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盘双陆棋局摆在桌面上,中间的骰子呈两点,黑白双方过了中河,各都只剩下了两颗棋子,对阵之势不相上下,而这最后两点是谁走,便决定了谁会取胜,命运偏偏就是这般捉弄于人,让时间停留在了决定生死存亡的最后两步上,到底谁才是笑道最后的那个人呢?顾久久从桌下拉出来一个火盆。
众人唏嘘,全都围上去看。
“咦?大人为何把公文全都焚毁了?”管家注视着几片洛阳纸的残骸喃喃道。
“这里有两颗棋子!”
顾久久指着两颗白棋,又抬头看了看棋局,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为什么要把两颗白棋扔进火盆呢?”
夜轻尘双目一亮,大惊道:“是黑棋赢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在棋局上盯了好久,仍然一头雾水,管家笑道:“大人,你看双方都还剩下两子,谁先走出去谁就是赢家,可骰子虽然摇出了两点,但你怎么知道是黑棋来走,而不是白棋呢?”
众人点头,都盯住夜轻尘索要答案。
他俯身从火盆中捏出了那两颗白棋,冷哼一声:“公文尽被焚成灰烬,而两颗两木质棋子却都完好无损,说明被人投进去没过多久。那么,白棋已经走过,接下来就是黑棋出招了,胜负已定,双方了然于胸,自然不需要再走了。”
顾久久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一定是两个人都知道了结局,所以才……”
他的声音被门外一阵嘈杂声打断,众人回过头,一群身穿大青大紫色对襟襦裙的女人带着小孩涌了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冲到易伦的尸体前,骇的乱叫一通,又纷纷跪地嚎啕痛哭起来。
“太爷呀,你走了,贫妾可怎么活呀!”
“哪个天杀的狗胆包天,连堂堂刺史大人都敢行刺,可怜贫妾还有锦儿可怎么办呀!”
“老爷啊,你怎么连个嘱托都没留下,这偌大的家业若都被大娘捞去,哪里还有三娘和女儿的活路啊!呜呜呜~”
“老爷,您昨日还答应过婢子给婢子一个名分的,你怎么、怎么,唉……”
一群女人哭天抢地,煞是烦人,管家大呼道:“我的祖奶奶们,大人尸骨未寒,你们就别再添乱了!”
一群女人哭的更是伤心,他想拉走她们,却反而被一顿乱踢,揪挠,着实狼狈不堪。
夜轻尘的脑袋像是炸开了锅,他再也想不到,这个世上竟然还有比怨女更恐怖的存在。
就在这场面一度陷入混乱时,两条人影闪了进来。
茯苓儿凌空一掷,一个黑球状的物体滚落在地,轰然炸裂,浓浓的紫烟呛得那些女人涕泪不停,又全都一股脑的涌出了门外。
夜轻尘呼出长长一大口气,眉宇舒展,浑身轻松了不少。
桑萁走了过来,躬身笑道:“属下等救驾来迟,还请圣主恕罪。”
夜轻尘凝视着他,良久,拍了拍他肩旁:“你来了,我就放心了。”
桑萁邪魅一笑,在屋子内四处观察了一番,又找管家询问了具体情况,他问道:“你们有谁见到刺客了吗?”
两名刺史府的巡卫对视一眼,站出来道:“回禀大人,属下方才听到刺史大人的惨呼声,奔过来时,看到有两个黑衣人刚巧关上了东厢的房门。”
桑萁一愣:“东厢房?”
一名巡卫道:“没错,队长已经派人去查看,不知情况如何。”
夜轻尘上前一步:“东厢房所住何人?”
管家忙回道:“是两个波斯来的祆教徒,刺史大人近日昼夜不安,神思衰竭,说是被厉鬼缠身,听闻祆教火神马兹达能够斩杀恶鬼,就让小的把那两个祆教徒请进了府中。”
茯苓儿走过来,一名护卫也同时奔了进来。
“大人,刺客就在东厢房中!”
艾纱娅和艾西特伏在桌案上,七窍流血,在桌案中央摆放着一壶烧酒和两只瓷碗。
夜轻尘走过去,脚下一滑,像是踩到了什么。
他俯身捞起一只小药瓶,凑近鼻尖嗅了嗅,是鹤顶红——看来那两人已经没有救治的必要了。
“大人!”一名巡卫指着地上的钢刀:“这把刀就是作案凶器。”
一群人围了上来,只见刀长三尺、宽刃,泛着青光,刀身沾满了血迹,就像是被血水泡过一般,令人遍体生寒。
桑萁认真说道:“我已经检查过了,刺史大人是被人一刀削去头颅,以手法和力度来看,不可能是用剑,这把钢刀极为吻合。”
夜轻尘点了点头,顾久久却站起身来,满屋子寻找着什么。
他挠了挠脑袋:“凶器找到了,可是头呢?”
他怪叫一声:“你们都不觉得奇怪吗?这两个人为什么要杀刺史大人呢?又为什么要砍了他的脑袋呢?他们成事后为什么不跑呢?最重要的一点,脑袋去哪了?难不成长了双翅膀飞走了吗?”
这压抑而恐怖的氛围,被他这么一叫,大家都放松了神经,开始思考这几点所有人都万分疑惑的问题。
管家突然指着床底笑道:“脑袋没飞,而是遁地了。快,快拿出来!”
一名巡卫趴下身子,伸手揪出了一只血淋淋的油布包裹,他展开四角,登时大叫一声:“这正是易大人的脑袋,是大人呀!”
桑萁邪魅一笑,对所有人道:“看来已经真相大白了!”
他执玉箫敲击着仍旧一脸茫然的顾久久,后者捂住脑袋,左闪右避:“喂喂喂,杀人总得讲个动机吧!”
顾久久跳起来,梗起脖子道:“这两人不是祆教徒吗?不是刺史大人请进来驱鬼的吗?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他们两个法力不济,蹭顿饭也是好的,为什么要杀人呢?这简直匪夷所思啊!”
其他人也露出了惊异的眼神,夜轻尘注视着墙角那熊熊燃烧的火盆,他从一踏进这间屋子起,便问到了一股浓郁的油脂的味道。他虽然对祆教没有过多的了解,但也知晓一二,祆教为了保持血统纯洁,通常兄妹联姻,甚至也有父亲娶自己女儿的传统;他们信奉善神阿胡拉·马兹达,认为他具有光明、生命、创造等德行,马兹达创造了火,给这个世间带来了无限的光明,所以,祆教又称作拜火教。火盆里的火想必就是他们所信奉的圣火,而投入动物脂肪燃烧也为了维持圣火不灭。
他冷冷道:“他们是祆教徒,这点毋庸置疑,而他们是被刺史请进门来的,这点管家也能够证明,他们现在双双而亡,无法开口说出真相,只能通过推理。任何细节,只要串联起来,就是事情的真相!”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耐心倾听着。
桑萁纵身一跃,坐在桌案上,两只瓷碗晃动了一下,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那两名死者的眼睛同时睁开,似乎在瞪着桑萁,对他的行为大为不悦。所有人倒抽一口凉气,桑萁却媚眼轻眨,一双莹白的手掌轻轻合上他们的双目,柔声说道:“听我讲完,你们就会瞑目了。”
他清了清喉咙,翘起二郎腿,对众人解释道:“贺州刺史易伦一定是得罪了什么仇敌,在这个仇敌的手下豢养了一批武功高强的死士,但是刺史府内守卫森严,贸然进攻,不仅危险极大,一旦被捉到把柄,反而会招来朝廷的剿杀。因此……”
他笑了笑,继续说道:“他一直潜伏在暗中多方打探刺史的日常作息和生活习惯,蛰伏百日,终于被他等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刺史被厉鬼所扰,夜不能寐,精神崩溃,急于寻找驱鬼之法,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人是值得警惕的呢?”
管家一拍拳头,大愧道:“昨日来了个身披斗篷的神秘人,是他告诉刺史大人,祆教火神能斩杀恶鬼,也是他说天赐良机,刚巧有两个祆教徒途经贺州城,就住在城西边万安坊的一家旅肆!”
夜轻尘点头,凝视着桑萁绝美的容颜,柔声道:“不错,你继续说下去吧。”
桑萁跳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盯住两个死人:“两名死士进入府中,为了不引起怀疑,他们并没有立即动手,而是等到了次日晚上,换上夜行衣,藏起钢刀,然后翻入刺史的房间,趁其不备,将其一刀杀害,又带走了刺史的头颅回去复命。然而,就在他们想要回房收拾东西时,好巧不巧,被眼尖的巡卫发现了。”
他冷哼一声:“为了不连累主人,他们只有饮毒自尽,以示忠诚……”
管家拍手道:“桑大人,这才不到一个时辰您就破了案,您不仅是我们的救星,简直就是天之骄子,鬼才、神探、神探呀!”
他脸色一变,又接着道:“可是大人,案子虽破了,可接下来该怎么办呀!”
他是府里的管家,只负责掌管府中内务,官路上的事情一窍不通,如今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怎么也得把自己彻底拖上岸才行。
桑萁挺起胸膛,拍着他肩膀,语重心长道:“官面上的事情,自然还得官家来办,这刺史大人是贺州官职最高的人,他死了,还有县令在,所幸人证物证俱在,凶徒伏法,刺史的脑袋搬家了,但县令大人的脑袋却保住了。”
“您的意思是让县里来接管此案?”管家又问了一遍。
桑萁点头,后者立马松了一口气,指挥着巡卫们保护好现场,又招手唤来一名下人附耳吩咐着什么。
夜轻尘环顾四周,房间里干干净净,收拾得一丝不苟,有两件波斯阔腿长袍挂在木架上,床单上叠放着一套纱裙和一条火红的面纱,他总觉得这间房给人的感觉很不对劲,却又很难说出哪里不对劲。
顾久久欲言又止,有一句话如鲠在喉,他犹豫了半晌,方要张口,一名巡卫奔了进来,大声道:“队长,牢房被人打劫了!”
“什么?”巡卫队长瞪起双目:“你是说有人劫狱?”
那手下满脸惊慌:“没错,方才来了一大波黑衣人,闯进牢房,劫走了五名死囚犯!”
城南别苑异常安静,黝黑的夜色中,只有一间偏房亮着灯光。
杜兰江坐在孤灯旁,穿针引线,勾起长长的冰蚕丝,一针一线地缝补着那件红月斗篷。
他手里不停,必须得赶在天亮前缝好才行!
他心急火燎,指尖一痛,血珠从拇指沁了出来,那根长针也掉落在地。
“唉,瞧我这毛手毛脚的,这针线活还真不是一个男人所能掌控的,真真是一件牛毛小事,难倒了大英雄。”
“呵呵。”
他苦笑着俯身去捡针,偏偏一伸胳膊扯动了伤处,撕心裂肺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他倒抽一口凉气,捏起长针,僵硬的坐直身子,然后拉下衣服,露出了白皙的肌肤和一道鲜血淋漓的刀口。
他在朝为文官,本不用考什么武功,但他为了防身,私下学了几招,他所擅长的是谋略致胜,因此从未亲自与敌人交过手,自然也不会有受伤的可能。
可今晚,宗主要独自对付夜轻尘,他总是不放心,即使那位是阴灵界的至尊王者,就算是来到人界,如果他愿意,血洗整个大周也只是动动手指的事情,若不是宗主畏光,妖界圣主根本就不是宗主对手,可他归根结底还是很不放心,只要没看到宗主安然无恙的出来,他就是不放心,也不知道为什么。
灯芯忽的一闪,门外传来了细微的响动。
“谁?”杜兰江全身戒备起来,他轻放下斗篷,慢慢靠近房门。
脚步声愈来愈远,那声音很轻很轻,像是御风而行,又像是踩在云朵上,若不是多年练就出来的听力,怕是很难察觉到这轻微的脚步声。
是宗主!
杜兰江一喜,急忙推开房门,可惜那人已经走了很远,却在打开房门时停了下来。
晚风拂过一头绸缎般的银发,三千烦恼丝根根冰冷入骨,似要把人冻结成冰。
而那人更冷,无论杜兰江怎样呼唤他,他也没有丝毫回应。
“宗主……”杜兰江走上前一步,无意中踢倒了什么。
他垂下头,眼睛忽的一亮,发现了脚边有一只白瓷瓶和一个翻倒的葫芦。
他打开瓷瓶封帽,凑近闻了闻,是阴灵界上好的伤药,而那只本装满了五人精魄的葫芦已经空了,看来宗主已经吸食过了。
他起头,柔声问道:“宗主,你的伤好些了吗?”
没有回答,寞魂影抬起脚,拐过游廊一角,霎时露出了他白的几乎透明的脸庞和精致如玉的五官。
“明笙有话想问宗主!”杜兰江本已绝望,没想到那位却再次停了下来,黑暗中传来了不屑的冷哼声。
杜兰江大喜,一激动反而忘了要说什么,他挠了挠脑袋:“我……”
他忽然想了起来,一双眼睛如星辰般明亮动人:“世人都说四十不惑,明笙已经到了不惑之年,但能陪伴宗主的机会却寥寥可数。明笙是一介凡人,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收取我的魂魄,让我入阴灵界长伴你左右,虽然我也是阴灵界的护法,可一年鬼门大开只有清明、中元和寒衣这三天,可每次我都被俗务缠身无法离开,我真的很想念宗主,我真的很羡慕其他护法,对我来说,长安并不是我的家,阴灵界的长安才是我的归宿。”
那冰冷的身影没有说话,只是重重的哼了一声:“你是凡人,阴灵界不属于你。”
杜兰江眸光湿润,他已经过了青涩的年龄,却反而更加多愁善感,他能与宗主说上的话机会实在是太少了,对他来说,这些话说出口怕是要让人耻笑,可他仍然要大声说出来,不管对方是怎么想的。
他深吸一口气:“宗主,我今晚就为你补好红月斗篷,可是夜轻尘实难对付,况且在他的身边还有妖界的白虎祭司和朱雀祭司,明笙不是质疑宗主的实力,我只是担心宗主会掉入他们的圈套,能否、能否让明笙继续留在宗主身边?”
他紧张起来:“我、我一定会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不会再让宗主受到任何伤害!”
寞魂影叹了口气,这口气比他的脚步声还轻,杜兰江没有听到,能听到的人只有他自己而已。
他的声音异常冰冷,像是冻结了百年的冰川,没有丝毫融化的可能。
“对本尊来说,你不配。你今晚的行动已经暴露了你的身份和你的行踪,大周皇帝并没有批准你来贺州,明天,带着你的人马滚回去。”
杜兰江心里一痛,他还想再说什么,宗主却只是轻飘飘的吐出几个字:“滚出贺州。”
他走进去,背靠着房门,苦笑道:“如果我死了,是否就能回阴灵界?”
他摇了摇手里的葫芦:“至少再让我为你多收集一些精魄。”
他坐回孤灯旁,继续缝补红月斗篷,眼前浮现起了与宗主初遇时的往事。
心旌摇荡,难以自拔。
显庆元年,碎叶城西郊狩猎场,一轮苍凉的圆月掩映在茂密的林场之上。
无数条衣衫褴褛身影跳过藤蔓在树林之间奔走逃窜。
烈马嘶鸣,马蹄声如惊雷滚滚而来,十几只黑斑金钱豹紧随着高头骏马,在一声吆喝下,朝着四面八方纵身奔去。树林间晃动着一片明亮的火把,黑影灵活跃动,猎豹们就像是一支百战精炼的军队,并不着急捕捉猎物,而是从各个方向把猎物包围起来,然后逐渐的缩小这个死亡区域,缩小、再缩小,直到那些无法逃出手心的猎物发出一声声惨绝凄厉的尖叫。
血光迸溅,骨肉碎裂,肠流遍野,一双手绝望的向前,似要抓住什么。金钱豹绿幽幽的眼睛兴奋异常,它呲起牙,在那人就要扯住一个闪闪发亮的金属圆环时,毫不留情的咬了下去。
颈骨碎裂的声音……一支淬毒羽箭钉在地上,距离猎豹的脑袋只有一寸,它弹起来好远,弓起身子,怒目低嗥,火把和杂乱的脚步声顷刻到了眼前,一个身材矮小、满脸横肉、身穿兽皮的豹奴一声吆喝,牛皮鞭破空一甩,那些猎豹全都不甘不愿的伏底身子,像大猫一样跃了回去。
“你这边数了多少?”一名身穿皮甲的士兵问道。
另一名士兵手执火把朝地面上的尸体照了照,只见一人脖颈断裂,眼球突起,一双骨瘦如柴的手牢牢抓住一只捕兽夹,尖利的铁牙扎穿他手掌,血迹斑驳,煞是可怜。他叹口气道:“十三只个猎物。你呢?”
那人一愣:“两只,还有两只竟然从围捕中跑掉了……”
马蹄踱了几步,从马鼻子中喷出了白雾,庆阳王李瑁俯身安抚着焦躁不安的骏马,他的手慢慢滑过浓密的鬃毛,轻声说道:“还要等多久?嗯?”
他这句话显示不是对马说的,周围几名陪猎的胡人伸长脖子,只见远处火光铺天,竟愈行愈远,似是奔向了树林深处,一阵疾风,十几只金钱豹飞跃而来。马上的几人同时一抖,但那猎豹们却并未袭击他们,而是回到李瑁身旁,半坐在草地上,抬起毛茸茸的爪子,舔了起来。
“大王。”其中一名胡人疑惑道:“士兵们都走远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李瑁仰头贴在马背上,打了个哈欠,望着漫天星辰,得意洋洋道:“本王豢养的猎豹乃大周一流猎手,呸!什么大周,若不是越王成不了事,哪来武曌女贼猖狂,夺我李唐江山,杀我皇族血脉,又把老子困在这屁点大的碎叶城。”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身上的锁子甲,密集的小铁环发出清脆的磕击声,在场的一队士兵、八名城中最富有的胡商,还有一名身姿飒爽的胡人女子,一名面容清癯的措大,在这些人之中,只有他一人有资格身披锁子甲,他也是在越王之乱后,幸存下来的李氏子孙之中为数不多的一个。
至于原因,想必是皇帝认为他只是一只小小的蝼蚁,不踩恐其生乱,踩死又觉得弄脏了鞋子,于是便将他发配到与东突厥相接壤的边陲小城——碎叶城。
这也是在碎叶、龟兹、于阗、疏勒这四座小国被朝廷大军收复为安西四镇后所发生之事,因此,战乱不断,城破家亡,自然遗留下来大批无处容身的流民,而这些流民此时已经成了树林中那一具具躺在地上的尸骸,肢离破碎,这、还远远不是最可怕的……
“奇玉。”李瑁勾了勾手指:“过来。”
奇玉昂起头,白马载着那有着一双碧绿色眼眸的女子款款而来,她并没有言语,而是突然搭弓上箭,一声清啸,箭破长空,两道黑影交叠在一起,瞬间坠落到了马前。
众人围了上去,只见两只猎鹰被一支羽箭串了起来,立毙当场。
那措大甫一瞧见机会,摇头晃脑:“诗家有云,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中双飞翼。”
其他人皆抚掌附和道:“奇哉,妙哉!女中豪杰是也!”
有人疑惑道:“这世间为什么还有奇姓?”
又有人道:“大王是如何得到此巾帼佳人的呢?”
众人都好奇起来。奇玉却不屑地冷哼一声,似乎不太高兴。她从跟着大部队进入猎场以来,从未说过一句话,身后还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煞是神秘。
李瑁就着月光,凝视着一只猫眼玉扳指,他递给奇玉:“来,本王赏你的,哈哈。”
奇玉终于露出了微笑。那男孩把玩着扳指,嘴中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不、是在场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语言。
李瑁拉住她娇嫩的手掌把她带入怀中,她靠在冰冷的铠甲上,李瑁亲了亲她脸颊,放声大笑道:“奇玉是本王最爱的宠姬,她虽为东突厥人,本王却许下承诺,一生一世护她周全,谁也妄想动她一根毫毛!”
那措大方要再吟几句酸诗,一骑策马而至。
士兵翻身下马,脸色紧张:“大王,没、没找到。”
“什么没找到?”李瑁不悦道。
士兵浑身一颤:“有两个流民跑了,是两个小孩。”
冷月清晖,遍地的尸骸之中,一具尸体动了动。
两双小手推开尸身,从一个半人高的土洞里艰难地翻了上来。
小姑娘发如枯柴,面颊沾满了泥土,看不清模样,她弯腰拉起一个九岁的小男孩,那是她的弟弟杜兰江。
火光愈行愈远,看来他们暂时算是躲过了一劫。她半蹲下来,拍掉杜兰江身上的泥土,语重心长道:“弟弟,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张大伯拼死护住我们,快,快跪下来给他磕头!”
杜兰江抹了抹眼泪,跪在张大伯的尸身旁,这正是那个伸手捞取捕兽夹的人,他在带着两个小孩逃亡途中,发现了捕兽夹,也意味着附近定然还有捕兽洞,猎豹咬住了他的大腿,为了护住两个小孩,情急之下把他们推入捕兽洞,用身子紧紧压了上去。
“谢谢你,张伯伯……”杜兰江磕完头,抬起脑袋:“姊姊,我们接下来可怎么办?”
小姑娘摇了摇头,叹气道:“围猎场有重兵把守,我们就算躲过了一时,却根本逃不出去,趁着夜色的掩护先躲起来,明日再想办法。”
杜兰江点了点头,他拉起姊姊方要离开此处,一双绿眸子在黑暗中闪了闪,“铮”的一声,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小姑娘摔倒在地,大叫道:“别管我,你快跑!”
杜兰江回过头,一个身披大红斗篷的女人翻身下马,手握长弓。
紧跟着旌旗摇晃,四面八方响起了马蹄声,无数火把点亮了整片树林。
小姑娘被羽箭刺穿了胸膛,口吐鲜血,浑身抽搐。
杜兰江万不能丢下姊姊不管,他握住她逐渐冰冷的双手。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奇玉,你不是一箭双雕吗?怎地还留下一个崽子!”
奇玉想要说什么,却还是没有张口。
李瑁绷紧弓弦,对准那瘦小的身影。
手指一弹,一支长箭射了出去……
杜兰江把姊姊背在身上,他尖叫一声,扑倒在地,鲜血从嘴角溢出。
士兵跑过去,检查了一番,回身禀报道:“大王,两个小孩都咽气了。”
奇玉的眸子黯淡下来,她挡住身后的那双满是惊恐的眼睛,狠狠一抽马屁股,飞驰离去。
其他几个胡人嗤之以鼻:“哼,妇人之心,安能成事?”
李瑁举长弓过头顶:“历代皇帝哪个不是铁石心肠,杀人无数?他日本王必攻破长安,取了武曌狗贼的脑袋,还我李唐江山!哼!”
他策马追赶奇玉而去,几个胡人露出嘲讽的微笑,再不管那两具小小的尸体。
一双长靴踏在遍地的尸骸之间,他的脚步十分轻盈,像是踩在棉絮上。
他伸手把小男孩的身子抱在怀里,两片薄唇贴近小小的耳垂。他闭起眼睛,轻轻吸气,一缕纯净的精魄吸入体内,他勾起满足的笑意。
小男孩的耳朵痒痒的,他睁开眼睛。
“姊、姊姊。”
那人笑道:“本尊不是你姊姊。”
他小手抚上那张白的几乎透明的脸庞,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却又让人异常的安心,小男孩吃吃笑着:“你好美啊!”
那人没再理他,继续吸食他的精魄。他却勾起那人的脖颈,小声问道:“我、我已经死了吗?”
“不、但是快了。”他邪魅一笑,笑容像是魔鬼般张扬而又冷血,他方要闭起眼睛。小男孩忽然说道:“我的名字叫杜兰江,字明笙,你叫什么名字呀?”
抱着他的人一愣,冷哼一声,用手指弹了一下他额头:“小东西,你都要死了,知道本尊的名字又能怎样?还是、你想拖延时间,多留一会儿你这这微不足道的小性命,嗯?”
杜兰江用手指缠绕着他的银发,一点也不恐惧的样子,像是相熟了多年的忘年之交,他灿烂一笑:“至少得知道是谁杀死了我吧?”
那人点头道:“本尊乃是阴灵界宗主寞魂影。”
小手把一绺银发搭在鼻下,像是一条胡子,寞魂影不悦的盯着他摆弄着自己的头发,他冷哼一声,嘴唇贴近耳畔,享受的吸食起来。
怎料杜兰江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把寞魂影吓了一跳,方吸入体内的精魄竟全都溜了回去,杜兰江身子一颤,神清气爽。
这个鬼灵精怪的小东西……
寞魂影面无表情,冷冷道:“说吧,你还有什么愿望没有实现?本尊答应你一事,你我之间建立起血契,你再无遗憾,然后乖乖地入阴灵界。”
杜兰江从他怀里跳了出来,跪地道:“求宗主救活我姊姊!”
小女孩的尸体已经僵硬,寞魂影摇头:“她死了,应该说是死的很彻底了,箭头沾满蚀骨之毒,魂飞魄散,没有了魂魄,回天乏术,你明白吗?”
那张幼小的脸庞盈满了滔天的恨意:“我要报仇。”
寞魂影道:“你知道要找谁报仇吗?”
杜兰江的眼睛亮了起来:“宗主,你会帮我的,对吗?”
寞魂影笑道:“血契完成,你就是本尊的人了,你愿意吗?”
杜兰江点头,又垂下头,掉起了眼泪:“那个女人杀死了我姊姊,她叫奇玉,庆阳王李瑁、八名胡商、一个措大,我要给所有死去的亲人报仇,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寞魂影把一滴血沁入他眉间,柔声笑道:“走吧。”
他双手一揽,把幼小的杜兰江打横抱了起来,一双小手勾起他的脖颈。
“宗主,等我入了阴灵界,是否就能永远地陪伴在你身边呢?”
寞魂影凝视着他:“在阴灵界,只有护法才能长伴我左右。”
“那我要当护法!”
“小东西,你以为什么人都能当上护法吗?天真……”
“本尊是神,不死不灭,无情无爱,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天真……”
杜兰江的脸上露出了天真而又灿烂的笑容:“你是我的恩人,姊姊说救命之恩莫过于父,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宗主,明笙一定会好好孝敬你的!”
寞魂影皱起眉头,冰雕玉琢的脸庞奇美无比,只一眼,便深陷于他,难以自拔。
“再说一遍,本尊不需要人陪伴,天真……”
烛光忽的一灭,杜兰江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大汗淋漓。
他喘着粗气,转过头,桌案上的红月斗篷不见了……
两扇窗摇曳了几下,一抹红色身影伫立在窗前。
杜兰江松了一口气,含笑道:“宗主,你来了?”
他跳下床榻,随手披了一件薄衫,又点燃了油灯,忽的想起宗主畏光,又吹了油灯。
寞魂影始终没有说话,他是神魔,也可以被称作死神,一个已经死了一万年的人自然是没有呼吸的,他的心是冷的,身子也是冷的,只有一双眸子注视着夜幕亮如星辰。
杜兰江隐约感受到这气氛很不寻常,似有大事发生。
果然,两片薄唇轻启,一根手指对他勾了勾:“过来。”
他乖乖走过去,和宗主并肩而立。
窗外,金鼓雷鸣,号角连连,一阵诡异的乐曲萦绕着整座贺州城,无数条奇形怪状的黑影伴随着鼓点穿梭于星罗棋布的檐顶之上,他们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贺州城外疾驰而去。
杜兰江大惊:“是妖,城内所有的妖!”
他疑惑道:“他们为什么要出城?”
寞魂影摇了摇头,邪魅笑道:“你还记得使团的内奸吗?”
他点头,想了想:“当初那内奸帮助我毁坏地图,让我能够以赈灾之名跟随夜轻尘前往贺州,但我一直未能猜出他的身份到底是谁?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寞魂影冷笑道:“本尊也很想知道。”
他双手拉起兜帽,洁白的脸庞半掩在红月斗篷里显得妖娆而又鬼魅。
“哼,这内奸的屁股已经开始坐不住了。”
“呵呵。”
杜兰江急忙奔回床边,从枕下摸出匕首。
他含笑转过头,那抹红色的身影却早已经不在窗前。
一个声音冷冷响起:“本尊不想再看你一眼,带上你的人马即刻滚出贺州。”
瓷碗“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妞儿剧烈咳嗽着,萍儿一边擦拭她嘴角,一边用力怕打着她的背脊。
苏万焦急地踱着步,他奔过来,急切道:“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