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豪爽的笑了几声,那高高突起的颧骨煞是惹眼。
女人双手扒住笼子,大呼道:“奴家名叫琴姬,是被人牙子从碎叶城拐卖而来的,求大侠一定要救我,奴家求你们了!”
她不停地磕头,丁小小转过头来,似乎才注意到这笼子里的女人。
“你是碎叶城人氏?”他问道。
琴姬眼睛转了转,点头道:“绝无半句虚言。”
“好,某家行走江湖数十年,即使你不是同乡,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某家也会救你。”
他拔出宝剑,凌空一劈,“当啷”一声,锁链掉落在地。
顾久久帮忙把琴姬从笼子中搀扶了出来。
牙婆早已经脚底抹油,溜得没影了。但那些捉妖师,一看见女人要被救走,皆拿起武器,把顾久久、丁小小和琴姬包围了起来。
一人拔出长剑,大声道:“你们不能带她走!”
顾久久道:“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那人道:“她是……”
他还未说完,竟两眼一翻,栽倒在地,口中溢出了鲜血。
谁也没有看清他是怎么死的,但他一死,那些捉妖师都大吼一声,如海浪般扑了上来。
丁小小手执青芒剑,剑舞如龙,招式变化万千,神鬼莫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是流星锤还是狼牙棒,都被他生生斩断,一时间竟无人是他的对手,地面上躺倒了一片。但究竟寡不敌众,这间旅肆规模不小,几十名身强体壮的捉妖师齐齐再冲上来,他已经有些左右支绌,气喘如牛。
“喂!你别干瞪眼,你也得帮帮某家呀!”丁小小大怒道。
顾久久藏在他身后,战战兢兢:“我、我不会武功呀。”
丁小小横眉一竖,奇大的嗓音差点吼聋了顾久久的耳朵:“什么?你不会武功也敢救人?”
顾久久堪堪避过一只梅花镖,呼气道:“大侠,我们该怎么办?”
丁小小侧身一让,一把大刀擦着他的鼻尖呼啸而过,他抬手一挡狼牙棒,腰肢又平平移动几寸,躲过腹部的致命一击,他简直忙的不可开交,哪有空隙回答顾久久的问题。
几条大汉大喝一声,又一浪疯狂的厮杀。
“要不我们逃跑吧?”
顾久久话音一落,大门便被人关上了。
而丁小小也被一把匕首刺入了大腿,他一条腿半跪在地上,顾久久一咬牙,索性豁出去了,他拾起地上的长剑就要冲过去。
哪知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一声轻盈的,甚至带着点笑意的叹息。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硬在半空中,时间仿佛停止了,无数晶莹的水滴从酒盏中、茶杯中扶摇而上,凝结成冰刃。
红唇轻启,一个娇美的声音道:“这世间最可怕的是什么?”
她手指拨动琵琶,“铮”地一声,无数冰刃穿胸而出,血花飞溅,十几个汉子倒了下来。
她旋转了几圈,腾飞而起,脚尖点在铁笼上。
“世态炎凉,人心叵测,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哈哈哈哈啊哈哈!”
顾久久和丁小小在这尖利的笑声中一阵胆寒,地板裂开了缝隙,像是身处在大海中一样,整个旅肆疯狂的摇曳着巨大的海草,把大厅里的人缠绕、裹紧,再从口鼻、眼珠中生长出来,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血流成河。
“走!”
一双纤细的带着银镯的手,揪起顾久久和丁小小。
旅肆的门大开,她飞掠了出去。
几个人坐在车厢中,异常安静,顾久久和丁小小被吓得魂飞魄散,双腿直颤,夜轻尘掀起车帘。
旅肆像是炸开了锅,那些捉妖师一涌而出,如着了魔般手舞足蹈,嚎叫着逃命去了。
琴姬盯着丁小小掩嘴而笑。
“你是东海鲛人族?”夜轻尘问道。
琴姬点了点头,但又摇头道:“准确的来说,我生前是凡人,死后才成了妖。”
顾久久咽了咽口水:“你不是碎叶城人氏吗?”
琴姬露出娇美的笑容:“对呀,我生前是碎叶城的歌姬,去年中秋,有富商包下花船,宴请宫中的达官贵族,我本在船内弹琴,怎料有一个醉酒的王侯冲进来,纠缠于我,欲行不轨,我拼死抵抗,扯住那王侯一同掉进了海里。”
丁小小额上满是细汗,他的眼睛睁得像铜铃一般大。
琴姬叹了口气,幽幽道:“船上的人跳水来救,那王侯却猛地踹开我,我沉入海底,被鲛人吞食,因而成妖。后来,牙婆救醒了我,将我锁在铁笼之中,供人取乐赚钱,唉,奴家生前命苦,死后更是艰难……”
她抬起头,款款深情地凝视着丁小小。
后者浑身一颤,突然大叫道:“你是妖!恶妖!某家亲眼看见你杀死了那么多人!”
夜轻尘语气冰冷:“那是幻术,只会使人产生幻觉,神思混乱,并不致命。”
顾久久惊讶地张大嘴巴:“原来这就是幻术呀?”
夜轻尘点头道:“是的,妖界的每个种族所能驾驭的幻术都是不一样的,琴姬为东海鲛人族,属水系,擅长御水之术,自然能凝水成冰,让你们看到海底幻境。”
顾久久紧张起来:“那轻尘你呢?你会编织出什么样的幻境来呢?”
他还未等夜轻尘张口,灵机一动道:“你那么冷,身上又带着冰雪的味道,一定也是属于四象中的水系,嗯,那怎么也得是大冰山、大雪山、雪暴、冰瀑、寒流……”
除了夜轻尘,车厢里的其他人都缩起脖子,一副冷的发抖的样子。
夜轻尘锋利的眉毛蹙了起来。
琴姬揭下面纱,她对丁小小羞涩道:“这许多年来,奴家受尽了苦难,被人欺辱玩弄,本已对这世间的男人都寒了心,但今日得幸见到大侠你,愿意救奴家于水火之中,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奴家、心里感动。”
丁小小额上冷汗直冒,嘴唇发白,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琴姬以为他是太过激动,她抿嘴一笑。
紧紧抱住那把琵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般,突然说道:“只要大侠不嫌弃奴家,奴家也不嫌弃大侠衣衫褴褛,四处流浪,只要能追随着你,哪怕就算是吃苦,奴家嘴里也能尝出甜味。”
丁小小弹了起来,脑袋撞了轿顶,车厢一阵摇晃。
他指着琴姬破口大骂:“某家就算再不济,也不会娶妖为妻!妖乃世间大恶,祸害苍生,人尽诛之!”
他握住剑柄,手却发抖,他跳起来,又撞了轿顶,车厢又是一阵摇晃。
他不顾琴姬流着眼泪,指着她骂道:“若某家事先知晓你是妖,我根本不会救你,趁某家还未动手杀你,你滚,滚出去!”
琴姬泪如雨下,她本以为自己终于遇到了真命君子,她不奢求荣华富贵,只要能跟着自己喜欢的人,就算吃糠咽菜也心甘情愿。
如今却被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她啜泣不停。
丁小小把她轰出了车厢。
掏出钱袋,抖了半天,“当啷”一声,仅有的一枚的铜钱掉在地上。
他捡起来,递给顾久久,他的嗓门很大,声音却有些微颤:“你拿着,某家一生行侠仗义,从不留名,也没有什么朋友。但你生性纯良,某家看你有趣,很想交你这个朋友。”
“好。好啊!”顾久久接过铜钱,瞧了瞧,心中好奇。
他在泊来镇上虽然也有不少朋友,但自从跟着夜轻尘前往长安以来,丁小小算是旅途中的第一个新朋友。
不过这一文钱能做什么?
丁小小放声大笑道:“我叫丁小小,他日再次相见,有了这枚铜钱,某家可以为你办一件事,只要不杀人放火,什么事情某家都答应你。”
顾久久揣起铜钱,抬起头:“我叫顾久久。”
“好名字,有天长地久之意。”丁小小掀起轿帘:“好兄弟,咱们有缘再会!”
身后突然传来冰冷的声音:“你站住。”
丁小小一愣,他转过头,大手摸上剑柄:“某家知道你也是妖,但你功力深厚,某家打不过你。”
顾久久紧张起来,夜轻尘却纹丝未动,而是冷冰冰道:“如果你娶妻生子后,发现自己的爱妻是妖,你会作何选择?”
“如果你的亲人不幸离世成了妖,你又会作何选择?”
他只问了这两句话,也未等丁小小回答,便转过身去。
琴姬抱着琵琶,瑟缩在路边,掩面而泣。
丁小小再次走进了那间旅肆,他要了两坛酒,听到门外传来琴姬凄凉的歌声。
这世间所有的妖都是大恶的,妖不值得同情……
我杀妖是为了解救苍生……
可如果我的妻子是妖,我的亲人也是妖……
我该杀,还是不杀呢……
顾久久羞愧道:“这下完了,我肯定不能再踏进那间旅肆了,我得罪了里面的捉妖师,不如我们再换一家试试?”
夜轻尘摇了摇头,叹气道:“你得罪了全城的捉妖师。”
顾久久大惊失色,夜轻尘指了指窗外:“你看牌匾上写的是什么?”
顾久久趴在窗子上,仰头道:“……酒肆。”
他不识字,自然只能说出自己最熟悉的两个字,但这两个字却足以让他恍然大悟:
“原来是喝酒的地方,不过这家酒肆有两层,楼上可以住人,也算的上一家旅肆了。但楼上最多十几个房间,而楼下却聚集了将近一百号人,难道说?”
顾久久额上冒出了冷汗,他瞧见夜轻尘笑了。
笑容是那般的迷人,但在此时的顾久久眼中看来,却仿佛在说:你欠我十个鬼故事。他从头顶凉到了脚底,夜轻尘的声音却更加冰冷:
“看来你已经认输了。”他笑道:“没错,方才捉妖师们一涌而出,逃向四面八方,他们来这里只是为了喝酒作乐,人一旦遇到了危险,第一反应一定是回家。”
顾久久抱起脑袋,苦着脸道:“我输了是小,可使团总不能露宿街头吧?都怪我不好,唉……”
夜轻尘却摇了摇头:“不,我们还一个地方可以去,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顾久久的眼睛亮了起来:“是哪里?”
夜轻尘道:“贺州刺史府。”
刺史府正堂,刺史易伦正焦躁不安地踱步。
在桌案旁端坐着一个身披巨大斗篷,脚踏鎏金镶云纹玄色皮靴的男人。他方要执起茶盏,易伦一拍手掌:“这下完蛋了,玉麒麟落入了皇帝手中,她一定不会饶过我的,这可是夷九族的大罪呀!”
他“扑通”一声跪在那男人面前,扯住他斗篷道:“大人,卑职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在为上峰办事,卑职死了是小,可我易氏多少条人命,他们、他们可都是无辜的啊。”
他抹了抹眼泪,接着道:“大人,看在我们同僚一场的面子上,请大人求上峰想想办法,救救卑职呀!”
斗篷人喝了口茶,说了一句话。
“大家都是坐在一条船上的人,有人落水是小,但他若是把整条船都掀翻了,死的便是整船的人,你明白吗?”
易伦一惊,浑身颤抖:“难道上峰要杀我灭口?”
斗篷人摇了摇头,他伸手拍了拍易伦的脸,笑道:“你可是贺州刺史,官居从五品下,在朝中能爬上这个位子很不容易。且不说你一定私藏了许多书信拿来保命,而你又是我们下一步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所以,上峰的命令是派我来救你,而不是杀你,呵呵。”
“救我?”易伦反而有些不相信了。
他疑惑道:“大人打算如何救我?”
斗篷人伸手抓挠着脖颈,易伦留意到在他的下颌附近有一片触目惊心的烧伤,粉嫩的新肉如同幼苗破土而出,奇痒无比。
他还未说话,门外响起了匆忙的脚步声。
一名管家模样的男人奔了进来,躬身道:“大人,府门外来了一队南越使团。”
易伦转过头:“使团?”
管家点头道:“依照朝例,大人您应当亲自出门迎接,并宴请款待。”
易伦跳了起来,不悦道:“你没看到府中近日颇不太平,我哪有什么心情招待使团?你告诉他们,本官身体不适,不便待客。再……”
他的眼睛亮了亮,似乎想起了什么,冷笑道:“前几日不是来了一位监察御史吗?你在城南再找座别苑,和那杜大人一样,把他们安排进别苑就行了。”
他一挥手:“下去吧,别再烦我。”
管家躬身答道:“是,小的这就去办。”他甫一抬头,一道人影出现在眼前。
管家吓了一跳,一只奇大无比又粗糙不堪的大手把他从地面上拎了起来。
那人低沉的声音像铁石相撞,每一声都令人心寒胆战。
他问道:“这些人里可有一个叫桑萁的人?”
管家想了想,拼命点头:“有、有一位押使大人姓桑,但不知道是不是叫桑萁。”
兜帽下的唇角勾了起来,他的笑容神秘莫测,这句话是对易伦说的。
“去把他们迎进来,最好笑的开心一点!”
易伦大骇,疑惑道:“大人,都这个时候了,卑职尚且自身难保,您怎么还让卑职赔笑招待使团?”
他苦着脸道:“卑职、卑职如何笑得出来?”
斗篷人摇了摇头,轻飘飘吐出几个字:“唯有这样做,你才能活命。”
易伦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