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州城外三十里的驿馆,顾久久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转过头,发现夜轻尘靠在床边,紧闭双目,嘴唇发白。
他的双手垂在膝盖上,一只手里竟然攥着一把匕首!而他的腹部有一大片鲜血濡湿了青衫,地面上有一只摔破的瓷碗,里面残留着几滴墨绿色的液体。
凝望着那张苍白的脸庞,心痛如刀绞,这种感觉与之前在王记旅肆时惊人的相似!他记得轻尘说过,在他体内有一件可以续命的神族宝物,但凡人非但无法驾驭这件宝物,还会对它造成损坏,只能靠轻尘一次一次的修补才能维持它的功效。
可是这修补方式究竟是怎样的呢?
顾久久轻唤了几声,夜轻尘的睫毛动了动,却没有睁开眼睛。
他犹豫了好久,小心翼翼探了探轻尘的鼻息。
夜轻尘倏地睁开了眼睛,他盯着顾久久诡异的动作,冷冷道:“你想做什么”
顾久久一惊,缩回身子,解释道:“你呼吸微弱,我就想着、想给你渡气……”
夜轻尘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把匕首收了起来,他凝视着顾久久绯红的脸颊,柔声问道:“你这次昏倒,足足睡了三天三夜,如今感觉好些了吗?”
顾久久睁大眼睛,大叫道:“什么?我竟然睡了三天!”
夜轻尘点了点头:“没错,三天前的戌时,你和桑萁来我房中,说是有大事要告知于我,然后,你一张口就晕了过去。”
他微笑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吗?”
顾久久蹙起眉头,想了想,喃喃自语道:“我和桑萁在一起,这世间还有这么可怕的事情吗?”
夜轻尘伸手拍了拍他脑袋,笑道:“你方才要亲我,难道不比这件事更可怕吗?”
顾久久羞红了脸,脑袋摇的像只拨浪鼓:“我、我没有要亲你,我可是在救你呀!”
夜轻尘凝视着他,没有说话。
他用力拍了拍脑袋,仰起头,眨着一双可怜巴巴的大眼睛:“轻尘,我实在想不起来,我那天找你是为了什么?”
夜轻尘微笑道:“无妨,等你想起来再告诉我也不迟。”
他修长的手指拨起几缕碎发,认真地别到顾久久的耳后。
后者心跳如雷鸣,那冰冷指尖变得异常滚烫,而夜轻尘的眼眸也比从前温柔了许多。
顾久久受宠若惊,他万没有想到,冷冰冰的夜轻尘也会万般柔情,而那张冰雪雕琢的脸庞如水般融化开来,风华绝代的笑容更是让人没有丝毫抵御能力。
“我、我去找驿丁拿绷带和伤药。”顾久久声音小的像蚊子。
夜轻尘点了点头。
他恍如做梦般翻身下床,又恍如梦游般飘出了房门。
夜轻尘叹了口气,方要起身,冷不防一颗珠子从袍袖中滑落在地。
他伸手去捡,他的动作逐渐僵硬起来。
夜轻尘没有再理会那颗珠子,而是坐在床边盯住自己的双手发呆。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顾久久闪了进来。
他的手里端着白纱布和一只绿瓷瓶。
夜轻尘仍然坐在床边出神。如同一尊石像,脸色惨白,嘴唇也在发颤,像是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顾久久低头看到了一颗白色的珠子,他俯身捡了起来。
阳光透射过窗棂,这颗像珍珠一样莹白的珠子竟然在光照下流光溢彩,七彩的光晕煞是好看,神奇的是,这珠子里面像是有什么活物,隐隐能看到一个碧绿色的小东西,还有、还有一双眼睛!
“啪”的一声,珠子被人打掉,夜轻尘缓缓问道:“你想起什么来了吗?”
顾久久摇了摇头,夜轻尘一根手指勾起索梦铃,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
“接下来我会摇响索梦铃,你会看到一个你从未经历过的场景。你置身在其中,无论碰到任何奇怪的人,发生任何诡异的事,都不要害怕。如果你承受不住,就喊我的名字,我在你身边。”
“当你醒来后,把你所看到的,一字不落的告诉我,明白了吗?”
顾久久举起手掌,比了一个没问题的手势,然后拍了拍胸脯道:“不就是做白日梦嘛,难道还能看见鬼不成吗?”
夜轻尘轻飘飘吐出两个字:“未必。”
顾久久一惊,空灵之乐响起,铃铛声急促而又尖锐,像是除魔驱鬼的法器一般。
他头脑一阵晕眩,突然身子倒地,吐出了舌头。
十七年前,断芜崖下,凌波军驻扎的大营。
营地内寂静无声,几十座牛皮帐篷灯火摇曳,八名身穿犀兕皮步兵甲的哨兵手执长戟围在主营帐外,正中央的空地上,火盆里的烈火熊熊燃烧着。
天空中滚过一声焦雷,随即一道闪电劈了下来,赫然映出主账内的一条人影!
顾久久吓了一跳,他想扭头瞅一瞅周围的环境,可脖子甚是僵硬,连四肢也无法动弹。他张了张嘴,猛然发现,这具身子竟像是完全不属于自己一般,他能看能听,却不能说话。
他此时立在一棵参天古树旁,双眼异常安静的观察着前方。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主帐后绕了出来,他手里捏着一块凤鸟玉佩,在帐前来回逡巡,脸色绯红。
顾久久差点跳了起来,那人除了夜轻尘还能是谁!
“咦?他也会脸红吗……”
顾久久流下了一滴眼泪,紧接着泪如泉涌,不停地抽泣。
“我在哭什么呀?有什么好哭的?”
顾久久不明所以,但值得庆幸的是,自己终于能动了。
他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从铠甲中摸出一片枫叶,他还未看清枫叶上的字迹,又低头从腰间扯下了一只荷包。
他急忙把枫叶塞入荷包中,一扭头,发现肩膀上立着一只通体雪白、羽毛丰盈的白鹘。那白鹘昂起脑袋,犀利的目光扫视着大营。
他摇了摇手中的荷包,对白鹘悄声说道:“凌波儿,你把这个带给轻、他,我就奖赏你一只野兔、半斗粟,还有一杯郎官清,怎么样?”
白鹘目不斜视,似是没有听到般。
他蹙起眉头,撇了撇嘴道:“两只野兔?”
白鹘歪了歪脑袋,咕咕叫了几声。
他叹了口气,凝视着夜轻尘风姿挺拔的身影,眼看那人终于鼓足勇气,似要撩起帐帘,他大声道:“三只野兔、一斗粟、两杯郎官清!”
夜轻尘的手停在半空中,转头望向这边。
三点寒芒破空而来,擦过耳畔,眨眼间消失在了夜幕。
顾久久大吃一惊,只见夜轻尘双目如电,疾步走来。
顾久久暗叫不好,怎料那白鹘竟突然抓起荷包,飞了出去。
顾久久呼出一大口气,侧身躲在树后,但他还是忍不住探出半个脑袋。
夜轻尘从荷包中夹起枫叶,他白净的脸庞漾起了两片红晕,呵呵傻笑了几声,箭一般奔出了营地。
一滴泪落下来,打湿了脚下的枫叶。
天空中雷声大作,数道闪电划破天际。
顾久久握了握拳头,抬头凝视着乌云密布的天空,竟然露出了笑容。
他背手从树后走了出来,不远处的营帐外立着两名哨兵,甫一见他过来,忙躬身道:“将军。”
顾久久一愣,帐帘被一只手掀起,从里面走出来一名身穿明光铠的军官。他看到顾久久,也抱拳躬身道:“启禀将军,末将检查了所有的铁箱,未发现有任何异常,箱中宝物皆完好无损。”
顾久久张了张嘴,又是一愣,他再也想不到,自己说话的声音竟然变成了女声,这声音洪亮而又清朗,又携带着一点点的稚气。
她点了点头:”嗯,有劳莫旅帅了,宝物无事甚好,不过我刚好还有其他事情要找你。“
莫旅帅抬起头,两条粗黑的眉毛似要连在一起,飞扬入鬓,微笑道:“将军请讲。”
她严肃道:“有斥候来报,说是北戎军队连夜撤退,营地内遗留下来了大量锅具、马槽,还有半仓粮草,这样,你速带人马过去,把这些东西拉回我们大营。”
莫旅帅挠了挠头:“将军,北戎退兵是好事,有粮草补给我们也是好事,可当前天色已晚,大雨即将来临,不如明早再……”
她双眉一竖,沉下脸来,厉声呵斥道:“本将军的命令,你也不听了吗?”
莫旅帅浑身一震,道:“属下这就去办。”
她注视着莫旅帅的背影,看着他调兵遣将,她笑了笑,对门前的两名哨兵道:“你们两个随我进来。”
两名哨兵掀起帐帘,她昂首走了进去,两人随后而至。
她指了指帐顶,疑惑道:“那是什么?”
两个人抬起头,伸长脖子张望了半天,忽然背后一阵冷意袭来,她两手一切,两个人登时软软倒了下去。
她叹了口气,顾久久留意到在这间大帐内有一张床榻,两侧伫立着熊熊燃烧的火盆,此外,齐整的摆放了十几口黑金大铁箱,看样子是把睡人的营帐临时改成了仓库。
她拖着两名昏倒的士兵,把他们塞进了床底。
然后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一只铁箱动了动,从里面传来“砰砰”声。
她仰起头,注视着帐顶纵横交错的横梁,灵光一闪。
两名在营门外值岗的哨兵昏昏欲睡,一人揉了揉眼睛,霎时一惊。
只见远处的黑暗中有一辆独轮车缓缓而来。
车子驶到门前,两人叉戟喝道:“干什么的?”
独轮车后绕出来一人,这人身穿与他们同款的犀兕皮步兵甲,奇怪的是,他用一条手帕捂住半张脸,另一只手在腰间摸索了半天,又原地打了几个转,才举起角符,嘿嘿笑道:“将军命我去打水,她说要洗澡。”
两名哨兵面面相觑,他们见那独轮车上确实装有一只巨大的木桶,而将军也确实特别叮嘱过他们,放行出营打水的士兵,只是这人看起来甚是猥琐,又十分的面生。那哨兵狐疑道:“你遮住脸做什么?”
他笑道:“林子里被蜜蜂蛰了。”
哨兵呵斥道:“放下手帕!”军中纪律威严,更何况这人相貌可疑,若是敌军派来的刺客,将军被刺,大营可就完了。
那人一愣,却动也不动,哨兵走过来,就要暴力扯下手帕时。马声嘶鸣,莫旅帅勒住烈马:“怎么回事?”
哨兵答道:“启禀旅帅,是打水兵回来了,属下正在例行检查。”
达达的马蹄绕行着独轮车,水面上波光粼粼,凉风携带着一股水汽扑面而来,让人神清气爽,莫旅帅插戟进去搅了搅,未发现有任何异常,他大手一挥:“放行!”
然后带领着一队铁骑奔出营门,绝尘而去。
打水兵呼出一口气,推着独轮车驶入营门。
他甫一进入营地,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四处乱瞄,掰着手指头道:“东南方位距离主帐一百五十步,正数第六座营帐,啊,找到啦!”
他得意一笑,却忽然发现那帐前竟没有人值守!
他愣怔当地,远处两名士兵朝他走来,他一惊,缩了缩脖子,正不知该如何应付时,怎料其中一人在他的肩膀上重重一拍,微笑道:“干得好,辛苦你了。”
然后夺过他手里的独轮车,一起推向主帐。
他整个人都惊呆了,听闻军营一向防守严密,怎地自己不仅顺利的混了进来,反而还有人暗中帮忙,这简直匪夷所思,天降大运!
对他来说,想不通的事情索性丢在一边,他一生只为有意思的玩意儿而活,如今,那宝贝近在眼前,岂有贪生怕死之理?
他想着两只脚已经站在了仓营前,两只手也不由自主地掀开帐帘……
里面灯火明亮,十几口玄铁大箱静静安放着,却空无一人!
顾久久屏声静气,他整个人悬挂在帐梁上,双手和双脚延展开来,活像是一个蜘蛛人。
打水兵四下瞧了瞧,从舌下抽出一根铁针。
他半蹲在一口大箱前窸窣地撬锁,顾久久此时才看清他的样貌,只见他居然长着一张鸟嘴,尖喙如钩,脖子上一圈稀疏的羽毛,他差点叫出声来!
“是他!奇怪?白羽怎么会在这里?”
白羽已经顺利打开了箱盖,璀璨的光晕煞是晃眼,一整箱的珠子竟然和他在夜轻尘房中所看到那颗一模一样,顾久久继续看下去。
白羽拍了拍手掌,发出惬意的叹息,旁边一口大箱中传出了声音。
“喂,是你吗?”
白羽一愣,忙移动过去,把耳朵贴在箱壁,小声道:“陆地上的朋友,猜猜我是谁?”
那声音顿了顿,突然大声道:“笨蛋,还不把本祭司弄出来!”
白羽嘘了一声:“别急,别急。”他手忙脚乱地撬开箱子,又气喘吁吁地搬出一只龟壳。
顾久久都看傻了眼,他注视着龟壳上奇诡繁复的古文,蹙了蹙眉头。
那龟壳甫一落地,先抽搐了一番,然后缓缓伸出四肢和一条蛇尾。
白羽半蹲在龟壳前,用手敲敲打打,掩嘴而笑。
“咿呀,你这个扁毛畜生,小心本祭司吃了你!”
白羽缩起了脖子,但那龟壳里的脖子却伸了出来。
白羽跪地道:“恭迎玄武祭司。”
玄武祭司站起身子,他身材矮小,四肢粗短,一条蛇尾来回甩动,他站直了身子也将将和白羽跪在地上一般高。
他头戴紫金发冠,发须着地,脸上皱纹遍布,一双褐色的眼眸却精光四射,他上下打量着白羽,疑惑道:“你怎么穿着凌波军的衣服?”
白羽站起身,笑了笑:“真是踩了狗屎运,我在小溪边发现一辆独轮车和一套铠甲,我就冒充打水兵混了进来。”
玄武祭司一愣,惊讶道:“没有人发现吗?”
白羽摇了摇头:“我进来后,还有人接应我。”
玄武祭司跳了起来,一巴掌打在他脸上,紧张道:“笨蛋!莫不是有人设计好的,故意引你掉进陷阱?你这厮差点把我也连累进去。”
他说着转身就要钻回箱子,却被白羽叫住。
白羽从账内探出脑袋,四下观望了一遍,溜过来道:“没有人发现,嗨,你怕什么,你不是挖了地道吗?”
玄武祭司转过身,侧耳听了听,外面的脚步声听起来一切正常,他缓缓吐出口气。
摸了摸胡须,扬手道:“快搬吧!”
白羽一愣,茫然道:“就我们两个?”
玄武祭司点了点头,后者从地上弹了起来:“你是我的祖宗,这可是几千斤的玄铁大箱,饶是你挖了地道,几十里的路程,我们两个哪搬得过来呀?”
玄武祭司却指了指自己的龟壳,笑道:“你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吗?”
白羽看了几遍,着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就别卖关子了。”
玄武祭司却摸须笑道:“你知道我为何能成为祭司,而你却永远都只能做个地位卑贱的扁毛禽族吗?”
白羽摇了摇头,玄武祭司指着自己的脑袋道:“我这里面所装的东西可比你身上的羽毛多了不下万倍,你这厮光长羽毛不长脑子。”
白羽瞅了眼自己稀疏的羽毛,昂起胸来:“那又怎样?青龙祭祀茂蝶背叛圣主引起宫变,四方大乱,连朱雀祭司都不明不白的死在殿下的寝宫,若不是我跟踪殿下,偷听到了殿下与凡人之间的对话,你又怎么能找到这些宝珠,再拿这宝贝去献给茂蝶?”
他冷哼一声道:“饶是你地位再高,寿命再长,你还不是得做个缩头乌龟,裙下之臣?”
玄武祭司道:“哼!”
他不愿再与白羽一般计较,毕竟还得和白羽一起出力运出宝珠。他摇头晃脑道:“北海玄武于八卦为坎,于五行主水,象征四象中的老阴,我背上的龟甲可通冥间问卜,刻有奇门遁甲,不仅能预测吉凶祸福、姻缘,还能推算四时天气,我之所以选择今日,就是因为……”
营帐外电闪雷鸣,眨眼间倾盆大雨滚滚而下,“轰隆”一道闪电。
账内所有人俱是一惊。
玄武祭司和白羽走到地道前,顾久久好奇张望,黑黝黝的泥土逐渐湿润,紧接着汩汩的水声响起,一股清流奔涌出来。
“看见没?这就是玄机所在!”
白羽叫道:“你是想让雨水灌满地道,然后再把宝珠通过水流运送出去?可、可是我们如何出去?”
白羽吃了一记爆栗,耳边传来玄武祭司的呼啸声:“笨蛋!你不会凫水吗?”
白羽无辜道:“我是鸟又不是鸭子……”
玄武祭司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了几颗红彤彤的果实,递给白羽:“这是沙棠的果实,你吃了可以辟水。”
白羽流出了口水,抓起果实大口吞下肚去,一只苍老的手捏起箱子里的宝珠。
光滑透亮的珠子如同镜面,照射出了一张女人的脸!
“不好,有人在上面!”玄武祭司大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