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提到了爸爸这个词,Kimi的心毫无准备地被自己刺痛,痛得难以呼吸,痛得只想哭。
眼泪被禁锢了这么久,这一刻突然被松了绑,就这么无拘无束地流出了眼眶,大串大串的,怎么也停不下来。
Kimi接到表姐电话时,正在家里借酒浇愁。姨夫死了这四个字,让他彻底醒了酒。他一刻都没停,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就奔了机场。
从T市到家,飞行里程不过一个半小时。从机场到家却很远,要走两个多小时,Kimi下了飞机,立马雇了一辆车急急往家奔。
上次回家是三年前了,也是奔丧,妈妈死了。到了家,却进不了门。Kimi在家门口跪了一夜,他求爸爸让他见见妈妈,他说我就跟她打个招呼,跟她说我很好,让她放心。他说我知道她一直都惦着我,爸爸,你让我跟她说句话吧,这么多年没见,我很想她。我想最后看看她,记住她离开的样子。
Kimi一直哭,哭得都快断气了。爸爸也哭了,但却坚决不答应。从始至终他只有三个字,没必要。最后Kimi没拗过他,在门口磕了头,就走了。
如今爸爸走了,不会再有人阻止Kimi去见他了,但下了车的Kimi,站在家门口好久好久,却觉得自己好像迈不开步子了。
他们家在当地很有名,用爸爸的话说,全都是拜他所赐,得了臭名。一个保守的八线小城,出了他这样的一个异类,还那么不知羞耻地招摇过市,这让同为教师的父母如何面对。
在Kimi的童年记忆里,父母脾气都很好,自己小的时候别说挨打,就连挨骂好像都没有过。后来都变了,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是叛逆且无耻的神经病,母亲是歇斯底里的泼妇,父亲是丧失理智的暴君,他们疯狂地互相伤害,最厉害得那次,警察都来了,他被打断了两根肋骨,在医院住了半个月。
躺在病床上,他动也不能动,绝望的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就连警察、医生都当着他的面说他活该。
那次以后,他们就断绝了关系。他也不再叫于小满,认识他的人都叫他Kimi。
“潇潇,我姓于,干勾于,因为生在小满那天,所以起名叫于小满。当时就有人说这个名字不好听,女气,可我爸爸和妈妈都喜欢这两个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小满大概就是这么个境界吧,他们给我起这个名字,是表达了一个愿望,他们期望自己的孩子小富即安,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就好。但这个平凡的愿望成了奢望,是我毁了他们追求,毁了他们的后半生。”
说这些的时候,Kimi已经不哭了,他告诉李潇,其实他是没资格哭的。
离开家的那段日子,Kimi确实过得很惨,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他非常恨父母,不是一般的恨,是仇恨。他觉得把愚昧,自私,残暴,这些词用在他们身上一点儿都不过分。
后来他越来越好,在社会上站稳了脚跟,有事业,还有爱情。人一幸福,心态也会变好,会有闲情逸致居高临下的去回顾过往的伤害,然后风轻云淡,潇洒地去原谅曾经的伤害。于是Kimi开始学着放下,原谅了很多伤害他的人,这里面自然也包括父母。
春节将至,已经很久不跟家里联系的Kimi精心选了一张贺卡,还汇了五万块钱。钱是腊月二十七寄的,大年三十他收到了退款。除了退款,没有一个多余的字。
Kimi心里有些难过,却跟自己再三再四地说:无所谓,我尽到了一个儿子该有的孝心,你们不领情,我没办法。下一个春节,Kimi想都没想还寄,他们照样退,这样反反复复,一直到了母亲死。
“我妈妈死的时候68岁。也是表姐给我打的电话。从我离开家到今天,家里人一共跟我联系两次,都是表姐打的电话,都是报丧。我回去的那天,我爸没让我进门,但也没打我。倒是我姨打了我两个耳光,她大哭着说,我妈小时候算命的说了,她是长寿的命,至少能活到八十岁,如今这么早就死了,全是我的责任,是我活活气死她的。我无话可说。妈妈确实是我走了以后,开始疾病缠身的,不到两年,就病得连班都上不了了,只能办了病退。我妈是教数学的,一级教师,在我们整个地区都很有名气。退休以后还有很多人找她补课,但她干不了了。表姐跟我说,她65岁的时候脑出血,抢救了两天,成了植物人,爸爸没黑带白地陪着她熬了三年,据说到死,1.65的她,只有不到70斤。”
偌大的排练厅,充满了悲伤,李潇心中盛满了痛,眼泪早已涌出眼眶。
“别纠结了,Kimi,已经都这样了,就往前看吧!”
Kimi迷茫的看着李潇,绝望地想,是呀,就算回头,发生了一切一样不能改变。
母亲死后,Kimi对家人的情感有了很大的转变,他开始反思,开始觉得自己其实跟他们一样,自私且残暴。甚至比他们更自私,更残暴。
Kimi不止一次的想,自己受的苦,是自己选的,是心甘情愿的,但父母他们的苦呢?他们在小城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他虽然不知道,但能好过吗?面对各种指指点点,流言蜚语,他们该用怎样的心态去接受呢?他们又为什么要承受这些呢?为什么要被伤害,被霸凌?
那一刻,Kimi恍然大悟,原来他的勇敢和无畏里面,竟然掺杂着那么多无辜者的血。作为儿子,他从来没有站在父母的角度为他们想过,他只是想着抗争,想着自己的未来和幸福。
母亲故去后的这几年,Kimi最想做的事就是弥补和修复,他想跟父亲说句对不起,但始终没有找到最合适的契机。这段日子,他也实在是很忙,他想还有时间,时间能冲淡很多东西,他们会有一个很好的结局。
但父亲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他不愿意等了。
Kimi终于见到了父亲临终的样子。曾经温文尔雅,帅气潇洒的一个人,难看到恐怖。姨这次没再打他,只是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Kimi孤孤单单的跪在父亲的遗体前,哭得不能自持,却从始至终得不到亲人的一点安慰。
表姐冷漠地向他交代到:姨夫留下遗言了,家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他和老姨一直都想跟你说一句话,就是对不起你。过往的伤害,都是他们的错,请你原谅。
这话让Kimi大恸,他玩命地以头撞地,撞得咚咚响,撞得头破血流,他想这么撞死就得了,死了没准还能赶上奈何桥畔父亲,让他知道自己知错了,后悔了!
周围的人拉住了他,表姐大哭,却什么也没说,直到他再次离开家乡,都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Kimi终于孑然一身了。回望走过的几十年,他曾经有一大半时间快乐幸福,却把灾难之后的荒芜,全部留给了无辜的父母。他连一句抱歉都没跟他们说过。
从老家回来,Kimi病得起不来。好了以后,就在离T市不远的地方买了墓地,然后回老家把父母接到了那里。他找人设计了墓碑,墓碑上,是他们最后的一张全家福。安葬的时候,只有Kimi一个人,他抱着墓碑轻轻地告诉他们,让他们等着他,他会回来赎罪,做他们的乖儿子。
排练厅里回荡着两个男人的啜泣声,李潇好几次控制不住自己,把Kimi拉到怀里,紧紧抱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Kimi或许不需要安慰,也不要什么理解,只是那滴血的伤痕再不会有愈合的可能。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最后的结局是两败俱伤。
灯光把两个人的脸照得惨白,那一刻,李潇真的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虽然也曾遭遇过那么多的伤害与背叛,但比起Kimi这锥心刺骨的痛,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回家以后,李潇的情绪自是很低落,跟余斌通话的时候,也是没精打采的,懒得说话。余斌早就习惯了他情绪化的世界,根本也不在意,知道他是头一天练舞,肯定很疲惫,叮嘱了他几句多注意休息,就撂了电话。
余斌不久前刚从香港到了深圳。他的手下的集团公司正在这里做一个大型的文化娱乐项目,忙完香港的业务,余斌就顺道过来看看。
项目早就经过多方考量,因此进展得很顺利,几个分项目的招标也都完成了。其中表演项目部分是闵晨参股的公司获得了,项目落实由常肃负责。
关于余斌和闵晨之间的恩怨,公司的人都知道,所以需要定这件事的时候,虽然它真的是小得不足以麻烦大老板的事,下面的人觉得还是要征求余斌的意见。
余斌非常有耐心地听了工作人员详细报告,几乎没怎么思考就说,既然还不错,性价比最好,就用。属下忍不住出了口长气,出了余斌的门,不断夸老板就是心宽似海,就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啊!
余斌才没拿好的肚量呢!表面上看似在商言商,但这点儿蝇头小利,根本就入不了余斌的眼。但他乐得赚着钱看一场好戏。作为一个闯荡江湖的老梆子,以他对事物的洞察力,余斌早就看透了闵晨的真正意思,他们这是在租借用他的场子,跟米菲菲打一场擂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