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虎终于从笼子里走了出来,围观的人们发出一阵赞叹声。但大汉手里的鞭子却不再甩动了,那老虎也不敢自行走动,只好背靠竹笼再次半坐了下来。
那汉子朝身后望了一眼,立刻从牛车后走出两个人,一个人手推竹轮,另一个人斜背着弓箭。那竹轮有五尺高,三尺宽,两轮中间横着一块踏板。
竹轮被推到了老虎面前,那汉子甩了两下长鞭,“啪啪”两声抽在了老虎身上,虎身上立刻便显现出了两道血痕。
老虎呜呜叫了几声,趴在了地上,脑袋匍匐在那汉子的脚边。那汉子却怒睁双目,再次扬起了手里的鞭子。
伊凡奇对那汉子说道:“老幺儿,大家可还在等着看好戏呢,切莫手下留情,你只管抽便是,若是抽死了我再给大家买一只。”
人群立刻鼓起了掌声,老幺儿也不再犹豫,又是“啪啪”两鞭抽打在了老虎的颈上,老虎吃痛站了起来,纵身一跃跳到了竹轮上。
老虎的四肢恰好站在了踏板上,它原地走动,那竹轮便会自己滚动起来,到了要转向的地方会有人从后面推一把,让竹轮能够绕着场地转一个大的圆圈。
喝彩声络绎不绝。另一个人用黑布蒙起眼睛,手拉弓箭,当老虎转过一圈时他便放一支箭,老虎转两圈他便同时放两支,而每放一次,那箭就像是长了眼睛般“嗖嗖”从老虎的头顶上飞过,恰好正中那草编的红靶心。
“一支,两支,三支,四支…….”
人群里不由的数着数,茯苓儿气的浑身颤抖,桑萁却悄声提醒她要沉住气,他不介意多再看一会儿戏法,桑萁本身就是一个喜好看热闹的人,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会让茯苓儿出手。而茯苓儿看在圣主的面上,也不好与他公然起冲突,只好强忍着怒气。
在靶心已经被射成刺猬状后,似乎已经容不下多余一支箭了,老幺儿甩了三鞭在老虎身上,老虎立刻跳下了竹轮。
又有一人推出了竹轮,将两个竹轮架在了一起,组成了一个新的十尺高的巨大竹轮。老虎未等鞭声响起便跳了上去,人群纷纷仰起头,饶有兴趣的观赏者这个巨大的玩物。
此时没有人注意到茯苓儿的手已经慢慢的拨开了维帽上的纱幔,逐渐露出了一双赤红色的眼睛,她的眼眸像是两颗被鲜血染过的琉璃。
而那老虎在眼睛看向茯苓儿的一瞬间,它的身体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只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它的变化,这将是一场十分残忍恐怖的变化。
桑萁的嘴角再次勾起了玩味的笑容。
老虎踩在竹轮上转了两圈,速度逐渐的慢了下来。
老幺儿方要扬起手里的牛皮鞭,虎颈一扭,凶猛的眼睛对视着老幺儿。他不禁后退了两步,既惊疑又有些惧怕,莫不是这老虎又恢复了野性?
他攥紧了鞭梢,猛烈的朝着老虎身上抽去,电光火石之间,他眼前一花,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一股巨力掀翻在地。
“虎妞儿,听话,听话,别伤我。”
他看见老虎的嘴还被捆绑着,情急之下想要用软语安抚老虎,谁知那老虎扬起一爪,毫不犹豫的在他的脸上刮下三道血淋淋的皮肉。
老幺儿的惨呼声响遍广场,人群像是爆裂开来朝着四面八方汹涌的逃窜。
有人边跑边喊:“老虎伤人啦!伊家班的老虎要吃人啦,大家快跑,快跑啊!”
所有人都在朝着广场外围跑去,连其他的三个班子的人群都受到了影响,北角的乐师全都钻回亭子里,连竹门都在里面锁死,乐师们趴在门缝上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而东西两角的胡姬也都匆忙跳上马车,车夫甩动长鞭将车队驶离南市。
只有满街的看客仍像是无头的苍蝇般乱成一锅粥,乱哄哄的场面惊动了巡逻的官兵,队正立即带领着手下奔向广场。
南市这边,老幺儿已被吓破了胆子,他以为今日必定难逃虎口,孰料那老虎竟朝着持刀向它砍来的伊凡奇扑了过去。
杂耍班的其他成员都在焦急的找着捕猎网,这老虎毕竟是花重金买来的,这可是杂耍班一整年的血汗钱啊!伊凡奇本想为杂耍班谋条更广阔的出路,他知道杂耍只靠舞刀弄枪很难长久的吸引看客的视线,伊家班已经在走着下坡路,只有更新奇的玩意儿才能在岭南的大洲小镇继续稳固住伊家班的名声。
血光四溅,伊凡奇的一刀并未伤及老虎性命,但长长的刀痕恰好割开了捆绑老虎嘴部的牛筋绳。老虎嗷呜一声将伊凡奇扑倒在身下。
“阿耶!”
顾久久慌乱的在牛车里翻找着武器,他气急败坏的将那些个铁环、竹钉和绳头全都扔在地上,为了轻装简行,杂耍团的钢刀全都留在了伊家班的宅子里,唯一带来的一把钢刀又在阿耶的手里。
伊凡奇侧过脑袋,惊险的避开了老虎的撕咬,恰好看到两个人影如同蝴蝶展翅般蹁跹地落在了不远处的场地上,继而朝着顾久久的方向飞掠而去。
周围弥漫起一股浓郁的芳香,紫烟缭绕,那些个拉起捕猎网的汉子全都像是着了魔般的跳起舞来,就连满脸鲜血的老幺儿也在咧开嘴哈哈大笑着。
伊凡奇惊悚异常,他屏住呼吸,咬了咬牙,挥起钢刀砍向老虎的脖颈。一片紫纱忽然晃过眼前,他手里的钢刀竟莫名其妙的消失了,一拳打在老虎脖颈上,就像是再给老虎挠痒痒。
老虎张开血盆大口,从锋利的獠牙上滴下腥臭的唾液,他的双手扳住老虎的上下颚,转头对顾久久狂喊道:
“久久快跑,不要管我,你快跑,快跑啊!”
一只细腻葱白的手抚摸着老虎背上柔软的皮毛,茯苓儿弯下腰在老虎的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在顾久久脸颊几寸的距离处,是一张莹白剔透,带着些魅惑的脸庞。他身穿一袭白色蓝纹的锦缎长袍,漆黑的头发高高的束在头顶,但却未用幞头包起来,而是用鎏金云纹的发冠固定,额前还佩戴着镶嵌蓝宝石的皮质抹额。眉目如玉,眼若桃花。
顾久久从未见过如此绝美的脸庞!他头晕目眩,恍惚间他看到那人似乎勾起了嘴角,如此危机的时刻,他的脑海中竟然想起了一个士子在酒肆吟唱的诗句: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
“啊,好美的人,这世间竟有如此风流倜傥的郎君……”
白狗的狂吠声唤醒了顾久久,他看到那人抓起白狗的皮,将它整只提了起来。
顾久久如梦初醒,拔腿朝着朝南市外的方向逃跑。
桑萁将白狗丢了开去,白狗身子甫一落地便嗷嗷两声爬起来去追寻主人。
官兵正提刀小跑着朝着这边赶来,伊凡奇中了迷烟,在老虎身下嘿嘿傻笑着。茯苓儿心里知道这老虎已不能再继续留在杂耍班了,她拍拍老虎的脑袋,那老虎登时跳起来按照茯苓儿的指示向城外逃。
顾久久在街道上踉跄的奔跑着,紧追在他身后的那个人像是膏药般贴在背上。
他边跑边推倒道路两旁的箩筐,那些鱼虾和水果撒了个遍地,小贩们挥拳咒骂着,而这举动却有效的阻拦了桑萁的脚步。
“这小崽子,我倒要看看你能逃到哪去?”
桑萁绕开那些歪倒的箩筐,饶有兴趣的跟了上去。
这是泊来镇上唯一的长街,道路有五丈宽,两侧分别修有排水沟,一排柳树随风摆动着枝叶,街上人来人往,喧嚣声不绝入耳。
顾久久被人群夹裹着迈不开脚,索性爬上墙头,踩着屋顶急速逃窜。桑萁微微一笑,袍袖一展,纵身跃了上去,再次紧紧跟随在顾久久的身后。
顾久久心里暗道不好,李秀眉找了两个绝顶高手,一定耗费了不少贯钱,这要是再次落在那恶女手里,必定是非死即残!
顾久久不由得的加快了步伐,那白狗在土墙下紧跟着主人奔跑,在它的身后是头戴维帽的茯苓儿。
“这样下去肯定不行,得赶紧想个法子才好。”
顾久久在杂耍团里常年偷懒,凭借着自己有几分小聪明从来不屑学习任何武功,此时悔恨晚矣,才跑了不到一条街几个曲巷便已经气喘吁吁,他感觉自己的肺都快要炸掉了。
桑萁与顾久久之间的距离不过半个手臂,他刚要伸手捞起顾久久,哪知顾久久猛然转身,一把锋利的小刀沿着桑萁的双眉堪堪擦过,若是晚一步仰身必然头破血流。
“哼,果然是兔子急了也要咬人。”
桑萁一手捏住顾久久的手腕,人便到了他的身后,在他耳边呵气如兰:
“小崽子,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便是,呵呵。”
顾久久手腕吃痛,那把伊凡奇送给他的防身小刀“当啷”一声掉到了瓦片上,他汗如雨下不知如何是好,偏偏那口气又吹的他耳朵痒痒的,浑身都酥麻起来。
他四下张望,突然灵机一动,大声喊道:
“不好啦!崔老丈家走水啦,走水啦!”
他们此时正站在崔九家的房檐上,顾久久在泊来镇上生活了十七年,自然对这里的大家小巷熟悉万分,而四曲巷平时虽然人少,但此时凡是听到顾久久喊声的百姓全都拥到了门前,左右邻居听到走水更是抱起水缸赶了过来。
桑萁大惊失色,堂堂南越归海国使节被一群百姓围观可是件大掉颜面的事情,更何况这令人尴尬的挟持姿势。他一个晃神的间隙,顾久久便像条鱼一样滑下屋顶,翻到了院子里,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崔九已经年逾七十,患有耳背,此时正费力的在院子里舂米,那口大石臼里已经积下了不少的米糠。
“崔九爹,崔九爹…….”
门口的几个百姓喊了几声,那崔九并没有听到,仍然抡起棒槌舂米。
邻里百姓们见院子里并没有走水便疑惑的散了开去,此时那白狗和茯苓儿也相继进了院子。
桑萁对茯苓儿眨了眨眼睛,她立即转身关上了院门。
方才那些人喊了崔九好几声他都未曾理睬,一见到白狗进来他便放下了手里的棒槌,笑眯眯的用手鞠了许多米到大石臼旁的篓子里。
“都说狗通人性,我这刚舂好了米,你便过来乞要,也罢,也罢,承蒙伊老关照,我送你些许便是。”
他说着便将那篓子系在白狗的背上,白狗伸出舌头舔着他干皱的脸皮。
桑萁已经走到了崔九面前。既然院门已经封死了,又有茯苓儿把守,这几间破草屋,搜查一番便是,他不信那小崽子从能从地底下钻出去。
崔九抬起头,看到眼前衣着不凡的俊俏郎君,急忙躬身笑道:
“贵人可是要买米?小老今早方缴了粮税,还存有几瓮上好的陵江米。”
寻常百姓家每每交了租税便已无米粮充饥,但崔九家田产颇多,加之年岁已长,身边又无儿无女,伊凡奇便暗中打通了官府的关系,每年不良人收税时放放水,自然能为崔九攒下几瓮米,而崔九将米再卖给胡人,便能去南市买肉买绢或者淘些瓷碗和锄具。
桑萁的脸上露出邪魅的笑容,他点了点头。
崔九带着他进入伙房,桑萁抬手一劈崔九的后脖颈,那老人便仆地晕倒。
他在伙房里头转了几圈,墙角堆放着一些铁质锄具,几瓮大米他也掀开木盖检查了一遍,包括那口煮米的大锅和底下的炉灶,就连屋子里仅剩的一堆茅草,他也过去踹了几脚。
空荡荡的伙房里没有顾久久的踪迹。
桑萁再次进入院子,院子里只有伙房和卧房两间屋子,他冲着那间卧房哼了一声,随即那间破草房里便响起了叮叮咚咚的声音。
茯苓儿靠在门楣上,双手环抱起来,她看着桑萁脸色铁青的从卧房里迈了出来。她忽然意识到大事不妙,急忙寻找那条白狗。
但那白狗竟然从她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这下子两个人都有些着急了,难不成一人一狗真的从地底下钻出去了?她急忙四下打量着院子,除了那口大石臼和一方水井之外,院子里别无他物。
“不对,这小崽子既然不在这里,那一定是逃跑了,可他是怎么逃出去的呢?”
桑萁黑着脸思索着,正当他们一筹莫展时,耳边传来“咕、咕”的声音,一只黑尾芦花鸡从一束茅草后面钻了进来,昂首阔步的在院子里行走着。
茯苓儿一把掀开土墙旁的茅草,露出了后面的狗洞,两人同时蹙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