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戌时,殿下已经离开牢房很久。
桑萁斜斜倚在桌案旁,捞起酒壶痛痛快快地喝完了最后一滴酒。
他心里忐忑不安,面上却仍然一副镇定自若的表情。
那狱卒揉着被地面搓痛的脸颊,对桑萁嘲笑道:“还剩下不到两个时辰你就要死了,你还有什么遗言就尽早说出来,说不定我还能帮你转达。”
桑萁沉默着,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像是从来都没有听过这么让人开心的事情,他笑着笑着眼中竟蒙起了一层水雾。然后站起身,晃悠悠的朝狱卒走来。
狱卒啧啧舌道:“我还以为你能说服殿下,到头来呢?还不是白开心一场?”
桑萁默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竟叹了口气道:“至少殿下肯来看你一眼,已经算不错了,像我们这样卑贱的身份,即便是有冤屈,又怎么可能奢望圣主的垂怜?”
他又道:“你还要酒吗?”
桑萁摇了摇头,他牢牢盯住那狱卒,还有不到两个时辰,他就要被捆绑于天柱之上承受炎火之刑。圣主的千里炎火可是令万妖心胆俱裂,其残忍丝毫不逊于凌迟,以桑萁的年龄来看,快则焚十日而死,慢则要焚十五日,真真不如一刀来个痛快。但偏偏妖有极强的自愈能力,普通武器无法致命,除非伤及心脏,否则伤口会一日内自行痊愈。这般且烧且愈合,不会立即致死,而是忍受漫长的折磨,直到挫骨扬灰万劫不复。
他想到了袖中藏起来的碎瓷片,如果能将狱卒骗进来,他有把握瞬间杀死狱卒,但那又能怎样呢?出的了牢门,却抵不过外面的层层守卫,倘若、倘若方才劫持住殿下,情况可就大不一样了——我真的能相信他吗?
“喂!还愣着做什么?没看见老子进来了吗?”一名牢头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大食盒。
那狱卒恍如初醒,急忙上前接过食盒。
牢头吩咐道:“最后一顿断头饭,赶紧送进去,只剩下一个时辰了。”
狱卒躬身道:“是、是,小的这就给犯人送去。”
牢头踱步巡视了一圈,见狱中无甚异状,便匆匆离开了。
一阵窸窣的锁链声响起,狱门被打开了,桑萁立在一旁,看那狱卒再次锁起牢门,然后提着食盒走到桌案前,俯身将一盘一盘的饭菜取出来,摆放在桌案上。
清冷的月光从小窗中洒进来,悬挂于狱卒腰间的钥匙散发出凛凛寒光。
桑萁邪魅一笑,瓷片从袖中滑落而出。
他慢慢靠近着,眼中杀气四溢。
只剩下不到半个时辰了,夜轻尘在圣主的寝殿中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须臾,一名内侍跑进来,跪在地上。
夜轻尘急切问道:“怎么样?”
内侍抬起头道:“圣主与青龙祭司议事完毕,如今已在回寝殿的路上了。”
夜轻尘点了点头,挥手道:“辛苦你了,下去吧。”
内侍站起身,环视了一圈四周,然后低声对夜轻尘道:“圣主出门时的脸色不太好看,殿下待会儿说话必要谨小慎微,莫再开怒于圣主。”
他言语情真意切,夜轻尘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
内侍躬身退下。他的身影方才消失,圣主便威风凛凛地踏了进来。
应龙脸罩寒霜,浑身散发出千年冰川般的寒气,整个大殿仿佛都被冻住,那些个立在一旁的侍女,哆哆嗦嗦连头不敢抬起。
应龙就像是没有看到夜轻尘一般,风一般掠过他,径直走向床榻。
他袍袖一展,两个侍女立马上前为他宽衣。
待取下冕冠,卸下白玉革带,脱去双龙玄色锦袍,只剩下青蚕丝的里衣时,整个过程,应龙一言不发,气氛尴尬而又诡异。
夜轻尘再也忍耐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他道:“父亲,我、我有话……”
应龙一挥手,疲惫道:“明日再说,你先回去休息。”
夜轻尘攥紧双拳,忽然抬起头道:“即使知道父亲会生气,但孩儿仍然请求父亲赦免桑萁!”
听到他的话,应龙却并未生气,而是转过身,冷冷问道:“你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哪吗?”
夜轻尘道:“父亲的寝殿。”
应龙道:“那你知道在寝殿应该做什么吗?”
夜轻尘一愣,应龙袍袖一挥:“切莫再打扰我,你回去吧。”
夜轻尘跪爬两步,扯住应龙衣袖:“父亲,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方才,青龙祭司茂蝶向您建议勿要赦免桑萁,对吗?”
应龙疲惫的脸庞忽的绽放出光泽,他疑惑问道:“你是如何而知?”
夜轻尘道:“父亲既有心腹之臣,孩儿为何不能有?孩儿日日在宫殿之中,尚无一人可以交心,如今四海八荒皆为四位祭司所掌管,兵权甚重,如今他们惧怕父亲的威严,自然不敢存谋逆之心,但将来父亲禅位与我,若无肱股之臣辅佐,四方联合,孩儿朝不保夕。”
应龙就像是从未见过夜轻尘一般,他盯住夜轻尘的脸庞,良久,冷冷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位父亲是不了解自己孩子的,你老实告诉我,这番话是谁教你的?”
夜轻尘低头默不作声,他的身子微微颤抖。
应龙坐在床榻上,叹气道:“没错,玄武祭司贪财好色,做了不少糊涂事,我且管且罚,念他尚未铸成大错,只能派朱雀祭司茂蝶多去管教与他,这些年,若不是有茂蝶的狠厉在,三方早起异心。”
他对夜轻尘挥了挥手道:“别害怕,将来有茂蝶辅佐你,不会让你面对危险的。”
夜轻尘摇了摇头,他大声道:“父亲,您前几日才告诫孩儿一定要以保护妖界臣民为己任,难道桑萁就不是妖界的子民吗?他犯了什么错,您要对他施以酷刑?您为何要那么恨他呢?”
“啪”的一声,寝殿内传来巨响,所有侍女全都吓得跪在了地上。
夜轻尘捂着脸红了眼睛。应龙气的双肩直颤,他厉声喝道:“区区一只三尾妖狐,连青丘正统狐族都不算,你留在他身边,就是丢我们神族的脸面,况且,他曾扬言要做祭司,尔等虎狼之心,用好了是能臣,用不好会引来杀身之祸,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他烦闷的踱了几步,忽又说道:“我杀他,不仅能给狐族肃清异类一个正当的理由,更是杀一儆百,牺牲他换来妖界安宁,他死有所值!”
应龙扶起夜轻尘,拍拍他的手,语重心长道:“轻尘,为君者,为的是百万百姓,而不是一个人。”
夜轻尘凝视着他苍老的容颜,他字字如珠,每句话都饱含一位老父亲的心声。
夜轻尘深吸一口气,坚定说道:“父亲,您总说人界危险,但人界也有名垂千古的明君,太宗皇帝当年通过弘文馆招纳四方贤士,他任用魏征,并不惧于魏征曾在玄武门事变前向李建成提议杀死自己,他用人不疑换来百世英名。”
他顿了顿,对视着应龙道:“父亲,如果我不相信桑萁,他又怎会相信我呢?”
应龙长叹一声,竟一夜之间发现这孩子突然长大了,越长大就越不省心。
他索性大笑起来,道:“罢了,我只问你,你真的能确定他一辈子忠心与你?”
桑萁坐在桌案旁直叹气,他方才饱餐了一顿。
还用那块锋利的碎瓷片在秦水玉的印信下面刻了两个字。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自己就要死了,死神将至,他反而觉得无比的轻松惬意。
他在举起瓷片时,脑海中突然想起了那张冰雕玉琢的容颜和殿下温润好听的声音。
“殿下,这世间怕是没有人能不为你着迷……”桑萁邪魅笑道。
他左右也弄不清楚殿下这股魅力到底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但他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便只能坦然去面对这残忍的后果。
“哐啷”一声,狱门被人推开。
两名狱卒走进来,大声道:“谁叫桑萁?”
桑萁用瓷碗敲击桌案道:“我在这里!”
狱卒走过来,上下仔细端详了他一番,两个人低声讨论了几句,然后为桑萁打开了手链和脚镣,还在他的眼睛上蒙起了一条黑布。
桑萁被一名狱卒牵着手走,之后又被搀扶上了一辆马车。眼前一片漆黑,桑萁摸了摸屁股底下柔软的坐垫,手感像是白貂毛的,他邪魅一笑,喃喃道:“貂兄啊貂兄,怎地你这地位竟比我还低,被人剥皮做成了坐垫不说,还是被我这名死囚犯压在头上,我是该同情你,还是该可怜你呢?呵呵。”
他话音刚落,车夫一扬马鞭,车身一震,四角铜铃清脆作响。桑萁也不管车里是否还有别人,他竟放声高歌起来,边唱边舞动手指,良久,一个闷闷的声音传了过来:“闭嘴!”
桑萁一愣,说话的居然是个女人,他笑道:“我还以为车里面只有我一人,没想到这酷刑还带着几分人情味,临死前有女人伺候,死也就没有那么可怕了。”
那女人“啪啪”给了他两巴掌,厉声道:“我叫你闭嘴,你听不到吗?”
桑萁捂着肿起来的脸颊,微笑道:“好,就算是我说错了话,你又何必如此生气?”。
“啪啪”又是两巴掌。
桑萁这回不再说话,他心里起了怀疑,这炎火之刑,百年难得有人亲身体验一番,他没有出过青丘,自然见不到行刑前后是什么样子。倘若说蒙上眼睛想是怕犯人太过紧张,还未行刑便事先吓死了,但这凶巴巴的女人既不是来伺候自己的,又会是什么人呢?
他屏声静气,开始聆听外面的声响。
马车一路不停,速度很快,沿途可以听到铠甲碰撞之声,唯一的片刻停留时,他听到有士兵喝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那女人撩起裙摆,跳下了马车,将一块凤鸟白玉高举起来,厉声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
所有守卫瞬间跪满一地,方要叩拜,那女人道:“圣主吩咐过了,不必太过声张,你速打开垂阳门,我们要走夹城通道。”
那守卫点头,和另外一名守卫推开重重的石门。
通道里黝黑一片,远处几十丈外的墙壁两侧绑着火把,像是两盏鬼火般幽幽燃烧。
马车行驶在里面,耳边没有一丝声响,
阴冷的寒意爬上脊背,桑萁咽了咽口水,耐心等待着。
他默数马车总共经过三个拐角,之后又直走了长长一段路才停了下来。
纷乱的脚步声响起,一只柔软的手牵起他的手,引着他走进温暖的房间。又有几只手上来,动作娴熟的脱掉了他的外袍和贴身里衣。
桑萁这才扯下黑布,看到雾气缭绕的房间里竟站满了身穿藕色齐胸襦裙的侍女,她们肩披雪色的披帛,头挽双髻,面容姣好,腮边还缀着朱砂面靥,活像是天上的仙女般,他呆立在那里。
有一名圆脸侍女上前,指了指硕大的木桶,笑道:“郎君,您还愣着做什么?”
桑萁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赤裸了上身,那木桶里冒着热气,想是让自己洗澡用的,他环视左右,那些个侍女立即躬身退了下去。
他叹了口气,踩上矮几,钻进了木桶。
水面上漂浮着许多鲜嫩的花瓣,飘香四溢,他泡在水里面,虽舒服惬意,可心里却越来越忐忑不已。
不一会儿,一名侍女走了进来,手端托盘,上面放着崭新的锦服和鹿皮靴。
桑萁更加惊讶了,他糊里糊涂的从木桶里出来,两名侍女为他更衣、束发,还在他的腰间悬挂了一只玲珑小巧的玉狐,又更换了房间里的香料。
她们并没有立即带桑萁离开,而是让他坐在桌案前熏了一会,直到身上都沾满了桂皮香的味道才又引他上了一辆马车。
桑萁坐在车里昏昏沉沉,抬起袍袖嗅了半晌。
只听对面传来了闷闷的女声:“殿下不喜浓郁的香味,桂皮带有淡淡的果香,香而不腻,闻起来很舒服。”
桑萁一愣,问道:“你刚刚说,殿下?”
那女人点了点头,她的脸上戴着黑纱,看不清样貌,但一双眼睛却是大而明亮。
桑萁急忙问道:“是殿下让你带我去找他吗?”
那女人却没再做声,良久后,叹了口气道:“是圣主的命令。”
桑萁疑惑道:“那殿下呢?”
他不问还好,一问那女人的眼中反而盈满了泪水,冷冷道:“你闭嘴!”
她拿出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待情绪缓和后,才又对桑萁道:“你记住,在圣主没有改变旨意之前,你仍然还是死囚犯。”
桑萁苦笑一声道:“左右都是死,早死晚死还不一样?原来殿下只是和圣主争取到了延缓死刑的时间,却并没有让圣主赦免我,呵呵。”
那女人的眼眸倏地变成血色,像是有魔力般,桑萁寒毛直竖,三条尾巴竟不由自主的钻出锦袍摇曳起来。
他还未缓过神,那女人已经扯住他尾巴,手中锋利的匕首抵在上面,凑近他耳边道:“如果再让我看到你张嘴,我就切掉你一条尾巴。而若是殿下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把你撕成碎片,吃了你的心。”
桑萁本想反抗,可偏偏四肢都僵住了无法动弹。
他颤抖地点了点头,却还是媚眼轻眨,邪魅笑道:“能死在美人的手中,自然是我的荣幸,但是死前,总得让我知道姑娘的名字吧?”
她坐回对面,眼眸已经恢复了正常光泽,她伸手撩开帘子,望了望窗外,才幽幽道:“我叫茯香儿。”
桑萁大叫道:“你是白虎祭司的女儿?”
茯香儿不再理他,索性闭目养神,桑萁也停止了说话。
不一会儿,马车停了下来,桑萁又被侍女带到了一处装饰华贵的房间,他仍然没有见到殿下,心里难免着急,他实在有太多话想要对殿下说,纵使自己仍未被赦免,但他知道殿下一定得罪了圣主多次,为了一个将死之人,殿下实在付出了太多,在他人眼里看来,殿下这样做怕是丝毫不值!
他推开房门,两个虎背熊腰的禁卫叉戟喝道:“大胆,回去!”
桑萁又灰头土脸的回到屋内,突然他眼睛一亮,打开窗,只见茯香儿站在窗外,面罩寒霜,他怯怯关窗,只听窗外传来茯香儿的声音:“如果你真的在乎殿下,就听话的待在这里。你好好活着,他才会放心。”
桑萁背靠窗棂,也不知道茯香儿是否还在外面,他道:“殿下为何不愿见我一面呢?”
良久,一个声音哽咽道:“不是他不愿见你,而是他现在已自身难保……”
桑萁一惊,猛然推开窗,茯香儿已经离开了。
他躺在柔软的床榻上辗转难眠,脑海中全是茯香儿最后一句话。
殿下,殿下……你到底要为我付出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