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惊骇凝视着他:“你是如何知道的?那你还来送死?”
桑萁坐在椅子上,邪魅笑道:“梁王就是草原上的傻狍子,如果换做任何一个人,会把夷九族的罪证留在枕边而不销毁吗?他给你的是假的,不过是为了蒙蔽梁王的眼睛,保住你的小命。”
她浑身寒毛倒竖,此人就像是魔鬼,诡谲难测。烛影一闪,一道寒芒直奔桑萁咽喉袭去,他连人带着椅子疾退几步,又在那刀尖戳来的刹那伸手一揽,美人入怀,另一只手早已巧妙的捉住她手腕,把那匕首抵在她自己的脖颈。
她花容失色,愈是挣扎,那怀抱束缚的越紧,她的心也不受控的狂跳不已。
耳边传来桑萁的声音:“你父亲想要你活下来,如果你照顾不好自己,他怎能安心渡过黄泉呢?”
她嘶声道:“不要你管!”仍在奋力挣脱。
他却卸下那把匕首,把她娇小的身子拥在怀中,柔声道:“你杀不了我,是因为你是一个弱女子,你并不是不想为父报仇,而是能力不够,如何能杀我呢?只有好好活下去,积攒力量才能手刃仇人,在此之前,你可以在我怀里闹、哭,痛快的哭一场,然后开始新的生活,明白吗?”
她大喊道:“你滚!”但显然松垮下来,底气也没那么足了。
桑萁转过她身子,凝视着她的眼眸:“你过得快乐,我才会不开心。”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她的防线,她扑入桑萁怀抱,失声痛哭,他只是轻轻拍打着她背脊,待她哭声减弱,凑近说了一句话。
她弹起来,那人已经打开房门。
“别忘了,明日亥时,四方馆。”
她扭头,金鸭嘴香炉的最后一缕香雾弥散殆尽,她一挥臂,杯盏尽数滚落在地摔了个粉碎,她又骂又哭:“臭男人,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四方馆,人来人往,有几名家丁装扮的人在门口给骆驼浇水。
阳光倾洒进来,顾久久连找了几桌都是异国人士,言语不通,根本无法打听到太学院的历年考题,看来临时抱佛脚简直行不通,正一筹莫展时,迎面走进来一个熟人。
儒雅的脸庞浸泡在暖阳下,此人正是正八品下监察御史杜兰江。
他身穿常服,手摇折扇,并没有人留意到他,但顾久久的眼睛却黏在他身上,飞奔而来,兴奋道:“杜大人,好久未见了呀!”
杜兰江用折扇敲了敲他脑袋:“泊来镇一别,已过半年,没想到你还记着我呢。”
久久道:“你是个好官,对了,你来四方馆找人吗?”
杜兰江点头:“我是来找你的。”
久久愣怔起来,他道:“天子盛宴我见过了使团,却唯独没看见你,猜测你一定是以留学生身份去鸿胪寺查找国子监的空缺。”
对方眼睛一亮:“杜大人,这你都能猜到!”
他笑道:“我在朝为官十几年,对大小考试再擅长不过,我有心与顾郎结交,不如随我回府,我教你如何应对考试。”
顾久久就差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那人牵起他上了一顶软轿。
街拐角滑出一抹红影,冷冷盯着他们。
梁王府议事厅,武三思焦急地踱着步子,两旁分别坐着三名外罩玄色斗篷的男人。
每个男人身后又都立着身穿果绿色襦裙、头挽灵蛇髻的婢女。
每个婢女都面无表情,手执酒壶屏息等待。
“大王。”蔡参军飞奔进来,躬身抱拳:“他来了。”
梁王一击手掌,喜悦道:“他一来,大事可成!”
府门外,从驼峰上跳下一名男子,他身子摇晃了几下,登时有家丁上前扶稳,他摆了摆手,斑驳精黑的脸颊汗流如注,却连抹掉的功夫都顾不上,紧随在蔡参军身后一路阔步挺入议事厅。
所有人站起身,只见那人身穿翻领胡服、头戴倒三角高顶胡帽,一张刀削的脸颊泛着黑光,像是被朔风吹了不下百遍。
梁王扶起他将要跪倒的身子,道:“裴将军,你从岭南一路赶来,舟车劳顿,不必多礼。”
裴将军盈满泪水:“这一拜是末将欠大王的,当年,家父裴守德协助越王诛杀武曌逆贼,越王兵败,裴家九族尽毁,由于我尚在襁褓被婢女带出逃过一劫,后来,我从军戎累功拔擢为旅帅,却被大将军妒忌、陷害我勾结蛮獠。”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多亏大王同魏王巡查三军,让我有冤可申,不仅惩戒了大将军,又向天子举荐我为岭南都护府的上都护,末将没齿难忘您的救命之恩,您回京城后,这一拜,我今日才得以奉还!”
武三思点了点头:“你重情重义,我没有白救你,呵呵。”
他又道:“今日大家共谋宏图,他日事成之后,我承诺给你更高的爵位。”
他引着裴将军依次介绍,从那几名斗篷人面前走过,大家都抱拳躬身,客套话自然也不可或缺。
“这位是朔方节度使,为谨慎起见,同伴名讳自当保密。”
“幸会,幸会。”
“河西节度使。”
“幸会,幸会。”
走到最后一人身前,他大咧咧地摘下兜帽,露出一脸蜷曲的虬髯,微笑着:“裴将军大名早有耳闻,果然气宇不凡。能在三日内从岭南两千里外驰骋而来,又过的了朝廷的重重关卡,在下钦佩万分,我是河东节度使——韩休琳。”
裴将军躬身抱拳:“末将也久仰将军大名,与您共事,荣幸之至。”
梁王举起酒盏,激动道:“各位,还有一日就到了上元节,当晚,皇帝会登上摘星楼俯瞰满城天灯,介时幽灵军生擒天子,以响炮为信,本王亲自率兵打开春明门,朔方、河西、河东大军迅速占领五城兵马司,相继打开剩余九道城门。”
众人点头,他笑道:“突厥外援一至,扫平长安街道,弹压南衙禁军,然后,昭华公主打开玄武门,放虎狼军和飞鹰军攻入皇城,押皇帝入太极宫逼她禅位!”
众人站起身,那几名婢女露出一丝冷笑,甘酿入盏竟是泛着红光的血色。
一人疑惑道:“为何要把摘星楼如此至关重要的第一步交予幽灵军,我可是听说,幽灵军的身份全都是妖!”
武三思道:“因为,这件事只有妖才可以办到。”
众人虽疑惑,却都捧起酒盏豪饮而尽。
打开手掌,手心中的三个红点消失了两个,他们全都呼出一口气。
“阿兄、爹、娘,你们为何会在摘星楼?”
茯苓儿佯装擦着地板上的粥水,一边急切问道。
门外,两名守门侍卫正在驱赶着一只毛茸茸的雪貂,那雪貂从他们胯下钻过,又溜上背脊,滋滋乱叫,简直再难缠不过。
那三个劳役装扮的人同时叹了口气,茯苓儿的兄长道:“摘星楼的劳役全都是十七年前从妖界遣调而来的虎卫!”
她大惊失色,那老妇人道:“十七年前,玄武祭司和白泽不知从哪儿偷来十五箱碧落珠奉承新任圣主茂蝶,圣主将宝珠作为赏赐,皇宫内苑与四海群臣皆中了蛊虫之毒,又值人界十万大军压顶妖界,殿下与未过门的妻子为了守护妖界献出三万凌波军的性命也还是于事无补,后来,顾将军死后,朝臣狄仁杰向武皇请旨撤回十万大军,我们本以为逃过一劫,没想到……”
她垂头顿了顿,又抬起头道:“朱雀祭司一方之力,竟谋得两方势力共抗茂蝶,不到一个晚上的功夫,三方联合将新圣主驱离鹊山,赶回了东海,但殿下并未回朝,他暂行圣主之职抚慰四方群妖,安定妖界,他召集皇室所有的虎卫,说人界是不会放过我们的,朝廷之所以退兵,是在等待蛊毒蔓延侵蚀掉妖界皇室,趁内乱再次荡平妖界。”
茯苓儿倒抽一口凉气:“后来呢?”
茯苓儿的父亲接着道:“为了妖界的子孙后代得以延续,朱雀祭司组建了幽灵军,把虎卫送入摘星楼,等待上元节时劫持皇帝,发起宫变,江山易主方能保妖界后世平安顺遂。”
外面一阵嘈杂,又奔来几名侍卫扬刀乱砍雪貂,矫捷的白影窜梭不停,但有几次擦着横刀而过,惊险万分。
“长话短说,虽然侍卫都是梁王的兵,但说实话,这世间我们只相信桑大人。”
她的兄长替她抹掉泪水,微笑道:“妹妹,你回妖界吧,我们中了碧落蛊毒,朝不保夕,临死前能为后代做些什么已经满足了,但你还小,你没有必要跟我们一起冒险,找个好郎君嫁了,阿兄、爹、娘也就少操份心。”
茯苓儿道:“梁王既然有自己的兵马,为什么要妖来执行摘星楼的计划?”
她疑惑道:“擒获天子是最危险、也至关重要的一步!”
她话音一落,三个亲人同时转头,在他们身后停放着一辆平板车,篷布覆在上面高高拱起,不知道装了什么,只在一角露出丝丝艾草。
“娘子,我们该回光禄寺了。”一名宫女在门外轻唤道。
茯苓儿点头,恋恋不舍地迈出摘星楼,她捏紧双拳。
阿兄,爹、娘,孩儿不孝,历经十七年才找到你们,但孩儿可能要辜负你们的愿望了,孩儿决定,倾尽我全力守护你们……
四方馆,顾久久披头散发跑进院子。
鸦雀无声,丝毫人烟都没有,他仰头狂叫一声,又软软跪在地上。
泪水滚落在地,一时间,所有人都倾巢而出,挤满小院。
然而,奇怪的是,使团护卫队清离了看热闹的众人,在久久身边立着桑萁和茯苓儿。
久久跳起来捉住桑萁的手腕:“桑大人,轻尘为了救我,被寞魂影抓走了!”
桑萁纹丝不动,茯苓儿大惊道:“怎么回事?”
久久捶打自己的脑袋:“都怨我,杜兰江诱骗我去他的府邸,半路上拐到偏僻陋巷,他想要杀我!轻尘救我却中了寞魂影的暗算,寞魂影留下话,让我独自去阴灵界交换轻尘,可我、可我连阴灵界在哪都不知道!”
桑萁仍然默不作声,手腕被狠狠捏紧:“桑大人,你带我去救他好不好?”
他面红耳赤,那人却邪魅一笑:“圣主都应付不了的人,我们去了还不是白白送死?”
久久张大眼睛:“你、你怎能说这样狠心的话?”
“哼!”他挣脱开那双湿热的手:“我狠?没错,我惜命爱财,杀伐狠毒,但我一心为他,他却毫不领情。既然如此,他死了,我不费吹灰之力荣登圣主之位,这么好的机会,我为何要救他?”
他走向自己厢房,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声:“可你说你会保护他的!”
桑萁走回房间,又合起了门。
顾久久被一群侍卫包围起来,他手执横刀扭动身子。
李依依大步过来:“久久,你不能去救他,你会没命的!”
他大叫:“你让开!”
她深吸一口气,直逼几步,那人却丝毫没有退后,刀光映射在她的脸颊。
“别、别逼我,我不想伤害你,你是我的朋友。”
她冷笑一声,泪水夺眶而出,脚步不停:“夜轻尘到底是你什么人?”
他一字一句道:“即使你们所有人都不愿去,我不会怪你们,但是我,我一定要去,对于你们来说,他是朋友,面对一个赤裸裸的陷阱,和注定无法搭救的困境,不足以让你们将自己也置身在危险中,白白再多牺牲几条人命。但是对于我来说,他是亲人,是我的师父,我可以失去一切,但我唯独不能失去轻尘。”
李依依停下脚步,虽心痛如刀绞,她还是轻轻吐出几个字。
这几个字只传进了两个人耳畔,
顾久久微笑起来,伸手把李依依抱在怀里,那把横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她面容惊骇,不敢出声。
他就这样挟持着她厉喝道:“都让开,不然我宰了她!”
侍卫们不得不让出通道,他甫一出门便直奔城门而去,一条人影拦住去路。
“白虎祭司的职责就是守护圣主,不过……”
茯苓儿顿了顿,突然吹起哨声,头顶上方的天空振翅掠来一只大鸟,引得路人仰脖侧目,那通体蓝羽的大鸟只有一条腿和一只翅膀,偏偏却又立稳如山,朝顾久久扑来:“毕方,毕方……”
他皱了皱眉头:“这是?”
她道:“这是毕方鸟,曾经带我环绕阴灵界寻找毕子草,我把它借给你。”
顾久久喜笑颜开:“谢谢你啊,茯主事。”
她笑道:“你不怕死吗?”
他微笑不语,骑在那大鸟身子上,巨大的气流震荡开来,险些把他冲下去,他牢牢揪住大鸟的羽毛,对她挥了挥手:“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他死在一处。”
李依依犹豫着,可还是敲响那扇门。
“我已经按照约定去做了,他挟持我逃了出去,我尽力了。”
桑萁一言不发,专心吃着一碗面蚕,那倩影浑身颤抖。
她大声道:“等我拥有足够的实力,我一定会亲手取你性命!”
这威胁只换来了他不屑一笑,那声音软下来:“再让我看你一眼!”
桑萁笑道:“还有必要吗?”
她心中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是我的杀父仇人,至少让我把你的样貌印在我的脑海,等将来我羽翼丰满时,我还、还认得你。”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会忘了我吗?仇人……”
那倩影渐渐消失在门外,他吹了吹银勺里的团子,掺杂了新丰酒的绿豆汤汁,除了酸,苦、辣、甜尽数融合起来,这滋味还真是妙不可言,一滴泪从美眸中滑落下来。
他放下面蚕,在瓷碗着案的刹那,一条人影翻下房梁。
那黑衣人躬身抱拳:“大人,果然如您所料,萨满巫师是个好色的种儿,小的已经将他引离昭华公主府。”
他嘴角勾起邪魅的笑容,执起武皇曾赐给他的腰牌。
“别怕,有我在。”
他站起身,对黑衣人道:”随我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