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西苑御花园,武则天手一扬,一把鱼食落入池水。
顷刻间,众多色彩艳丽的游鱼扭动着身躯一拥而上,她静静看着,只剩下一只小虫浮在水面上。她面带微笑,方要再抓一把,怎料池鱼竟互相撕咬起来,争斗不休,眨眼间皮开肉绽,染红了池塘。
她惊恐道:“停下来,朕命令你们停下来!”
那些锦鲤一改往日的温顺性格,像是疯了般相互啃食,把对方毫不留情的吞入肚里,她大急之下把食篓抛入池中,狠狠砸向它们,怒斥道:“放肆,这群不听话的废物,朕要把你们烹煮喂狗!”
那些池鱼在她的威慑下停住身子,纷纷仰起头来,流泪道:“娘,娘,求求您,不要杀孩儿,孩儿从未想过要害您,孩儿冤枉呀!”
武则天大骂道:“都给朕住口!你们不是朕的孩子,不是!”
池鱼们聚拢成团,撞向池壁,大地开始震颤起来,连整个御花园都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隆声,她身子摇晃,重心不稳,手掌死死撑住那栏杆,大呼道:“逆子!朕早就知道你们对朕不满,你们身子里流淌着李家的血液,而不是我武氏!”
她拔出宝剑,红着眼睛,咬牙道:“朕要杀了你们,亲手杀死你们!”
刀光闪动,血肉迸溅,那些池鱼被砍成碎片,血流成河。
“娘,娘……”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吹来耳畔,她睁开眼睛,深深呼出口气。
俊美的身影为她擦去额上的汗珠,张昌宗温柔笑道:“又是一个噩梦吗?”
武则坐起身来,背靠着床榻,神色恍惚,低声道:“朕的孩子为什么总想着谋害朕呢?为什么呢?”
张昌宗为她端来一碗糖水,坐在床边:“陛下,江山攻来不易,守之更难,这朝野之中,有多少人对您手里的权力虎视眈眈?况且,历代君王哪个不是杀伐狠绝,坚韧果敢,您又何须苛责自己,当保重龙体,才能护住万民,对吗?”
武则天微微一笑,端起碗,蹙眉道:“朕都这把年纪了,还喝什么糖水?”
张昌宗伸手将碗抬了抬,柔声道:“嘴里甜了,心就会不苦了。”
她噗嗤一笑,像是又回到了初为才人时的样子,点了点他额头:“这碗糖水都不如你的嘴甜,呵呵。”
殿外脚步声响,高力士疾奔而来,跪地道:“陛下,梁王求见。”
她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让他去甘露殿等候。”
高力士领命退下。
甘露殿中,梁王武三思跪在地上,不安地等待着。
在武则天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着两只玉麒麟,都被翻转横放着,一只底部刻着一个字:易,另一只则刻着:李。
“啪”地一声,她狠狠拍向桌案,两只玉麒麟同时弹了起来。
梁王的身子也抖了一下:“陛下息怒。”
她道:“息怒?哼,你给朕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梁王抬起头,清了清嗓子,答道:“贺州官银之事,臣一直记在心里不敢懈怠,就在昨日,有人告密来俊臣,说是郢州刺史李忠勇在江畔花楼大设酒宴,持玉麒麟给一名青楼女子赎身,来俊臣派人找来了这只玉麒麟,事关重大,他将玉麒麟交给了我,臣想起狄阁老也给过陛下一只玉麒麟,特呈给陛下比对。”
她脸色铁青,想起了什么:“李忠勇曾率兵抵御契丹入侵,被封为左卫将军,他好色没错,但若说他谋反?”
武三思急忙道:“陛下,李忠勇乃李唐子嗣,他想要谋反的理由,简直再充分不过。之前是他不敢暴露出自己的野心,但若有人煽风点火,可就大不一样了。”
她叹了口气:“可找到官银?”
武三思摇了摇头,疑惑道:“按理说,官银被运出贺州,自当是在郢州,但来俊臣暗中潜入过李忠勇的府库,并没有发现那笔赈灾官银,他在人前一副清廉的样子,府库也是空空如也,没有丝毫破绽可寻,可谓狡猾多端,滑不留手。”
她站起身,踱了几步。
“朕让你举荐的人,你想好了吗?”
武三思点头,微笑道:“陛下让臣举荐一名钦差大臣前往调查,臣当时没有想好,如今已经有人选,正要禀告给陛下。”
她眼眸一亮,回身道:“谁?”
武三思道:“狄仁杰!”
她愣怔当地,脸上满是惊异,像是从来没见过武三思一般,她冷笑一声:“这满朝文武之臣,除了狄仁杰,你举荐哪个朕都不会惊讶,唯独狄卿,怪哉,你们平日里没少斗嘴,什么时候竟和好了?”
武三思笑道:“陛下,臣把国之大事放在首位,私人恩怨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她方要言语,高力士再次奔入殿内,禀告道:“陛下,狄阁老说有急事求见!”
她和武三思面面相觑,突然笑了起来:“真是比曹操来的还快。”
她坐回桌案后,挥手道:“宣他进来!”
狄公匆匆走入大殿,甫一瞧见梁王也在,他微微愣了一下,旋即跪地道:“臣叩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狄卿起来吧。”武则天喝了口茶:“你也是为贺州之事而来?”
狄公露出诧异的目光,他摇了摇头,对皇帝道:“臣今日在中书省批阅郢州刺史李忠勇的奏折,内中提到郢州发生了一起奇案,事关阖城百姓的安危,刺史遇到了瓶颈无法告破,请求上奏陛下,让臣前往郢州协助破案。”
她放下茶盏,深吸一口气,冷哼道:“看来郢州的水可真深!”
狄公茫然,她笑道:“狄卿历经两朝,破获无数奇案,让整个大理寺为之震惊,你不仅是高宗皇帝的有力之臣,也是朕的左膀右臂,此次,朕封你为钦差大臣,明日动身,前往郢州,务必要破获此案,揪出幕后黑手,找到官银!”
狄公再次茫然,武三思急忙解释了郢州之事,狄公了然,跪地道:“臣遵命,自当万死不辞。”
甘露殿外,梁王凝视着狄公背影,勾起诡异的微笑。
郢州官道上,狄公发鬓凌乱,双手牢牢握着一把带血横刀,慢慢转动身子。
四面八方围满了身穿甲胄的士兵,但这些士兵都很奇怪,他们全都长着一张猴脸,四只耳朵,不断缩小猎杀圈子,却并不动手。
“你们是妖?”狄公问道。
没有人回答,两边让开了一条通道,头目背手走进来,他身穿明光铠,脚踏牛皮靴,面容精悍,下颌胡须修剪的十分精致,双目圆瞪,像是个怒目金刚,可却偏偏只有他是个人。
他靠近狄公,后者警惕地举起横刀,搭在自己脖颈上。
那头目一愣,万没有想要他会有此举动,他退后两步,指了指古树上被挂起来的那个人:“阁老,您知道咱们并不想取你性命,所以才如此嚣张的威胁咱们,但您可想过他的性命?”
春生尖叫道:“老爷救我,救我!”
狄公叹了口气,缓缓放下横刀。
几只长右兽迅速架起狄公,那头目走过来,他笑道:“阁老,您能猜出我是谁吗?”
狄公端详了他一番,露出和蔼的笑容:“猜不出来,抱歉。”
那头目仰起脖子大笑几声,狄公双目一亮,发现他脖颈处有一块烧伤,他低头沉思起来。
那头目伸手抓了抓脖子,狄公一言不发,他却奇怪起来:“怎么,阁老不好奇你接下来会怎么样吗?”
狄公抬起头,指了指被挂起的那个人:“你们放了他,要去哪里,本阁随你走便是。”
他无畏无惧的笑容却让头目略略恐惧起来。
那头目一扬手,流光一闪,“铮”地一声,一把短匕刺入树身。
管家春生从树上掉下来,惨叫一声,弹起来揉着屁股。
“老爷!”他想奔过去,却被两只长右兽掀翻在地,死死制住。
那头目把一条黑布蒙在狄公眼睛上,又把他塞回车厢,几只长右兽也钻了进去。
马鞭甩起,头目架着辕马,飞驰离去。
他朝车厢内喊道:“阁老,您不是神探吗?咱们给您量身打造了一场奇案,我倒要看看,你是如何一头栽进深渊的,哈哈哈!”
一阵阴风从窗外吹了进来,红烛闪烁,妆奁前坐着一个女人。
水盆里漂浮着一张脸,软软地起伏,那张脸皮薄而光滑,嘴唇饱满,看起来雍容华贵。
女人道:“哼。”
窗外传来打更声,夜深人静,此时正值三更天。
女人缓缓拔出一把匕首,寒芒刺眼,她却一动也不动的凝视着。
“阿塔,我阿娜呢?”
阿塔抱起小女孩,让她骑在自己的脖颈上,远处红光映天,黑烟弥漫,辽阔的草地血染成河,一座座雪白的毡帐被大火点燃,地面上躺满了身穿铠甲的人和天可汗的武士,他们像是睡着了一般,却都睁大眼睛,望着纤尘不染的天空,他们被堆叠起来,有人点燃了下面的木柴,熊熊火光中,所有人都双手交叉,低声吟唱着什么。
阿塔的目光穿过草原。
“月儿,出了漠北,就是大周。”
萨月儿还是担心的揪着他的耳朵,趴在他耳边问道:“阿娜呢?”
阿塔将她放了下来,她第一次看见他流泪,这个草原上最勇猛、最雄武的男人,他被朔风吹过的脸庞上盈满了泪水,他低声道:“阿娜再也回不来了。”
萨月儿以为他捉弄自己,一只小手指着远方。
“阿娜是去大周了吗?”
“月儿,月儿……”
“眉儿,眉儿。”她猛然一惊,匕首回鞘,转过头,一双狭长而又凶狠的眼睛似要把床前的人生生活剐。
蔡参军半支起身子,他行军讨伐突厥时养成了睡眠很浅的习惯,方才匕首出鞘时他就已经醒来了,他身下是一张草席,身后就是公主的床榻,自从十七年前起,他便和这张草席相依为命,日夜相伴,一年半载独守空房。
她变了,她不再是自己的妻子,但与她朝夕相处的十七年里,他仍然认为她还是自己妻子。
房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砰砰砰”轻轻扣了三下。
昭华公主站起身,打开了房门,引着一个裹着玄色大氅的人走进来。
蔡参军一愣,他站起来,坐也不是,走也不是,这间屋子仿佛已经再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处,他只好再次躺了回去,微微张开眼睛,静静观察着。
那人走过来,盯了蔡参军几眼,他的脸上戴着赤红色的鬼脸面具,上面围着一圈森然的骷髅头,一双獠牙仿佛恶魔般肆意昂起,两侧垂着长巾和铃铛,他每走一步,那巨大的铜铃便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在这寂静的夜里,煞是诡秘。
而他现在看蔡参军的眼神就像是在盯着一只绵羊,他的嗓音就像是被风吹破的鼓,又像是塞满了沙子,吐出的几个音节艰涩而又生硬。
“此人留着无用,不如杀了他!”
公主冷笑着没有说话,那人也冷笑起来:“怎么?舍不得吗?”
他的话像闷雷在公主头上炸响,她弹了起来:“萨满,已经过了三更,天快亮了,事不宜迟,还是赶紧开始吧。”
萨满点头,活动了一下指关节,坐在公主对面。
他先是在公主的面颊上涂了一层白膏,又执蜡烛轻轻烘烤着,直到白膏凝固,他双手伸入水盆,拉起了那张人皮面具。
他认真的抚平边角,然后刷了一层透明的油脂在上面,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张皮竟与公主的脸严丝合缝,没有丝毫破绽,一颦一笑美艳动人,简直就像是她自己的脸一样!
她对镜梳妆,煞是满意,回眸笑道:“有劳你了。”
萨满点头,凝视着蔡参军的方向,他站起身,双手交叉:“萨满永远都为公主着想,请公主也永远都不要忘记,我们的仇恨!”
她默不作声,他吸了口气,继续道:“中原人有一句话,叫做画皮画骨难画心,公主的脸变了,心却不能改变,该怎么做,您是知道的。”
她仍然一声不吭,像是没听见般。
萨满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身后却突然传来公主的声音:“我叫萨月儿,不姓李,你放心吧。”
她看着萨满出门,又看着他关上房门,那扇门关上了就像是再也打不开了,她不想出去,可是她必须得迈出去,有时候,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是昭华公主,是萨月儿?又都不是,她为仇恨而活,也将为仇恨而死,她肩上所背负着是草原上所有阿塔与阿娜能够活下去的期望。
有生之年,她一定要再回一次草原。
她穿上斗篷,双手拉起兜帽,匆匆打开房门。
“你要去哪?”身后传来蔡参军的声音。
她冷笑道:“你走吧,能滚多远滚多远,如果你不走,就给我乖乖的监视梁王,这是你唯一能活下去的价值。”
她望着漫天星辰,露出了少女般甜美的笑容。
“官银已经被运往郢州,只待障碍肃清,整座长安城都会灰飞烟灭,铺天盖地的猎网,我必须得亲自去看一出好戏。”
她的眼眸中闪烁着凶狠而又兴奋的光芒。
“狄仁杰、太子,还有一个人,一个都别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