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被摊开,久久方要张口询问。
夜轻尘道:“还少一人。”
他笑道:“桑大人!”他站起身,还未跨出一步,房门被人用手肘顶开,桑萁的双腋各夹一只黑漆槐木凭几:“不用你请,我自己来了。”
他又勾起后腿把房门合上,随手一丢,一只凭几落在顾久久背后,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顾久久受宠若惊:“给我的?”他摸摸光滑匀称的平面,把后背靠上去,整个身子的重量似乎都被凭几托起,简直再舒服不过。
他仰起头道:“桑大人,我总觉得你身上少了什么?”
可越是平时很显眼的东西,关键时刻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桑萁坐下来,神色平静,夜轻尘也察觉了什么,但他不动声色。
顾久久道:“轻尘,为什么一定要在上元节动手?”
修长的手指点在一处建筑上:“你知道这是代表皇宫中的哪一处吗?”
久久点头:“珍宝阁。”
夜轻尘叹了口气:“皇宫戒备森然,南衙十二卫与北衙禁军都是守卫皇城的重要军队,其中,羽林卫日夜在各个宫殿之间交错巡逻。太学院后苑距离珍宝阁大抵不出十五步,然而,饶是这十五步,你一没有出入珍宝阁的腰牌,又在宫道内随意行走,不出意外的话,你可以走到珍宝阁的戍卫面前,然后被生擒带走,要么碰巧遇到羽林卫被生擒带走。况且……”
顾久久道:“这样说的话,就算是等到上元节也无济于补呀!”
桑萁邪魅一笑:“不。上元节当晚守卫会松懈,这是人之常情。”
他又道:“况且,珍宝阁广纳所有藩国进献给武皇的奇珍异宝,积年累月数之不尽,如果不知道宝贝的具体位置,很难找到。而武皇每年上元节都会服用一次灵芝来延长自己的寿命,介时我和圣主会伺机混入皇宫,协助你盗取灵芝。”
他疑惑起来:“每道城门都有禁军把守,你们两个要怎样入宫?”
夜轻尘与桑萁对视一眼,桑萁邪魅笑道:“这是我们两人的秘密,与你无关。”
顾久久点头,袖子中还藏有一张长安坊图,他隐隐不安起来。
“好了,大家都散了吧。”夜轻尘低头凝思。
月影迷离,顾久久神色恍惚地来到拱门,一条人影闪出来。
桑萁挡住他去路,他却差点撞进桑萁怀中。
桑萁笑道:“你就没有话想要对我说?”
顾久久连退三步,犹疑不决。
那人影逼近,伸出一只莹白的手。
“给我。”
久久道:“不要。”
他又逼近一步:“你不怕死吗?”
“我怕,可我更怕你会伤害他。你发誓,你不会背叛轻尘我就给你!”
桑萁没再说话,他扭身要走,顾久久却反而把长安坊图迅速塞进他手里。
他转过头,揉了揉久久的脑袋:“小崽子,凝露给你吃的是补药,回去睡一觉就消化了。”
他带着坊图阔步而行,身后传来顾久久的声音:“为什么不告诉轻尘呢?”
桑萁的脚步戛然而停:“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忠君而不为君所谋,那叫做愚忠。长安城即将面临一场洗劫,能保护轻尘的人,只有我。”
“洗劫?”顾久久喃喃着。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夜轻尘打开房门,桑萁立在他面前,手中拎着酒坛。
晃了晃:“长安城最有名的新丰酒,要同醉一场吗?”
他松了口气,侧身放他进来。
桑萁眸光一亮,发现桌案上放着一小碗面蚕,想是哪个婢女暗送秋波,盯上了圣主,凡人,可怜的凡人,为何总是爱上神祗?
他执起银勺,捞出一粒圆子轻轻吹了吹。
房间内格外静谧,灯火微颤,只能听到琼浆入碗和津津有味吃面蚕的声音。
夜轻尘素来清心寡欲,两千五百年来滴酒不沾,而今夜,那大业坊的新丰酒似是有魔力般,他的双眼竟再也移不开,他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指引着他一碗一碗地灌下、可解世间百愁的辛辣玉酿。
“你知道吗?十七年前,大军被困断芜崖,一万凌波军被五万北戎团团包围,眼看敌人就要发起进攻,我们却无法调拨援军,因为没有纸,绑在凌波儿腿上飞信传书。我拉流芳到一片枫林,用枫叶替代纸张写下援书,她喜极而泣,不顾大将军仪表在我前面抹了很多眼泪,又第一次笑得那样天真。”
他白净的脸庞夹着两片红晕,像是晚霞般神秘而又瑰丽。
桑萁边吃边聆听着,他却滴酒未沾。
而那人喝醉了酒,像是个孩子,像是有说不完的话想对他倾诉。
“久久呢,也是个爱哭鬼,他五岁生辰、八岁生辰、十岁生辰、还有十三岁那年,每年都只能收到胶牙饧,却年年开心到哭,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中又怕被人抢走,真是个傻孩子…..”
桑萁噗嗤一笑,被面蚕的绿豆汤汁呛得咳嗽不停。
夜轻尘又忽的变了脸色,常人醉酒多疲倦不堪,他却神采昂扬,半盏茶不到的功夫变幻了几百种表情,怕是这两千五百年来都没有显露出这般富饶的情绪。
他认真道:“大敌将至,十万大军就要夷平妖界,她问我、是两个人私奔还是守护妖界?”
“哦?你给了她什么答案?”桑萁突然发问。
他冷笑一声:“我说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让她不要再逼我。”
桑萁道:“那时候我在妖界对付茂蝶,筹谋帮你夺回圣主之位。”
他又冷笑一声,继而趴在桌案上大笑起来,又仰起脖子泪流满面。
桑萁摇头直叹气,却又偏偏很喜欢听他说话,哪怕都是醉话,那面蚕用料极足,一碗下来肚子胀痛,他放下瓷碗:“你喝多了。”
那美人摇晃过来,修长的指尖勾起他的下巴:“江山和美人,你会作何选择?”
桑萁道:“我都要。”
他道:“你可真是个贪心鬼。”
桑萁抬眸:“如果不坐拥江山,又如何给美人他想要的一切?”
顾久久立在门口欲言又止,房门打开后,桑萁径直冲向对面的自己厢房,像是没瞧见他一般,然后一只手把他捉进去。
床上的被褥把他裹成一只茧,夜轻尘冷冷道:“别动。”
久久道:“我也动不了呀。”
夜轻尘道:“也别出声。”
久久点头,瞅着那人抬手做了一道结界,然后吹灭油灯,身子灵巧地跃出窗外。
纵横错落的屋顶,一条蓝影朝着城南方向急掠而去。
一条黑影紧紧缀着,一条红影出现在院落。
对面厢房的灯忽的亮了。
城南荪桡坊兰旌别苑,火把通明,几名黑衣人半跪在地,每个人的脖颈上都架着横刀。
李依依挨个扯掉他们的面罩,神情愈来愈惊骇。
“你是在寻我吗?”那声音从身后袭来。
她扭头,清辉月影,桑萁身穿宝蓝色锦袍,邪邪笑道:“穿夜行衣的都是梁王派来灭口的,而我。”
她退到一名侍卫身后:“你不是来杀我的吗?”
他柔声道:“未必。”说着美眸将院中护卫和那几名夜行人扫了个遍,却再不言语。
李依依深深吸了口气,吩咐道:“带下去。”
护卫架离黑衣人。
正房里,青桂皮的香味氤氲弥漫,金鸭嘴香炉腾起袅袅的香雾。
桑萁步步紧逼,直到她退不可退,手腕碰到香炉,烫的“啊”的叫了一声。
“你想对我做什么?”李依依呼吸急促。
他道:“为我做一件事。”
李依依:“哼!凭什么?”
“就凭你在青桂皮香焚尽之前,你会不可救药的爱上我,然后,心甘情愿的为我办事。”
她差点笑出声:“你在做梦!”
桑萁掀起手掌,桌案上出现了一张字条:“你明里找轻尘要人,暗地里却偷偷塞纸条给我,你想以越王给你父亲的名帖引诱我,有了名帖,梁王也就有了李忠勇参与越王之乱谋反的铁证,同时把狄仁杰拉下水,让他成为杀害郢州刺史的替罪羊。这样巨大的诱惑足以把我引来,再设下埋伏,杀了我,为你父亲报仇,对吗?”
她的双拳逐渐攥紧:“我看见了,是你亲手杀死我爹爹。”
桑萁道:“你根本就没有名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