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宁坊兰亭雅苑门前,两个守卫指挥着陆续而来的武侯进入宅邸灭火。
门里门外乱作一团,大批身着火浣衣,抱着水囊的武侯呼喊着鱼贯而入。
隐隐可以看到后院方向映照着红光,黑烟滚滚。
墙角处,有两个人黑衣人默默注视着。
其中一人道:“已经进去了那么久还不出来,该不会是碰到危险了吧?”
另一人道:“别急,再等等。”
两个人惴惴不安的等了五盏茶的功夫,从门里冲出来一名武侯。
那武侯两手空空,像是要返回武侯铺去取水囊。
却在跑了几步后蓦然停下,扭头朝守卫瞟了几眼,在发现那两名守卫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后,飞身掠到了墙角。
“怎么样?有没有被人发现?”一人紧张问道。
那“武侯”自信道:“放心吧,那只鸟受了伤,老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给弄死了。真是巧,那鸟归巢回了米仓,老子放了一把火扔了进去,断了这狗官的食粮!”
其他两人同时点头,有一人道:“快走吧,咱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就看狙如的了。”
那“武侯”搓了搓手道:“今日的任务真是顺利,你说大人会给咱们什么样的奖赏?”
有一人暗暗笑道:“幽灵军何时少了珍宝美姬,只要跟着大人,自然吃喝不愁。”
另一人道:“别废话了,再不走怕要把那守门狗给了引了过来。”
三人转身,月光倾射而下,三个人的眉间都印刻着妖娆的炎火纹。
一人突然扯住那“武侯”道:“等下,为了保险起见,我必须要问你一个问题。”
“武侯”点头道:“你说吧。”
那人悄声道:“听闻面具人奸猾狡诈,你在执行任务时,可知道他在哪里?”
“武侯”坚定道:“我能确定,他一直都坐在正堂,屁股都没挪动一下。”
后院火光冲天,庭院中脚步声混乱嘈杂。
唯有这间正堂却仍如冰室般寂静清冷,桌案旁岿然不动的坐着一个人。
面具人身披玄色斗篷,手中的狼毫潇洒挥动,须臾,勾起最后一笔。
他双手执起宣纸轻轻吹了吹,烛光下,一幅栩栩如生的画像呈现在了眼前。
画像上勾勒出的人是顾久久。
眉目英挺,脸颊上带着爽朗的笑容,在他的腰间悬挂着一串玲珑小巧的铜铃。
“哼,俗话说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反正都是死,何不死有所值呢?”
面具勾起嘲讽的笑容,卷起纸张,放在一旁。
他再次执起狼毫,又在宣纸上凝神画着什么。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房门被人敲响。
面具人抬起头,大声道:“进来吧。”
内侍推门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满身都是烟灰脏污,袍子浸满了汗水。
他抹了抹额上跑出的热汗,抬眼张望了几下,急切道:“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作画?”
面具人悠悠道:“我都不怕,你又有何好怕的?说吧,大火烧到了哪了?”
内侍直叹气,苦着脸答道:“大人,粮仓最先失火,殃及到了柴房和五间后罩房,火势之猛难以控制,各个坊里的武侯全都来了,可还是压制不住,幸好有假山鱼池挡着,这才没烧到正堂,不过,那也只是时间问题,可是您,您怎么还是这般气定神宁,就好像这火烧的不是咱自家院子一般?”
面具人手中画笔不停,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直视着画像中的美人。
内侍惶惶不安的跪在那里,半晌之后,他放下狼毫。
抬起头盯着那内侍,幽幽道:“他们能找到这里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他们放火,我并不害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我担心的是,他们的目的可能并没有捣乱那么简单。”
“大人,您说的他们、指的是……?”内侍疑惑道。
这名内侍名叫康守成,是栗特人,和这座别苑中值守的其他官兵一样,都是从容州都督府里调遣过来,负责伺候朝廷特派而来的监察御史。他自从来到别苑,还从未见过这位御史大人的容貌,这位大人不知为何总是戴着一副诡异的鬼脸面具,自身携带着一众面貌奇特的内卫,他虽然心生疑虑,但自己毕竟只是奴籍仆役,主子的事,他向来不敢多问。依照大唐律法,若是得罪了主子,即使被打死也不用赔命,真真是奴命如草芥,这句话也是在和御史大人略微相熟后才敢问的出口。
面具人呵呵笑了几声,他抬起画卷,指了指上面的人问道:“你看这个男人长得如何?”
内侍猫腰细细瞅着,伸出拇指赞赏道:“小的见过不少比女子还貌美的男人,可这画像中的人当属天资绝色、魅可倾城,若、若没有眉间那缕墨痕,必冠绝于天下。”
他话锋突然一转,道:“出自于大人笔下,自然世无仅有,还是大人画的好!”
面具卷起画像,冷哼道:“官场啊,官场。你知道御史台是做什么的吗?如果你知道,那么以后莫要再拍我的马屁。我问你,粮仓是如何着火的?”
内侍一愣,急忙答道:“大人,小的也正疑惑此事,负责看守粮仓的是十五名枭卫,那些枭卫不通人语,粮仓走水后,他们忙乎了半晌也没灭火,直烧到了柴房才跑过来通知小的。眼下灭火要紧,还未详查走水原因。另外,小的发现了一名枭卫的尸体,死因不明,尸体暂时搁置在了假山旁。”
面具人沉吟片刻,道:“你去叫人把尸体抬进来。”
内侍闻言着急道:“大人,火都快烧到正堂啦,为了您的安危考虑,还是请您先移步到影壁,再……”
面具打断他道:“无妨,你可知稍候片刻会有大雨降临?”
内侍惊讶道:“大人怎知有雨?”
面具人呵呵笑道:“这还多亏了那些个田舍奴,我早年走访民间,百姓们傍田为生,所以他们对四时天气可是格外的敏感,民间有句谚语:大雾不过晌,过晌听雨响。白日里的雾气不散,今晚必有大雨。”
内侍听得目瞪口呆,这位御史大人可真是见多识广,一举一动温文尔雅,比起都督府中脾气暴戾的将军强了百倍,倘若能一直留在这位大人身边,那简直是天赐的福气。
面具人执起笔,专心描绘着一名女子。他低声道:“还不快去?”
内侍急忙起身而去。
片刻之后,门外响起盔甲之声。内侍殷勤地推开门,两名身材健壮的巡卫抬着一片木板走了进来。他们将木板放下后便恭敬的退了下去。
枭鸟的尸体静静躺在木板上。
面具人走过来俯视着尸体,只见那枭鸟面色青紫,尖喙张开,有白沫从口中溢出,全身羽毛所剩无几,还断了一条腿,另一只腿似是用力过度有轻微骨折。
“啧啧,死的好惨。”内侍叹气道:“但奇怪的是,负责看守粮仓的十五名枭卫全都活得好好的,这名枭卫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我看到他时,他就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面具人端详了尸体几眼,他伸手摸着尸体的脖颈。
忽然,指尖捏出一根长长的针。
上面泛着青色的寒光。
“哼,毒针。可真是歹毒!”
面具人从怀里掏出那条绣着鸳鸯的手帕,轻轻擦拭掉毒针上的血渍。
“没想到夜轻尘竟然也这般心肠狠毒,真是越美的人就越是不能招惹。”
他问道:“枭卫很明显是被人杀了灭口的,那人一路跟踪他到了粮仓,然后便放了把火,不过……”
他顿了顿,接着道:“他们既然能揪出这名枭卫,本事不小,怎会不知今夜有雨?放火,那是小孩子玩的游戏。只怕意不在乱,而在于乱中伺机做些什么。”
内侍疑惑道:“大人,我们没有了食粮,难道还不严重吗?”
面具人拍了拍他的脸颊道:“有容州大都督在,怎么会饿死我们?”
他又问道:“你可看到有可疑人等出入宅院?”
内侍道:“外面全是赶来灭火的武侯,人杂脚乱,小的难以辨别谁是好坏。”
面具人柔声道:“不怕,大雨之下,火势即灭,越是这样混乱的时期,就越要保持清醒的头脑。我问你,都督府的第二波粮草可曾到达?”
内侍摇了摇头道:“还没有,按理说这个时辰应该已经到门口了才对啊。”
面具人挥了挥手道:“派几个侍卫去街上看看,再找人把东西厢房打扫出来,粮草先堆放在厢房里,等仓库修葺好了再挪移进去。另外,找几个机灵的仆役,盯住那些武侯,一旦发现有人行为可疑,立即捉住禀报。”
内侍道:“是,小的这就去办。”
他急忙站起身,方要离开,面具人叫道:“你等等。”
内侍满面疑惑,只见面具人踱步到桌案前,指了指方才所作的四副画卷。
他嘴角漾起愉快的微笑,对那内侍道:“送去泊来镇上最有名的装裱师那里,把这四副美人像给我裱好。记住,一定要用最昂贵的洛阳纸托背,再用绫罗镶边。呵呵。”
内侍瞠目结舌,他抱好四副画卷。
看到枭鸟的尸体:“大人,这尸体,这……?”
话音未落,轰隆一道闪电,将屋内映了个透亮。
他身子一颤,听到外面电闪雷鸣,瞬间下起了倾盆大雨。
他大喜道:“大人,果然下雨啦。”
面具人坐了下来,扬手道:“嗯,下去吧,没有你的事了。”
内侍应声退了下去。
油灯仍在静静燃烧着,面具人端坐在桌案前。
他盯住那具尸体看了良久,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一个了一个想法:“难道夜轻尘火烧粮仓是为了救走娇芝?”
“哼,堂堂妖界圣主,为了搭救一名贱女人,居然做出这样龌龊的事情。”
面具人竟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
双手拉起兜帽遮住半张脸颊,他俯身吹灭了油灯。
墙角处响起了脚步声,一扇门户蓦然出现。
房梁上,无数双幽绿色的眼睛紧紧盯住面具人的背影。
一只硕大的老鼠溜到假墙前,吱吱叫了几声。
无数只老鼠涌了过来。
一只老鼠道:“大人说的不错,那面具人果然还是沉不住气,哈哈。”
另一只老鼠道:“做好标记,狙三郎,你速去回禀大人,其他人继续留在这里监视。”
狙三郎道:“哎,我走了,你们可要小心,别被这厮发现了我们的存在。”
其他老鼠点点头道:“这天下怕是还没有任何人能逮的到我们狙如,哈哈。”
狙三郎窜上房梁,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一只老鼠抬起爪子,在假墙上划了几道细微的白印。
密道里,面具人疾步行走着。
每到一处拐角都有蛊雕内卫躬身道:“护法大人。”
诡异的鬼脸面具遮住了他此时的脸色,但他的脚步却比往时凌乱了几分。
装着娇芝身子的大缸仍然安静的摆放在密室里。
娇芝睁开眼睛,听到头顶的墙壁在震动,从上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呼吼声。
“原来是走水了,难道是他、他来救我了?”
娇芝大喜,脸上容光焕发,她轻微扭动身子。
缸里装满了雄黄粉,她整个人浸泡在里面,微微一动便是凌迟般的疼痛。
大缸旁边的篓子里堆了半篓沾满污血的肠子和脏器,散发出一股恶臭的气味。
一只庞然大物扭动着身躯从大缸后的阴影里爬了出来。
半遮的斗篷下露出一双澄澈的大眼睛,他抓起一把小肠,朝着娇芝笑道:“姊姊,你还要吃吗?”
娇芝看也没看他一眼,冷哼道:“呸!谁是你姊姊?老娘的兄弟姊妹怎么会可能是一只扁毛的畜生!也不看看自己的模样!”
那少年泪水盈满双眼,捂面痛哭起来。
须臾,一只大手在他的脑袋上摸了摸,男人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了过来:“啧啧,十七年了,你脾气还是这么暴躁,他还未成年,怎受得住你这冷言冷语的辱骂。”
娇芝甫一见到面具人,怒火又“蹭”的涌了上来。
她大骂道:“你养的这是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儿?我一个人在这里已经够烦闷的了,还要面对这样一只脑袋不灵光的畜生,你让他走,现在就走!”
她瞪起双眼,虽然受制于人,却还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面具人却并不生气,他勾起娇芝的下巴,凑近她娇美的脸庞,歪着脑袋说道:“你要赶走他?我看你目的并不单纯,你是想支走监视你的人,然后等着夜轻尘来救你,是吗?”
娇芝梗着脖子,大声道:“没错,他一定会来救我的!”
面具人冷笑道:“我劝你别自作多情了,你以为他爱的人是你吗?”
娇芝一愣,拍掉面具人的手,大声道:“十七年前,他亲口对我说过的,他……”
她没再说下去,而是低头羞涩起来。
面具人一把扯掉脸上的面具,显现出一张儒雅温润的面容,他俯身凝视着她。
饶有兴趣的说道:“十七年前,妖界内乱,应龙释放千里炎火烧毁了岭南与妖界相接壤的几百座城镇,数万无辜的百姓被烈火活活炙烧而死,大火足足烧了一百天。应龙被天帝所罚后,茂蝶统领了妖界,但她生性暴戾,群妖出逃,边疆民不聊生。”
娇芝抬起头,目光疑惑的望着他。
他却温柔一笑,继续说道:“原岭南节度使因为此次祸患而被高宗降罪,当朝宰相张大安向天子举荐了一名武官继任为新的岭南节度使,这名武官的大名叫做顾征城。”
“顾、顾家……”娇芝喃喃道,心里隐隐不安。
他笑道:“没错,这顾征城可谓是骁勇善战,不到半月便平息了岭南妖患,斩杀了数百只吃人的妖兽,但他的大儿子却战死沙场,二儿子也被熊妖咬掉了一条腿,家中尚能领兵的只剩下了他的小女儿,名叫顾流芳。”
娇芝睁大眼睛,急忙道:“你、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她说着捂起双耳,甚至连眼睛也闭了起来。
他凑近她耳边,轻声道:“你在害怕什么?”
娇芝嘴硬道:“老娘什么都不怕,我累了,我要休息,你走,现在就走!”
他却温柔一笑,一双温暖的大手将她的手轻轻从耳边移去。
她不想听,因为她害怕听到接下来所会发生的事……
但他偏要让她听,就像在她的心口一把一把地插进匕首,再撒上盐,看着那颗心脏受伤流血,强制她面对她不愿意去面对的事情。
他继续道:“岭南地处偏远,由节度使负责地方吏法和税收,顾征城一身清廉,从不苛刻于赋税,因此深得百姓爱戴,而他的女儿顾流芳,则亲自训练出了一批三万人的凌波军,对抗獠族战无不胜,高宗皇帝和武后曾在太极宫亲自召见过她。”
娇芝仍然紧闭双目,充耳不闻。
他却继续道:“我在朝中见过她一面,虽然身披戎装,却生的清丽隽秀,一个女子,很少有这样精通兵法、谋略出众的。高宗皇帝下旨将她许配给左骁卫大将军、邢国公苏定方之子苏庆节,这道旨意受到了朝中一众大臣的鼎立支持,而她本人,虽未见过那章武郡公苏庆节,却也不敢抗旨。”
他抚摸着娇芝的脸庞道,柔声道:“谁能料到,在顾流芳返回岭南之后不到三个月,她不仅公然拒婚,还领兵谋反,顾家和三万凌波军尽数被朝廷绞杀,你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吗?”
娇芝睁开眼睛,回想着七十年前所发生的一幕幕场景,她忽然整个人缩进缸里,任那雄黄粉像无数条虫子般在身上疯狂蚕食,很快她就变成了一个血人,满脸污血的钻了出来。
她紧紧抓住他的双手,恳求道:“明笙,我知道错了,求求你,看在我们曾经恩爱过的份上,放了我,好不好?”
他沉声道:“哦?那你还爱他吗?”
娇芝没有摇头,但也没有点头。
这世间没有任何女人能抵抗住圣主的魅力……
哪怕他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都是假的……
哪怕他只是在利用自己,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另一个女人。
她以为那个女人死了,他就能爱自己。
她用尽手段,那女人死后,圣主失踪了十七年,她的恨反而加剧了他的爱……
这世间的感情真是难以捉摸,她在红苕坊里阅过无数的男人,可还是被这三个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她双眼极尽真诚的对视着他,幽幽道:“明笙,我爱的人,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
他面上没有一丝波澜,须臾,缓缓戴上了面具。
转过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娇芝撕心裂肺地喊道:“你以为你能把我关多久?他火烧别苑,一定会救我出去的!”
面具人蓦地停下脚步,冷哼道:“你怎知放火是为了救你,而不是杀你!”
他的话犹如万雷轰顶,她眸光一暗,身子慢慢没进了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