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泊来镇上,义宁坊兰亭雅苑。
一队侍卫在庭院中来回巡视,影壁后闪过一条人影。
待侍卫走向西厢房时,黑影轻轻一掠,躲进回廊中。
侍卫余光一瞥,停下了脚步,他转过头,什么都没有看到,继续向前走。
黑影站起身,两手向上一攀,悬挂在廊顶。
不久后,十几名头戴斗笠的车夫驾着运粮辎车停在了大门口。
门前的两个守卫叉戟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一名车夫跳了下来,从腰间取下龟符举了起来:“容州都督府的运粮车,这第五波粮食已经给大人送来了。”
侍卫让开通道,挥手道:“进去吧!”
车轮声响起,十五辆粮车陆陆续续驶了进去,康守成听声迎了出来,指挥巡卫带领他们朝后院的仓库方向走,过了扇形拱门,一座庞大的假山矗立在眼前,池水环绕,隐约可见不同花纹的锦鲤穿梭其中。
一名车夫突然捂着肚子蹲在地上,他抬手呻吟道:“官爷,官爷留步……”
巡卫走来,呵斥道:“怎么不走了?”
车夫紧皱着眉头:“官爷,那个,我肚子疼,不行了。”
他的肚子里头发出一阵咕噜声,想是吃坏了肚子,虽然没有什么味道,但那巡卫还是捏起鼻子道:“你知道茅房在哪儿吗?”
车夫点头如捣蒜,他道:“之前来过府里,在那边。”他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巡卫点了点头,道:“快去快回,别乱跑!”
车夫箭一般冲向茅房,待其他人的身影都消失在园子后,假山的一个黝黑的小山洞里钻出一个人,正是方才跑去茅房的车夫!他执起两片竹叶放在唇下,虫鸣声起,三条黑影从后罩房的檐顶腾飞而下,几个人聚在了一起。
前院传来虫鸣声,四个人躲在拱门后,当那队巡卫走进游廊里时,一排婆娑树刚好遮挡住了视线,四条人影飞快掠到正堂门前,推开门,闪了进去。
一个人已经等在房中,他轻声道:“快来这边!”
所有人蹲在一面墙壁旁,只见有三条划痕在上面,这划痕很不起眼,若不是事先告知,恐怕没有人能够留意到。
一只手轻轻一推,“吱呀”一声,露出一道门户。
里面灯火通明,四个人对视一眼,鱼贯而入。
这条狭长的通道安静的可怕,没有任何守卫,也没有丝毫声音。
几个人的心跳声时起彼伏,
忽然,有一个人停下脚步,惊叫道:“不好,有诈!”
密道里响起一阵阵箭矢穿过的“簌簌”声,和撕心裂肺的惨嚎声。四个人被瞬间射成了刺猬,鲜血淌了满地。
一队巡卫匆匆赶来,只见方才黑黝黝的房间眨眼间便亮了起来,巡卫队长伸长脖子,疑惑道:“怎么回事?”
康守成立在门口,答道:“有刺客闯进了正堂,不过已被抓住,大人正在里面审理。”
“什么?你说有刺客!”巡卫队长想要冲进去。
康守成忙拦住他道:“大人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
巡卫队长一愣,他明明带着十九人的卫队在院中不停的巡逻,并未见到有任何可疑人等,怎么忽然就听到了哀嚎声,刺客就被抓住了,这简直是天大的失职,若是大人有恙,自己可能会掉脑袋。
正在此时,那十五辆运粮空车从后园鱼贯驶来,马蹄声错落有致,细数之下竟未缺一人!十五名车夫稳稳驾着辎车。
康守成对巡卫队长道:“大人有令,把车夫全部扣押起来,关在耳房,等待传审。”
后者躬身领命,卫队瞬间将粮车团团围住,车夫们被粗暴的压在地上,各个睁大眼睛,惊恐万状。
正堂里,面具人端坐在案前,凝视着地上四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康守成双手在每具尸体身上仔细摸着。
“大人。”康守成走了过来,递上两只折叠的纸鸢和一张字条:“全都搜过了,刺客身上只有这几样物什。”
面具人点了点头,让他放在面前的桌案上。
他先拿起了那张字条,上面有两行字,看运笔风格不像是一人所写,但这加起来短短五个字,他却一个字都看不懂。
“哼,用异国文字来传信,不错,很不错。”他微笑道。
放下字条,又接着研究两只纸鸢。
只见其中一只身上写了四个字,另一只写着两个字。
偏偏这六个字他也全都不认得。
面具人笑道:“有意思,看来我们得找个识字的才行。”
康守成道:“大人,要不叫车夫进来看看?”
面具人摇了摇头,他悠悠道:“识字的就这间房里。”
话音一落,房梁上无数双幽绿色的瞳孔骤然缩紧,鼠辈们炸开了锅,四散逃窜。然而,每个洞口都守着枭鸟,他们有的被生吞活剥,有的掉下来被蛊雕划破了肚子,尖叫声和惨呼声直让人心底生寒。
康守成浑身打了个哆嗦,他一动也不敢动。
面具人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两只幸存下来的狙如,在方才的剿杀行动中,这两只狙如抱团在一起,既不跑,也不躲,甚是奇怪。
他走过去,半蹲下来,两双异常惊恐的眼睛对视着他。
他柔声道:“不如让我来猜猜你们之间是何种关系?”
两只狙如默不作声,他想了想,微笑道:“父子?”
狙如摇了摇脑袋,他转头看向康守成。
康守成突然不害怕了,他问道:“姊妹?”
狙如又摇了摇脑袋。
一只蛊雕犹豫着举起手来,面具人点了点头:“说说看。”
蛊雕发出沙哑的声音:“贤伉俪?”
狙如未摇头也未点头,面具人哈哈大笑道:“只听闻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却未曾想能见到两只老鼠伉俪情深,有趣,有趣的很。”
他说着从怀中慢慢掏出一把匕首,架在其中一只狙如的脖子上。
他问道:“说,字条上写的是什么?”
两只狙如颤抖地望着他手中的字条,抖如筛糠,却还是只言不语。
面具人微微一笑,刀刃没入三寸,皮肉翻开,那只狙如惨叫了一声。
“求求你,求你放过狙四娘!”另一只狙如哀求起来。
康守成双目一亮,笑道:“原来这只竟是个母的?”
面具人没有理会,眼见刀刃又推进了七寸,将要割开喉管,可那只狙如仍然流泪不语。
狙六郎尖叫道:“四娘,我对不起大人,我说,我说!”
狙四娘却泪流满面:“难道你忘了大人对我们的好了吗?若不是大人把我们从苦役中解救出来,我们、我们早就被活活打死、饿死了……”
面具人突然看到狙四娘肚皮拱起,似是已经怀胎月余,刀刃向下移去,每移动一寸,狙六郎眼中的惊恐便更胜一分,终于,他爬到了过来,大呼道:“我说,我全都说,求求你,求求你放了她们娘俩儿!”
匕首被收了起来,狙四娘昏厥在地。
狙六郎方要开口,却被面具人伸手阻止。
他微笑道:“字条上的字,我已经猜出来了。”
所有人皆是一愣,只听面具人缓缓说道:“我每日坐在这书房之中,刚开始,我确实不知道你们的存在。直到前天夜里,仓房走水,我怀疑放这场火的目的并不单纯,所以我将计就计,故意走了一趟密道。”
他顿了顿,接着道:“当我从密道中出来以后,发现了墙上的三道划痕,我便想到了妖界的狙如,同时也猜出了夜轻尘的目的在于娇芝。”
狙六郎睁大眼睛,面具人继续说道:“不过我并不知道他是要救她,还是要杀她?但只要我离开别苑,你们就会动手。”
他伸手入怀,摸了几下,却什么也没摸出来,他摇了摇头,自嘲一笑,又继续道:“我让你们亲眼看到我坐上马车离开了别苑,果然,天黑之后,你的同伴们就按捺不住了。这期间,我一直都坐在屏风后面,只来了四个人,四个人是不足以把娇芝从别苑中救出去的,那么,字条传达给你们的使命,就是杀,对吗?”
狙六郎浑身寒毛倒竖,他简直想不到面具人竟然这般诡谲狡猾!
面具人拿过来两只纸鸢,他指了指上面的四个异国文字。
狙六郎凝望着失血过多而昏倒的狙四娘,咬紧牙关,艰难的吐出四个字:“不辱使命。”
面具人点了点头,他疑惑道:“这是哪国的文字?”
狙六郎如实说道:“突、突厥。”
面具人一惊,他的眼睛越张越大,竟然脊背上也起了寒意。良久之后,他的脑海中突然有了一个绝妙的计划,如果能够让对方动心,杀死顾久久就会变得容易许多。
庭院中,十五名车夫跪成一排瑟瑟发抖。
面具人背手从他们身旁依次走过,他停下脚步,问其中一名车夫:“你的头怎么回事?”
车夫揉着额上的淤青,抱怨道:“来的路上有人把草民打昏,当我醒来后,已经在别苑中了,我看见大家都往回走,便跟了上去。”
面具人点了点头,没再多问,他来回踱了几步。
忽然,他大声问道:“你们谁会放纸鸢?”
此言一出,所有车夫目瞪口呆,不明所以,难道御史大人扣押他们只是为了放纸鸢?
有一名胆大的车夫举起手来:“大人,草民会放。”
面具人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将那只四个字的纸鸢递了过去。
城郊八十里野猪林,冷月在茂密的古树后若隐若现,尸鸠声持此彼伏。
猎户王义胆去而复返,当他白天抱着粮食往家走的途中,想起侍卫给大家分粮时是按照每户的人口数目来分。他恰好听到张山谎报了五人多分了两斗米,他当时并没有去揭穿,但越走就越不甘心,愈想愈生气。
于是,他偷偷跑了回来,本想举报张山换些好处,怎料为了避开大家而绕了个远路,近官道时已经夜过戌时。
“嗨,真是倒霉透顶,白白跑了一趟。”
王义胆垂头丧气的往回走,方才走了两步,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他身子一颤,转过头,只见树林后的官道上突然亮起了火把,身穿甲胄的侍卫们举着火把弯腰摆放着什么。
王义胆的好奇心“蹭”的涌了上来,他头脑一热,往那边走了几步。
一个白色的物体从远处滚了过来。
好巧不巧,停在了王义胆的脚下,他俯身捡起那只物体,香气扑鼻,竟然是一只蓬松的大白馒头!
侍卫发现丢了馒头,迈起大步朝林子里走来,王义胆急忙揣起馒头,藏身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他身子紧贴岩壁,连大气都不敢喘,良久之后,脚步声离自己愈来愈远。
王义胆呼出一口气,他拿出馒头大口大口地吃着。
一阵阴风没来由的拂过脸庞,他双手颤抖,强行吞咽掉最后一口馒头,慢慢偏过头。
一双温柔的眼睛对视着他,那人微笑道:“馒头好吃吗?”
王义胆点了点头,那人又问道:“够吃吗?”
王义胆摇了摇头,那人笑道:“还有五斤,你要吃吗?”
王义胆点头如捣蒜,他还未开口,那人又道:“随我去一个地方,不止有五斤馒头、好酒好肉,还有美人相伴,你愿意吗?”
王义胆凝视着那张温润的脸庞,疑惑道:“去、去哪里?”
月光倾泻在那人的脸上,他的笑容儒雅大气,让人没有丝毫拒绝他的能力。只见他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拔出刀刃。
岩石后传来一声惨叫,鲜血缓缓淌了出来。
他丢掉匕首,从岩石后面走了出来,紧随他在身后的,是一名披头散发,面容青紫的“人”。
杜兰江仍然坐在大石头上,他的手指在膝盖上灵活舞动,像是在打着节拍。
身旁吹唢呐的乐师瑟瑟发抖,他道:“大、大人,您要让我吹什么?”
杜兰江抬起头,微笑道:“什么曲子丧,就吹什么。”
乐师双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他方才从车厢中下来时,便发现七名护卫手执木棍,蘸取松节油点燃了火把,之后又在道路两旁均匀摆放了白馒头,在荒郊野岭做这种诡异的事情,他心寒胆战,而御史大人又让他吹丧……
杜兰江凝视着乐师惨白的面容,伸手碰了碰他:“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吹呀!”
他的手甫一碰到乐师衣袍,那乐师像是遭雷劈了般弹了起来。
他闭起眼睛,鼓起腮帮子,刺耳的唢呐声响彻野猪林。
树林后走过来一高一矮两条人影。
眨眼间,已经出现了杜兰江的面前。
他顺着皮靴抬头向上看去,那高个子的人掀开兜帽,竟长着和杜兰江一模一样的脸!
那人静静瞅着他,突然,开口问道:“肥遗呢?”
杜兰江指了指马车,那人点了点头,一撩袍袖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两人并肩而坐,除了所穿着的不同之外,身高、容貌和声音简直一摸一样,像是亲兄弟般,若是非要找出不同之处,那便是其中一人的眉毛上有一颗黑痣。
王义胆简直惊呆了,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了鬼,只是走过来时,觉得身子轻盈了许多,脑袋反而糊涂了,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这里,而这里又是哪里?两条腿不由自主的跟着身穿斗篷的人,乖乖的立在那人身后。
那人凝视着杜兰江眉毛上的黑痣,抱拳道:“镜先生,今天多亏了你的帮忙,明笙不胜感激!”
镜先生邪邪一笑:“行了,你以后要找我帮忙的事,恐怕还多着呢,呵呵。”
杜兰江笑道:“没错,我这次带肥遗回阴灵界,不知要几日能够返回,兰亭雅苑可不能没有御史大人的坐镇,还得劳烦镜先生再多住几日。”
镜先生伸了个懒腰,抱怨道:“明笙啊,你知道我这人喜欢自由自在,整日坐在你那间枯燥的书房里不说,连个看得过去的婢女都没有,还有、那康守成总送公文给我批,无聊、拘谨、麻烦!”
“抱歉了。”杜兰江抱拳道,脸上却没有丝毫歉意。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来了,来了……”
乐师虽然吹着唢呐,耳朵却异常灵敏,他放下唢呐问道:“谁?谁来了?”
他不问还好,一转头乍见那张青紫色的面孔,登时仆地昏倒。
阴风大起,浮云遮月,伸手不见五指的道路上只有七个火把映出一片区域。
七名护卫双腿打颤,冷不防一只手探出来,“嗖”的拿走了馒头。
七个人瞬间吓晕了六个,最后一人低下头。
只见一颗青绿色的脑袋,咧开嘴露出两排带血的獠牙,似乎在冲自己笑。
他颤抖地抬起头,远处,接连不断的走来满身鲜血,缺胳膊少腿,有些甚至没有脑袋,没有双腿,只能爬过来的“人”。
在那些支队伍的最后面,飘荡着一名身穿红衣,披头散发的厉鬼。
护卫这才明白过来,这哪里是人,分明都是鬼!
血红的衣袖从眼前闪过,耳边阴风阵阵,从他身后伸出五只尖利的指甲,轻轻一抹,护卫还未出声便倒了下去。
当七人再次站起身时,已经浑身冒着黑气,脸色青紫。
杜兰江站起身,命令两名“护卫”从马车中抬出了那只带血的箩筐。
他对镜先生拱手道:“明笙走了,府中事务就有劳先生了。”
镜先生邪邪一笑:“去吧,去吧,不必挂心,呵呵。”
镜先生的态度让杜兰江心中起疑,阴灵界护法一般除了执行合作任务外,互相很少说话,更不能称之为朋友,他与镜魔接触甚少,并不知其本性。然而,他此次竟主动向宗主请求帮自己的忙,其意不明,让他大为奇怪。
眼下鬼门已经大开,他也便不再多想,带着娇芝跟随红衣厉鬼走向鬼道。
镜先生从怀中掏出一条绣着鸳鸯的手帕,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
“一个男人,还带着这么香的手帕,可真是件有趣的事。”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