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久久猛然睁开眼睛,他跳下床榻,来回踱步。
“完了,要死了,要死了……”他喋喋不休着。
夜轻尘正坐在桌案前喝茶,他放下茶盏,微笑道:“怎么?是谁要杀你?”
顾久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脱离了梦境,他呼出一大口气。
他在夜轻尘的对面坐了下来,把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一番。
夜轻尘的脸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青。
他震惊道:“原来是这样,碧落珠竟然是被白泽和玄武祭司所偷!可他们又是如何知道,我当时不在大营呢?”
顾久久喝了口水,笑道:“轻尘,你忘了吗?是我传枫叶信给你,然后你就跑出去了!”
夜轻尘猛然醒悟过来,这一切竟然都是她一手策划的,为什么?
他双手用力一捏,杯盏瞬间碎成了粉末,他的手掌鲜血直流。
顾久久吓了一跳,一个身影如猛兽般扑了过来,扯住他的前襟,声嘶力竭的吼道:“为什么?你当初为什么要运送碧落珠到妖界?可你又为什么引我出营地,让玄武祭司和白泽偷走碧落珠?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是你一时不忍,还是你另有所图?”
他的声音逐渐小了下来,像是被大雨淋了一场,双眼赤红的凝视着顾久久。
“你一直都在营帐内,亲眼目睹了他们行窃的整个过程,那么,和我在树林里见面的人是谁?她是谁?”
顾久久心里一痛,他想起自己当时哭的万分伤心,而此时的夜轻尘完全像是变了一个样子,他看起来那么的难过、凄苦,而又对过去所发生的一切束手无策,他凄厉的质问,与其说是问顾久久,更像是在问自己,问一个自己已经再也触碰不到的人。
那个人,她是否还活着?如果她看到眼前人饱受折磨、狼狈不堪的样子,她是否会后悔当时的选择?
“轻尘,你、你怎么了?”
顾久久咽了咽口水,他不敢乱动,就这样保持着对峙的姿势。
夜轻尘的手缓缓松开,他深深吸了口气,脸色愈加的冰冷起来,像是一尊寒冰雕刻的石像,再没有任何的悲苦,也没有任何的表情,他又恢复了十七年以后的样子,亦或者他原本就和那冷冰冰宫殿一样冷漠。
如果没有遇到桑萁,他还不知道这世间竟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如果没有遇到她,他尚且青涩懵懂,他想知情为何物,却又不敢去品尝这甜美的果实,如果没有遇到顾久久……
他转过头,灯火摇曳,他的眉目温润了许多。
顾久久捏着碧落珠看了良久,疑惑道:“轻尘,这珠子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夜轻尘叹了口气:“此珠名叫碧落珠,来自于西域,因为在每一颗珠子中都蛰伏着一条碧绿色的蛊虫,名曰碧落,因得此名。”
“啊,啊,啊!虫子?”
顾久久扔掉珠子,弹了起来。
他此生最害怕的就是虫子,他惊魂未定,忘记了自己想要问什么,忽然,他一拍脑门,指了指自己,问轻尘道:“那我是谁?”
夜轻尘茫然,他看着顾久久急成一团的样子,微笑道:“你是想问梦境中的那个你,是谁,对吗?”
顾久久点头如捣蒜:“轻尘,你好聪明呀,为什么每当我心里在想什么,你都能知道?”
夜轻尘淡淡道:“因为你的体内有我神族的宝物,每当我对它修复一次,我们之间就会形成一种感应,我知道你心中所想,也是很正常的。”
顾久久红了脸,一双眼睛溜溜乱转。
夜轻尘站起身,推开了窗子,一轮明月高悬于天际,漫天星辰,像是无数双幽怨的眼睛,在流着泪,盯着自己。
“在梦境中,你是原岭南节度使顾征城之女,顾流芳,也是顾家三万凌波军的主帅。”
顾久久疑惑起来:“她也姓顾,又是与你在十七年前相识,而我也姓顾,今年刚好十七岁,我和她,我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他更加疑惑了,苦着脸道:“你真的不是我的父亲吗?”
夜轻尘额上青筋暴起,缓缓吐出两个字:“不、是。”
他转过身,露出迷人的笑容:“你就如此想当我的孩子吗?”
顾久久拼命摆手,脸红道:“那我与顾家是什么关系呢?为什么我能看到顾流芳的记忆?”
夜轻尘修长的指尖一直勾着那串索梦铃,他微一移动,泛着青光的铃铛相互碰撞,激荡出一阵悦耳的铃音,但顾久久却听着万分晕眩,他两腿一软,就要栽倒在地。
夜轻尘飞掠过去,扶起他的身子,他的语声带着亏欠之意。
“是我用索梦铃唤醒了顾流芳十七年前的回忆,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探寻到碧落珠的秘密,这件事因她而起,也只有她知道,我不能保证你进入梦境的时间点是否贴合,我赌了一把,可我还是输了。”
他苦苦笑了笑:“虽然知道了当年偷走碧落珠的人是谁,但这并不是我想要寻找的真相,让你经历了这许多磨难,委屈你了。”
他说着把索梦铃又别在了顾久久腰间的革带上,坐回桌案前,盯着自己的双手发呆。
无数条碧绿色的丝线缠绕着他的手掌,就像是春蚕在吐丝,不断地在汲取着他身体里的养分,终有一日会织成厚厚的茧,把整个妖界包裹在茧里,慢慢的蚕食、吸收,直到吞噬殆尽。
毒素已经在疯狂的蔓延了……
顾久久下楼端了些吃食上来,他把馎饦汤、肥羊腿和糯米酒一一摆放在桌案上,但夜轻尘却看也不看,仍然盯住自己的双手走神。
“有什么好看的?轻尘,你不饿吗?”
顾久久俯身看到夜轻尘完美无瑕的手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夜轻尘一动不动,他的额上渗出了些许细汗。
顾久久双手托腮,饶有兴趣的盯住他。
“轻尘,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听到索梦铃的声音,我都会做梦,在梦里,有时候战鼓雷鸣,万千铁骑攻破城池,血流如河。有时候我能听见你的声音,可我却看不到你,也触碰不到你。这一次,我终于见到了十七年前的你,其实,你一点都没有变。”
夜轻尘仍然丝毫未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顾久久痴痴盯住他,呆头呆脑的笑道:“你明明心里很在意那个人,却还是不愿说出来,你虽然看起来像座雪山一样,又冷、又威严,一副生人勿近,血溅三尺的样子,可其实,你还是蛮可爱的……能遇到你,我真的很开心。”
夜轻尘慢慢抬起头,他像是在对自己说话一般。
“可爱、开心……”
顾久久拼命点头,他用手指戳动火苗,光影摇曳,煞是有趣。
“十七年前的你穿着明光铠,英姿飒爽,像是个都尉。小时候,我听阿耶讲起过,如果没有岭南节度使平定蛮獠,泊来镇哪来这太平日子?可后来,顾家与三万凌波军一夜之间被朝廷屠杀殆尽,那可是几万条人命啊!泊来镇上所有的百姓都不相信顾将军会谋反,这里面一定有大有隐情。”
夜轻尘叹了口气,苦笑着,那双美丽的眼眸如深潭般神秘莫测,却又让人万分的心疼。
顾久久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轻尘,为什么每当我晕倒再次醒来时,我都会忘记许多小时候的事情。”
他趴在桌案上,用力回想着。
“以前,我能记得三岁的时候的事情,就连哪个孩子抢了我几颗胶牙饧我都记得很清楚!可是现在呢,我只能想到十岁那年,盂兰盆节,老幺儿带着我到溪边放荷灯,一阵大风把荷灯全都吹散了,岸上的人都只是叹气,只有我,拼了命的跑到河里去捞回我的纸船,老幺儿使劲打我,他问我,你疯了吗?”
顾久久笑了笑,他说:“我不知道我的爹娘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如果他们在阴间看到了冥河里的纸船,你说,他们会不会跟着纸船,再回来看我一眼呢?”
夜轻尘抬起头:“你想知道,你为何会失去很多记忆吗?”
他没等顾久久张口,继续说道:“每当你昏倒一次,索梦铃就会侵蚀你的神智,你会忘记很多过去的事情,从三岁开始忘起……而这次,是我为了查找碧落珠的线索,故意让你进入梦境,也许下一次,当你再次醒来时,连十岁的记忆也不复存在。”
顾久久睁大眼睛,他张大了嘴巴,合不起嘴。
夜轻尘站起身,背对着顾久久。
“我并不想伤害你,但我身为妖界圣主,为君者,为的是妖界的万千臣民,有时候,不得不做出一些残忍的选择。”
他深深吸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顾久久抚摸着那串索梦铃,他摇了摇头:“轻尘,你虽然平时没有说出来,可我能感觉到,你很关心你的子民,就拿苏万来说,他犯了妖界的死罪,你还是破例给了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顿了顿,笑道:“如果、如果我也是妖界的百姓,能有你这样一位君主,我会感到很幸福。”
这番话让夜轻尘清冷的眉眼舒展开来,他有些不可思议的凝视着顾久久,他简直再也感受不到,这孩子的小脑袋中究竟在倒腾些什么?
他坐了下来,顾久久为他腹部的伤口涂抹伤药。
顾久久鼓起腮帮子,气呼呼道:“这哪是什么续命的宝贝,这简直就是要命的宝贝!”
夜轻尘被他逗得笑了起来。
他抬起头道:“轻尘,我不希望你再伤害自己的身子为我续命,我、我过意不去!”
夜轻尘淡淡道:“常言道,吃什么补什么,你身体里的宝物本属于我,如果我不这么做,你就没命了。”
顾久久垂下头:“你带我去长安,就是为了给我续命吗?”
夜轻尘点了点头:“没错,我行走人界十七年,就是为了寻找能够续命的奇药,我历经波折,每当得到任何有一点价值的消息,我都立即奔赴过去,结果都是空欢喜一场,不过,就在五个月前,我从一位祝由师口中得知……”
他顿了顿,回忆道:“在黔中南有一种极为稀珍的灵芝,传说可以令人长生,永昌元年,地方州吏将这世间仅有的三株灵芝进献给了皇帝,武皇每到上元节时食用一株,如今,刚好第三年,也就是说,只要我们进入皇宫,就有希望拿到灵芝!”
他就这样静静望了轻尘片刻。
却又垂下头,长长叹了口气,活像个小小的老夫子。
夜轻尘盯住他腰间的索梦铃,笑道:“你很担心你会忘了我,对吗?”
顾久久咬了咬嘴唇,他最近昏迷的次数越来越来多了……
夜轻尘伸手摩挲着他的长发。
他仰起头,灿烂笑道:“我生命力可蓬勃着呢,我一定会活着去长安,和你一起看遍长安的繁华,喝便长安的美酒,吃遍长安一条街,等我吃了续命的灵药,说不定还能换来个长命百岁。”
“轻尘,我现在有你的宝物在身上,我不会害怕的,我相信自己,相信你。”
那世间最美的人笑了起来,他的笑倾城绝代,千金难买。
“你当然不会害怕,你拿了我的宝物,受伤的人是我,你胡思乱想,我也能感受到,算来算去,我才是吃亏的那个人,你说是吗?”
顾久久把脸颊埋在他手里。
在这个世间,很多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但我从来不是一个轻易屈服的人。
去长安是唯一能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我一定要牢牢抓住这次机会。
我想要活下去,我要陪在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