力,将贵妃的儿子推上了王位。
只是大厦倾颓非一日所致,饶是少年夙兴夜寐,也挡不住大夏皇权的日渐没落。
在内,北平王萧岚虎视眈眈,就等着皇帝侄子一命呜呼,自己好顺利登上王位。
在外,各路藩王其欲逐逐,边境频频生事。
少年不得不化身为狼,借助东厂的势力纵横捭阖,一边平息藩王之争,一边与北平王斗智斗勇。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多年以后,小皇帝对着他念出了这首诗。
纵然那时他已大权在握,仍是不由得一愣,心中荡起一种初为人父的喜悦,遂对着皇帝欣慰一笑。
殊不知自己多年来的殚精竭虑,正在成为毒杀自己的慢性药。
在我们分离的前一日,纪莲第一次对我袒露心迹。
他拥着我,任由柔顺的黑发在锦缎上紧紧相缠,“萧岚已经起了策反之心,不日便会逼宫。茯苓,我得替贵妃守着他。”
“哪怕他已经不那么信任你了?”我问。
纪莲垂下眸子,默而不语。
“我知道了,那你把我送给萧岚吧。就这一次,我心甘情愿的。”
我望着他,眼里酸酸涩涩。
李芙蓉曾说我嫁的不是男人,我也以为纪莲不是,但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世间顶天立地的男子,指的不是腿间那几两肉的主人。
丈夫无苟求,君子有素守。
纪莲值得。
既然他想给萧岚一个缺口,那我就去做那个缺口。
反正我命如草芥,长在哪里不是长。
天一亮,纪莲最后为我描画了一次翠钿,翠羽未干,便有人在门外催他,说千户大人已经在书房等了。
我咬着唇,最后一次抱了抱他。
纪莲低下头,盯着我道:“李茯苓,再说一次你爱我。”
我傲娇地瞋了他一眼,“你都要把我送人了,还要我说爱你?”
他脸上漾开一个无言的笑,用力将我收进怀中,在我额头留下轻轻一吻,“可我想听。”
我偏过头,“我才不……”
话音未落,颈间蓦地一痛。
纪莲笑着,眼尾挂上一片绯色,声音仿若与我隔了千万层纱帐。
恍惚中,我听他说:“李茯苓,我也爱你。”
墨色在眼前晕开,只有余影依稀可辨。
死太监,我明明……
明明没说爱你。“老板娘,想哪个小情郎呢?菜还没好?”
说话那人扭过头去,又和同行的人开了几句黄腔。
我回过神来,冲着后厨喊了一嗓子。
又对着那人道:“看不见催了吗?你这么急,是赶着去投胎吗?”
一听这个,那人脸色巨变,回过头来就要骂我,可看了一眼趴在我身边的巨犬八万,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有人劝他别生气,说下次不来了就是。
我冷哼一声,心道不来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我这间客栈做的也不是回头客的生意。
三年前,纪莲塞给我一大袋金叶子,把我送到了鸟不拉屎的国之交界。
等我醒来,我娘正坐在桌边大快朵颐,脚边还围着拼命作揖的八万。
见我睁眼,绛珠面上一喜,从柜台拿出了客栈的地契和房契。
我一愣,没说什么便收下了。
因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帮纪莲的了。
转眼过了大半年,两国交界,雁道闭塞。
萧岚倒台的消息,我是两个月后才知道的。
有个要去暹罗做香料生意的食客,经过皇城时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四下一打听,才知道摄政王逼宫未果,反被骁骑将军斩于殿前。
路过皇榜时,他有意看了一眼,发现传言果真不假,很多人都被破格提拔,加官加爵者比比皆是。
那时我正在柜台算账,一听这个立马冲了过去,“那东厂呢?皇榜上有没有九千岁?”
那人嗤之以鼻,“什么九千岁,一个阉人能做什么?”
我一愣。
是啊,谁会记得一个阉人的功绩呢。
我沉了眼眸,在柜台前一坐就是一天,帐也忘了算。
又过了一年左右,翰林学派的倒阉行动声势越来越大,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授意。
帝王之术在于制衡,除掉摄政王后,下一个就是权倾朝野的东厂督公了。
其实走出皇城的时候我就知道,纪莲根本没打算活。
他是皇帝用来清洗异党的刀,满身都藏着见得不得光的污垢,唯有心是干净的,干净到可以忽略明目张胆的羞辱和猜忌。
一句话的恩情,他记了一辈子,还了一辈子。
真是个傻子。
熙和十二年,也就是我当老板娘的第三年,东厂被皇上取缔,督公纪莲不知所踪。
说是失踪,但真相是什么,我大概也猜得到。这日我正在库房清点酒水,汴梁那边就来了一封信,落款人写的是叶怜。
“阿苓,你快过来!”
我正拆信,我娘又在扯着嗓子大喊,催我去见十里镇李屠户。
上次山匪来客栈洗劫,着实给她吓怕了,哭着喊着说家里还是得有个男人镇宅。
我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可是吃过晚饭,她又跟过来劝我。
“娘知道你心里装着人,但这骇死人的局势你也看见了。”
她看了看我,欲言又止,“你想见的人……应该不会来了。”
脑海里又浮现出纪莲对我说过的话,他说:“李茯苓,你不做妖精可惜了。”
是啊,我是妖精,怎么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可不知为什么,听见我娘这么说,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娘一向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只能拍拍我的肩膀,默默退了出去。
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砸在纸页上,落款的名字都模糊了。
我用袖子擦了又擦,却怎么也沾不干净上面的水渍,索性就放下信件,推开窗户向外看去。
屋外秋风渐起,吹散天边一片落霞。
落在稚童手里变成了香甜的橘子,落在老妇眼中变成了茶色的瞳仁。
生死交替,因果轮回,向来如此。
楼下有人喊道:
“老板娘,来壶好酒,再来二两牛肉!”
我呼出一口浊气,放下信封,对着楼下喊了声好。
门一关,秋风顺着窗缝溜了进来,吹动了桌上的纸页。
那上面只用娟秀的小楷写了一句话:
“李茯苓,若有来生,我完完整整去见你。”我不想为纪莲掉眼泪了,但我还得为他办最后一件事。
趁着三月春回,江水解冻,我带着几个馒头,踏上了回江左的客船。
不得不说,我的运气比叶钊好多了,坐船坐了大半月也没遇见什么祸事,反而碰见了不少好人,而且是好到让我怀疑他们组团诈骗我的那种好人。
下了船,我直接杀到了东厂,可那里已经面目全非,找不出一个能用的旧物件。
没办法,我只能去纸扎店买些纸衣纸钱,勉强为纪莲立下一个衣冠冢。
大夏古训,人死如灯灭,入土方为安,不然灵魂无法超生,来世也做不得良人。
既然纪莲说想完完整整来见我,那我说什么也得帮他一把。
我望着山清水秀的苍炎山,给小坟包盖上了最后一捧土,“如此,你也算落叶归根了吧。”
料峭春风拂过耳边,算是上天给我的解答。
办完这事,我又绕道去了趟叶府。
身在迷局之中,很多事都看不明晰,在小客栈里待了几年,头脑反而清楚许多。
叶夫人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你这个女人又来做什么?!你把我儿害的还不够惨吗?”
我垂足坐在太师椅,捏了颗酸李放进嘴里。
嚯,边境可吃不到这么正宗的味儿。
我就了口茶,缓缓开口:“您说哪个儿子,叶钊还是叶怜?”
闻言,叶夫人脸色巨变,看向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不可思议,连声音都变了调子,“你……你如何知道叶怜?”
看到她的反应,我兀自一笑,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怪不得纪莲那么恨叶家。
怪不得他和叶钊长得那么像。
怪不得……叶钊不记得救过我。
纪莲给过我那么多暗示,但我总是先入为主,从没听懂过他的弦外之音。
夫人冲过来抓住我的肩膀,原本凌厉的眼眸沁满了泪水,“你见过怜儿吗?我的怜儿现在在哪儿?”
我冷冷站在原地,不答反问:“叶家本来该有两位少爷,当年你们为何要丢弃一个?”
叶夫人跌坐在地上,似在回忆什么,双目空洞无神。
“我生产前,苦无大师算过一卦,说双生子不详,会言妨父母。更何况双星下凡,必一盛一衰,若是不送走一个,另一个也难活。早知……早知……还不如留下怜儿,至少我们一家四口,还能多几年团圆日子。”
这世界真奇怪,有人能为了一句话的恩情,心甘情愿地葬送余生,也有人因为莫须有的传言,毫不留情地抛弃亲生骨肉。
她扑过来,死死攥住我的腕子,“求你了,告诉我怜儿在哪儿,求你了……”
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来伤害她。
“他随着父母去北疆了,应该不会回来了。”
或许是知道我在骗她这个可怜人,叶夫人傻傻点着头,“那就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是啊,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