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玉,奇玉……”
杜兰江猛然坐起身,额上直冒冷汗,眼珠缓缓转向窗前:“谁?”
一袭妖艳的红月斗篷浸泡在月影下。
“既然这么恨你的仇人,当初为什么选择放了她?”
杜兰江苦笑:“没错,在狩猎场,庆阳王李瑁伙同奇玉以猎杀战乱流民为乐,奇玉杀死了我姊姊。我是那场残杀中唯一的幸存者,宗主收割死灵精魄发现了我,与我签下血契,答应帮我实现一个愿望,便带我回阴灵界。”
他顿了顿,接着道:“宗主给了我手刃仇人的机会,可是当我看到躲在奇玉身后的孩子时,我突然想到了我自己,如果杀死他的姊姊却留下他的性命,他就会和我一样,带着仇恨而活,流离失所,成为一具没有感情的躯壳,再无快乐可言。我不是和他们一样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我放了奇玉和她弟弟,这十年来,我日夜为噩梦所扰。”
他垂下头:“有一句话叫做冤冤相报何时了,这句话说出来是多么的简单,我没有为姊姊复仇,但我心里全是愧疚,我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还是对的?”
宗主冰冷的声音传来:“本尊活了一万年,如果我也把一万年前的小事揪住不放,夙不能寐,岂不是庸人自扰?”
他轻轻叹了口气,这口气很轻很轻,像是云絮,杜兰江并没有听到,但他的话却如铁石砸在心窝。
“你没有放过的人真的只是你的仇人吗?”
杜兰江儒雅的脸庞绽出一丝笑容,他走下床,捞起一件素衫披在身上。
他听出寞魂影的声音很低,他的红月斗篷上沾满了泥污,一头银发也变得苍白枯槁,那如千年寒冰般的神祗转过身。
杜兰江心头一紧,宗主的神色很疲倦,那张白净的脸庞也饱经风霜、遍布着泥渍,就连他完美无瑕的双手也似被泥水浸泡过一般。
他狼狈不堪,简直像是个凡人,更像是个玩了泥巴的孩子。
杜兰江也没再多问,而是匆匆打开房门,唤家丁端来一盆清水和脸帕。
他关起房门,试了水温,亲自揉搓好帕子拧干。
寞魂影坐在桌案旁闭目养神,他俯身轻轻揩拭着,嘴角噙着笑容。
“在贺州,本尊追踪群妖去到一处村落,发现那使团内奸正在大肆搜罗妖兽组建妖军,在他揭下兰陵王的面具时,没想到他的身份竟然是夜轻尘身边的朱雀祭司——桑萁,我本想回城继续隐伏在顾久久身边,可是……”
他叹了口气:“本尊迷路了。”
捏着帕子的手停了停,杜兰江含笑摇头:“之后呢?”
寞魂影仍然没有睁开双目,他冷冷道:“我跟随妖军昼夜不息奔赴长安,他们在远郊五百里处的断崖下宿营扎寨,本尊实在困乏,打了个盹的功夫,那一万大军竟然从我眼皮底下神秘消失了……”
他似乎惊魂未定:“如何能在不惊动我的情况下,把一万大军转移出万丈高的悬崖?”
杜兰江也是一脸惊骇,看来桑萁的手段确实非同小可,万不能小觑。
他接着道:“我跟丢了妖军,多番打听才寻到你的府邸。”
杜兰江擦拭着他的双手:“宗主为何不回阴灵界呢?”
寞魂影冷冷道:“我势必要亲手剜取凤胆,这样才有趣味。”
“你在长安的计划进展如何?”
杜兰江仰起头,凝视着他微微扇动的睫毛。
“放心吧,我已经在四方馆布下暗桩监视使团的一举一动,我会制造契机与顾久久偶遇,埋伏在他身边。”
他说完这句话,从腰间卸下一只葫芦,双手呈上。
寞魂影勾起邪魅的笑容,他睁开双眸,漆黑的眼瞳像是无底的深渊,他打开葫芦尽情地吸食着。
烛光下,长发如雪,随着精魄入体而变成了泛着高贵光泽的银色。
一滴泪坠落在手背,是宗主沁入在他眉间的血契。
血契是凡人能够进入阴灵界大门的钥匙,宗主剥离了血契,就意味着只要我还活着,就无法再回阴灵界。
“他连给我的这点权利都毫不留情的夺走了……”
敲门声响起,杜兰江失魂落魄地打开房门,内侍道:“大人,这人怎么才来又走了?”
他挠了挠头:“看样子风餐露宿了许多天才找到这里,没说几句话的功夫……”
杜兰江揪住他前襟:“他去哪了?”
内侍惊骇摇头:“我眼前一花,他就不见了!”
那只手徐徐松开,杜兰江叹了口气。
内侍忙道:“大人,宫中密探回报,说鸿胪寺的内应与留学生顾久久昨夜全都在太医署里失踪了!”
还是那间极其简陋的屋子,小欢喜缩在地上,一步一步后退着。
那双大眼睛里映出一条熟悉却又冷飕飕的身影,他本就裹着一身碧绿色,如今连他连皮肤都变成了碧绿色,浑身颤抖。
那人影逼近过来,一边道:“是谁,泄露了地牢的入口,嗯?”
她冷笑道:“臭小子。”
小欢喜跳起来,抄起桌案上的瓷碗向她砸过去,瓷碗碎成粉末,从她的指尖渗漏着,忽然,一阵旋风般的人影把小欢喜抵在墙壁,掐住他的脖颈:“喂,你找死吗?”
小欢喜撕心裂肺道:“我不叫喂,也不是臭小子,我有自己的名字了,我叫小欢喜!”
魏怜蓉手腕用力,小欢喜眼球突起,不停地吐着信子。
眼看他的脸色愈发紫青,嘴角勾起嘲讽的笑容:“既然你那么想见他,那么,我就让你至死也再瞧不着他一眼!”
小欢喜哭喊:“爹爹,爹爹……”
“你就是个傻子,他若顾念哪怕一丝亲情又怎会杀你?如果不是我,你早就被他害死了。”
小欢喜哽咽道:“坏女人,你放我下来。”
这嘈杂的声响还是把昏迷的顾久久吵醒了,他坐起身,甫一见到屋中情景,登时箭一般冲过去拉扯两人。
魏怜蓉还是松了手,长长叹了口气,如果要杀他,与他所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足以动手,又何须等到三年后今天?三年、含辛茹苦又饱受冤气的喂养一个不是自己的孩子,他简直就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非但饶了他性命,又好人做到底的抖出五颗小药丸塞到那孩子嘴里,小欢喜咕噜吞下去。
顾久久惊讶的发现不但他浑身碧绿色的皮肤恢复正常,就连一条蛇尾和口中的信子也消失不见,那翠绿色的团子翻滚到门口,对魏怜蓉又做鬼脸又吐舌头。
顾久久对她道:“你不是要讲故事给我听吗?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我都出来两天了,后天就要参加太学院的考试,我连字都识不全,我得回四方馆找轻尘商量商量对策。魏太医,我也很忙的,你明白吗?”
魏怜蓉眉毛都未抬一下,只是对小欢喜道:“滚出去。”
小欢喜两只手在耳朵上摆动着:“就不,坏女人,谁要听你的话!你若不叫我一声小欢喜,我就当做没听见。”
他又吐了吐舌头,简直仗着顾久久的袒护再嚣张不过。
魏怜蓉坐在椅子上,空气像是被拨起的弦,一排银针漂浮着,又瞬间刺入小欢喜身子上的不同穴位,他的表情凝固起来,继而趴在地上又哭又笑,偏偏又倔强地大骂着:“坏女人。”小手颤抖着拔出一根根银针,每碰一下,额上就冒出豆大的汗珠。
顾久久咽了咽口水,乖乖坐下。
小欢喜像是被雨打的芭蕉,垂头丧气退出门,又乖乖关上了门。
他清了清嗓子:“这下你总可以说了吧?啊,在太医署,你为什么要打晕我呢?”
顾久久揉着仍然隐隐作痛的后脑勺。
对面传来硬冷的声音:“你身后有尾巴跟着你,你竟然毫无察觉,而且,你对生人没有任何防备之心,迟早都会被算计,我也是帮圣主教导你一次。”
顾久久道:“尾巴?是谁派来的?”
她道:“不清楚,抵死不说。”
顾久久道:“一定是鸿胪寺的人,我能见一见他吗?”
魏怜蓉轻飘飘吐出两个字:“宰了。”
顾久久想要端水的手抖起来,他咬牙执起那碗水,冰冷的液体灌入喉咙,他的惊惧有所缓解,这女人心如毒蛇,可偏偏却总觉得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叹了口气:“我其实并不叫魏怜蓉,而是叫凝露,我有一个同胞胎的妹妹,唤做凝香。那臭小子也不是我的孩子,圣主曾对你提起过凝香脂的事情吧?”
顾久久瞪大眼睛:“你、你…….”
魏怜蓉点头:“三年前,师父临终将毕生所著的绝世医书托付与我,他不是对我偏心,而是因为妹妹眼高手低,又心浮气躁,必须得有人在身后鞭着她才能学进去东西,师父的良苦用心却换来她对我猜疑、妒忌,半夜与她的夫君魏澜青筹划着盗走我的医书。”
他道:“这样隐秘的事情,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魏怜蓉冷笑一声,卷起袖子,她把玉肘往桌案上一摆。
翠绿色的鳞片向上攀爬,直抵下巴。
他突然明白她是什么妖了,怪不得小欢喜方才长了一条蛇尾,也怪不得魏澜青化身为巨蟒,可魏澜青为什么要杀小欢喜呢?
她卷起衣袖:“我是蛇,敏锐的不仅是嗅觉,更是对危险的警惕,我偷听到他们的勾当,但我要亲手抓贼,好给他们一个教训。怎料……”
顾久久紧张起来:“他们半夜果真去偷书了?”
她点头,似乎有些恍惚:“没错,但我万没有想到,妹妹竟然留在了家中,魏澜青独自潜入我房间,他翻箱倒柜,最后终于发现医书在我手里,他从怀中取出匕首,他想要杀我!”
凝露弹了起来,捏紧双拳。
顾久久疑惑道:“不对啊,轻尘说,是你醒来后对他说了一句话,他才动了杀心。”
凝露冷笑:“魏澜青的血是冷的,他娶我妹妹,也不过是追求不到我退而求其次,他为的是绝世医书,我打不过他,临死前求他念在夫妻一场,放过妹妹和他们的孩子,他不答应,我身上藏有毒药,本想激怒他再趁其不备给他致命一击,于是,我说出了那孩子其实是半妖。他听后非但气定神宁还咬伤我,夺走医书,我自幼浸泡药浴,三天后竟然苏醒过来……”
顾久久道:“居然过了三天?三天足以发生很多可怕的事。”
她道:“我的一句无心之话却让我成为了害死妹妹的真凶。”
顾久久安慰道:“你也不是故意的,那种情况谁都控制不了局面,你也是为了保护她。”
她却道:“你懂什么,闭嘴!”
顾久久不敢再吱声。他突然想起桑大人的一句话,这世间最容易动情的就是女人,最难以猜测的也是女人,最绝情的偏偏还是女人,不过,魏澜青显然是个例外,他比女人还要狠心,还要绝情。
“魏澜青杀死妹妹,带走了孩子,留下一瓶可解百毒的药膏,我虽医术高明,却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它的气味与妹妹身上的味道出奇相近。蛇毒治好我却双目失明,恰逢朱雀祭司桑萁打通宫中关系,暗杀了太医署真正的魏怜蓉,让我取而代之,留在皇宫以作接应,在来长安的路上,哈哈,我碰到了魏澜青和那孩子。”
顾久久疑惑起来:“魏澜青真的在给小欢喜下毒?”
凝露点头:“我囚禁魏澜青,这三年来都在给臭小子研制解药,此外,我还收留了许多被父母遗弃的半妖孩童,不仅好生养着他们,还给他们治病。”
她的脸上露出微笑:“一群小祖宗。”
顾久久看的痴了,这张柔和的脸庞本该盈满这般甜美的笑容。
她却又沉下脸,嗫嚅道:“我搜出了绝世医书,凝香脂是用妹妹皮下脂肪提炼而成,魏澜青这个杀千刀的!”她又笑了笑:“都过去了,你不问,我其实已经放下了。”
顾久久还想着说什么。
她忽然站起身,拄着竹棍移步到床榻,把枕头拆开从里面取出了一叠纸。
顾久久简直都惊呆了,他再也想不到相伴了两天两宿的枕头竟然如此玄妙。
两张黄麻纸被并排摊开在桌案。
一张线条密布、勾勒着星罗棋布的一百零八坊、沟渠、护城河,以及所有城门。
“这是长安坊图,你带回给朱雀祭司。”
她补充道:“不是给圣主的。”
顾久久张大眼睛,还未吐出一个字,双颊被人捏开,灌下颗一口又苦又臭的丸药。
他剧烈咳嗽着,还未说话,她又道:“这下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了吗?”
他点头,去看另一张纸。
凝露的手指点在皇宫地图的一处建筑标记上,画出一条线连接到鸿胪寺,继而沿着宫墙转移到。
“这是太学院的内苑,是用来给学子留宿的,这里距离珍宝阁很近,应该说穿过一道宫墙,就能看到值守珍宝阁的禁卫。”
还未等顾久久反应过来,她又点了点纸右侧的标注:“这是珍宝阁禁卫每夜的轮守时间,记住,告诉圣主,只能在上元节当晚动手!”
他惊骇道:“为什么是上元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