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擦干净脸颊的灶灰,瞬间展露出姣好的容颜,但她的眉梢眼角尽带着冷傲之气,她气鼓鼓道:“你听好了,我可是郢州刺史李忠勇的掌上明珠李依依。”
“你是郢州刺史的女儿?”顾久久大骇。
李依依坐下来,狠狠一锤桌案:“半月前,府内突遭刺客,屠杀我的家人,爹爹临死前把一样东西交给我,又在我的脸上涂抹灶灰,管家掩护我出逃,半路,管家被追杀而死,我被他们捉来这小屋子里,日夜备受折磨和煎熬,但我宁死不屈,就是不说出东XZ在哪里!”
顾久久疑惑道:“是什么东西?”
李依依转过头,简直比他还要疑惑:“贼人拷打了我半个月我都没说,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可能告诉你,你这个呆子!”
顾久久笑起来,两颗小酒窝让他看起来可爱呆萌、很容易相处的样子。
她脸色潮红,低声道:“你又是什么人?”
顾久久倾身过来,为她揩净鬓边污渍,她涨红了脸,心像小鹿乱撞。
顾久久笑道:“我是归海国使团的留学生顾久久,我来竹屋本是为了找失踪的押使大人,是我找错了地方,误打误撞反倒救了你。”
李依依弹起来:“使团?”她兴奋道:“是去长安的使团吗?”
顾久久点头,她道:“刺史府怕是回不去了,我要为父雪冤,我要随你们同去!”
这回顾久久弹了起来,他张大眼睛:“这、这怎么能行呢?”
李依依脸红红的:“俗话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顾久久的眼睛愈张愈大,他连连摆手:“小大姐,这可不是你任性的事情,不行,不行。”
他喝了口水,转身欲走,却被李依依挡住:“我可是郢州刺史的女儿,你娶我已是我屈尊降贵,你却不识好歹,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你若不答应,休想走出这扇门!”
顾久久苦着脸:“对对,我高攀不起,桑人大生死不明,你让开,我要去救他!”
李依依呼吸一滞:“桑大人…..”
夤夜,灯芯闪烁,夜轻尘从床榻上坐起来,在他身旁团缩着那两尾雪狐,它雪白的茸毛上沾满血污,双目紧闭,似乎睡得很沉,身子却又微微发颤。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丝帕,甫一碰到它身子,它登时戒备起来,随即又放松下来,发出细微的鼾声。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为它揩拭掉血迹。
之后,他冷冷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为何要组建妖军?”
雪狐睁开双眸,跃下床榻。
桑萁坐在床边,凝视着他,笑道:“是幽灵军。”
他继续说道:“两千年前,我答应过圣主要护殿下一世周全,幽灵军自然是为了守护殿下的。”
夜轻尘摇头:“你到底有什么计划?”
桑萁:“我是为了你呀。”
夜轻尘避开他的目光,他捏紧双拳,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桑萁邪魅一笑:“圣主只要记住,这世间只有我不会背叛你,”
他说着站起身来,手腕却被那只修长的手捉住。
“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桑萁甩开他的手走向桌案,一只翠绿色的瓷瓶静置在那里,他执起瓷瓶,转过头盯住夜轻尘,他的声音听起来万分疲惫却又充满了期盼:“圣主只要应允我一件事,我就立即解散幽灵军。”
没错,这两千五百年却又稍纵即逝的光阴,彼此之间早已经有了默契,在他眼前的是一位多么仁爱而又纯善的君主,他想要让我解散幽灵军,可我偏要和他赌一局。
桑萁揭开瓷瓶封帽,浓郁的桃金娘的芬芳被一阵冷风吹向床榻。
夜轻尘一愣:“你想让我忘记什么?”
桑萁道:“哼!那大鸟的机关术好生厉害,我险些命丧剑阵,但我还是逃了出来,我不仅棒揍了他一顿,还取走了忘忧水。圣主只要喝下忘忧水,忘掉你与顾流芳和顾久久之间的一切,乖乖随我回妖界,我就答应你的条件。”他一字一句道:“你愿意吗?”
他方才迈了一步,那声音坚定道:“不忘。”
夜轻尘抬起头:“不弃。”
桑萁的脚步戛然而停,他转身走向房门。
一条人影疾射而来,像是一道流星,如流星般耀眼而又璀璨。
他的背脊撞在门上,双手被夜轻尘束缚在两侧,那瓶忘忧水坠落在地摔了个粉碎,夜轻尘低下头,只见哪里是忘忧水,而是清水中浸泡了一朵桃金娘。
桑萁苦笑:“我输了,我明明知道你会这样说,可我还是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你走吧。”夜轻尘对视着他的眼眸:“离开使团,回妖界。”
桑萁浑身一颤:“你在赶我走?”
没有回答,但那双禁锢他的手却垂了下来。
桑萁抓起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庞,他的目光好似野兽对猎物的渴望,但他的话却又充满了哀求。
“我不会离开你的,哪怕再过几千年、几万年,就算是到了忘川,我也不会喝下那碗孟婆汤,我在阴灵界也要想着你,你想要什么,我就为你谋什么,我要你真心的喜悦起来,看着你凌驾在世间所有人之上,受万民敬仰,一世无忧,直到我死。”
“桑萁,你有问过我,我自己想要什么吗?”
夜轻尘坐回到孤灯旁,柔声道:”天色已晚,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去长安。”
桑萁挤出一个字:”好。“
他说着推开房门冲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折返回来合起房门,闪电般消失在了自己房间。
张皇失措的眼神、促狭的呼吸、慌忙逃离的背影……
夜轻尘叹了口气,飞起两片红晕。
门外响起脚步声,那声音徘徊不绝,他打开房门,张好良立在那里,欲言又止。
夜轻尘道:“你有话?”
张好良摇头如骰子,双手摇摆:“没有、没有。”
他点头,方要关门,张好良却突然道:“大使大人,我虽然没有去过妖界,但我对妖从不抱有任何偏见,倘若不是靠着妖界每年进献给大周的奇珍异宝,归海国这弹丸之地焉能依附朝廷而不被四海蛮夷所吞并?属下乃一介武夫,跟了大人这么长时间,您帮助当朝忠良狄仁数次以身犯险,属下钦佩您,您是一个很好的人,属下分得清是黑白是非,所以,提醒您……留意身边的人。”
他说完疾步下楼,再没有看夜轻尘一眼。
夜轻尘柔声笑了笑,并未放在心上,他脱下衣衫,躺在榻上沉沉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他穿戴齐整,打开房门,茯苓儿慌张道:“圣主,张好良死了。”
夜轻尘一愣:“怎么回事?”
张好良的房门外守着两名护卫,他们甫一进来,那扇门便被紧紧关闭了,茯苓儿解释道:“辰时,我来找张队正清点物资筹备出发,我来了几次房间里都没有回应,我看时辰不早了,便用匕首敲开门闩,赫然发现了张队正的尸体。”
她接着道:“为了不引起骚动,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我立即封锁现场,第一时间禀报圣主。”
夜轻尘点头:“你做的很对。”
他目光徐徐巡视着房间,铺放齐整的被褥、还未吹灭的油灯、敞开的窗子。张好良面朝下趴卧在地,双目紧闭,嘴边淌出一丝血迹,在他伸出的右手旁有一只破碎的瓷碗,汤汁已经干涸,碎瓷片上沾着褐色的波点。
他走过去,修长的手指夹起一块碎片,嗅了嗅:“汤里有毒。”
茯苓儿也半蹲下来,盯住张好良的遗容:“是谁干的?为什么要害他?”
夜轻尘叹了口气:“就昨夜他来找我的情况来看,他一定藏了什么秘密,有人害怕他把秘密泄露出去,或者说,是恐惧我知道这个秘密,迫不得已杀人灭口。”
她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在她翻开尸体时,竟发现张好良压在身下的那只左手边有几个字。
“一定是他在临死前写下的,想要告诉我们凶手是谁。”
两个人盯住那几个字,全都脸色煞白,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茯苓儿喃喃道:“地图、阿央。”
阿央幼小的身子僵硬地蜷缩在地上,白沙含泪为他盖上袍子。水井边挤了一圈护卫,忙着封锁各个进出后院的门户,周掌柜敢怒不敢言,黑着脸请走了吃饭的食客,合起门板,一想到今儿的生意是做不了了,算盘也打不了了,后院又出了人命案,简直坐卧难安,背手转圈,而周记旅肆所有的伙计也被聚集起来,一众人缩在几张八仙桌前簌簌发抖,又忍不住伸长脖子向后院张望。
夜轻尘道:“昨晚送汤给张好良的是阿央,对吗?”
白沙用袖子抹了抹眼泪,连连叹气:“阿央送汤上楼,我早早睡下了,并不知道他一夜未归,直到方才,有人打水时发出惊叫,我才从房中跑出来,看见、看见,唉……”
“可阿央完全没有理由毒死张好良呀?”茯苓儿半蹲下来,眸光一闪,她想要打开阿央紧紧攥起来的小手,却怎么也掰不开,他双手握着一支木簪。
夜轻尘忽然道:“张好良留下的暗示,地图两个字代表使团被毁坏的那张地图,而阿央与地图之间的关联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阿央就是破坏地图的人,而张好良发现了这个秘密,他在汤汁里下毒看着张好良喝下,然后投井自尽,亦或者是,被背后操控他的人推了下去。”
茯苓儿终于抽出木簪,她举起来对着阳光,虽然被水浸湿,但那楠木的质地极好,油亮光滑,簪头一朵雪莲雕刻的精巧如生,简朴却又大气,与她一身精简武服的风格竟意外的相配,她好奇道:“这是送给谁的?”
“是给你的。”白沙哑着嗓子道。
她一愣,白沙的声音传过来:“阿央胆小怯生,说话像是蚊子,他最害怕的人就是大使大人,每当见到夜大人,连头不敢抬一下,他只知道大人长得很美,却连大人的样貌都没看清过。”
白沙苦笑道:“他最喜欢的人就是茯主事了,也许你从未留意过,有人总在痴痴偷望着你,他记着你的喜好、你的喜怒哀乐,哪怕能为你端去一碗你爱喝的莲子粥都要开心一整天,可这些他只敢对我说,他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也许他这短暂的一生中,所做的最有勇气的事情就是为你买下这只楠木簪。”
她手指颤抖:“可是他为什么不亲手送给我呢?”
茯苓儿孤傲的脸庞交错着这世间所有的悲欢愁绪,她就像是从神一下子变成了人,成为了一个女人,她把木簪轻轻插在发髻里。
她凝视着阿央清秀而又稚气的脸颊,她不知道倘若他说出来,自己会拒绝还是接受,至少存在着一丝丝的希望,他有胆子为自己买下木簪,却再无胆量把这丝希望编织成两个人所能拥有的梦,一切的一切,都只能成为他心中美好的梦。
她站起身,捏紧双拳:“我不相信,阿央是破坏地图的人。”
她撕心裂肺的喊道:“他连说喜欢我的勇气都没有,哪来的胆子去杀人!”
夜轻尘道:“你冷静一下。”
茯苓儿再无法把控自己,她仰头怒吼一声,一双眸子变得血红,浑身散发出不可遏制的悲戚和怒气,马厩中的烈马扬蹄嘶鸣,鸡笼、鸭笼也暴乱起来,那些牲畜疯狂地冲撞牢笼,似要逃脱出来,把在场所有人都咬成碎片。
护卫们慌张无措,夜轻尘和白沙也紧张起来,此时,一条蓝影疾掠而过,一切一揽,把软软倒下的茯苓儿抱在怀中。
桑萁道:“女人呀,女人……”
他邪魅一笑:“这世间最容易动情的就是女人,最难猜的也是女人,最绝情的偏偏还是女人。”
白沙和夜轻尘呼出口气,这口气还未呼完。
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挤进护卫队的人墙冲进来,顾久久跳起来:“桑大人,我找了你一夜,原来你早就回来了?”
桑萁转过头:“你是谁?”
他问的自然是那和久久结伴回来的少女,少女昂起头,用手肘戳了戳顾久久:“你告诉他!”
夜轻尘也冷冰冰的盯住他看,他面红耳热,挠了挠头:“她叫李依依,是郢州刺史李忠勇的掌上明珠,她想去长安面见皇帝为父伸冤,但我担心她一个女孩子,路上又有匪盗、又有歹人的,如果遇到危险怎么办,所以我……”
夜轻尘冷冷道:“你要带上她?”
顾久久道:“不是我、是我们。我们都是大男人,保护女孩子不是天经地义吗。”
他声音愈来愈小,李依依却大声问道:“那死尸是谁?”
顾久久这才发现阿央的尸体,他忙冲过去,询问白沙发生了什么,白沙直抹眼泪,断断续续的讲述着。
桑萁打横抱起茯苓儿,一双美眸却在李依依身上横扫了一番。
李依依不动声色,却在他走后,对着他的背影绽出一丝狞笑。
顾久久弹起来:“轻尘,你是不是弄错了?阿央怎么可能是破坏地图的人呢?再说,他这样做图什么呢?”
“他又为什么要毒杀张好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