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丙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媳妇儿回了乡下,他百无聊赖,喝了点酒,推门走进院子的时候,脚步都有些踉跄。
摇摇晃晃中,他没发现一个人就站在屋子里等他,枣红的短褂和玄黑色的长裤,衬得脸色更加白皙干净。
她看着刘丙因为醉酒而有些浪荡的表情,不声不响的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谁、谁啊……啊!!”
刘丙这才发现家里多了个人,惨叫一声往后仰去,撑在桌子边上骂了两句娘,又冲言犀嚷嚷道:“你他妈谁啊!?”
言犀对他的怒骂丝毫不放在眼里,她退开一步,像是不想闻到他身上的酒味,轻轻说道:“你是刘丙?我想跟你打听个人。”
刘丙听出眼前的是个姑娘,一双眼睛上下打量一圈,不知道想到什么,阴恻恻的挥了挥手,“你谁啊,滚出去。”
言犀也不打算废话,她上前一步,手中寸剑已经现了出来,刘丙被她的剑吓了一跳,一个没站稳,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他想起来,言犀却已经上前一步,一只脚又稳又准的踢在他胸口上,将他狠狠的钉在椅子里。刘丙这才知道自己遇到狠角色了,脸上的酒气刷的下去,一张脸整个白了。
“你、你!你不要乱来!”
“我不乱来,只要你告诉我,你对念初做了什么?她去了哪里?”
“念?……我、我不知道啊!我没干什么啊,真的!我发誓!我没碰到她一根手指头!”
“哦?那为什么她在这里待得好好的,说不见就不见了?”
“我怎么知道!?再说了,这里是我姑妈的屋子,她一个外人,我姑妈收留她就不错了,人都死了,她莫非还要在这里赖一辈子!?”
“刘大娘已经把她收做了孙女,不是吗?”
“没有的事!我姑妈死了,她又没有儿子,我可是她家族唯一的男丁,这地方本来就是我的!我可告诉你,要不是我听说姑妈死了跑来奔丧,这屋子搞不好就被她卖了,她凭什么卖?啊?”
“也是,你的立场,我理解。”
“理解就好理解就好!”刘丙难受的咳嗽两声,盯着喉咙下的黑色紧靴,扯出一点笑容,举起手来,“这位侠士,我不知道你和那女人什么关系,但是但是,我对天发誓,我没对她做什么,她自己心虚跑了的,不关我的事啊!”
“是吗?”
“是啊!”
“我再问一遍,你说什么也没做,指的是你没做什么,还是你没能做什么?”
“嗯?这这这、不不不、这位侠士,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真、我真什么也没做啊!”
言犀点点头,看了一圈和记忆里不太一样的庭院,想起十年前,自己是多么渴望能够和金容一起留下来,哪怕每天只有米粥和青菜,可那也是热的米粥和青菜,还有刘大娘,她从未见过那样眼盲心不盲的人。
如果可以留在这里……这十年,大约会截然不同。
她默默的叹口气,看回刘丙,脸上的神情十分柔和,却一字一句的说道:“我告诉过她的,让她在这里等我,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是我知道,她答应了我,就一定会在这里等我的。”
“……什、什么……你你你胡说什么?”
言犀不想再听他废话,她脚上一使劲儿,脚掌便死死按住了刘丙的喉咙,刘丙发出痛苦的咳嗽,眼里气急了,伸手要来挠她,又被她的匕首吓了回去,脸上涨成了猪肝色,断断续续的呼喝着求饶。
“饶饶命……咳咳、会死、会死的……”
言犀冷眼看着,直到他两眼一翻,几乎要窒息,这才干脆利落的收脚,看着他一骨碌滚到地上,捂着喉咙咳个不停,又跪又作揖的,哪还有一点嚣张的样子。
在比自己更强大的人面前,这些人,一丝骨气也没有。
“你听好了。你的命我先留着,等我找到她,等她告诉我你都做了什么,我再回来找你。”
言犀站在一旁,像一个心肠冷硬无比的恶鬼,语调平静而充满威胁:“你放心,如果你真的做了什么,天涯海角也躲不过去。”
说完,她在刘丙惊恐的咳嗽里,走到院子里,又踏着月光纵身跃到围墙上,看着刘丙更加恐惧的神色,弯了弯嘴角,离开了这里。
只剩下刘丙一个人,从醉意里清醒过来,终于察觉发生了什么,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
另一边,月色下,言犀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显得孤独无比,黑豆从阴影里静悄悄的走出来,像以往每一次那样,轻轻蹭了蹭她,她便弯腰将黑豆抱起来,摸摸它的头,沉默的走出去。
很快,在稀稀落落的人群里,她奔跑起来,穿过沉睡的大街小巷,一直跑到记忆里安静的城西,没多久就找到那颗依然耸立的枫树,然后她跳上树枝,躲在树影里,看着下方黑色的区域,垂下了眼睛。
“对不起哦黑豆,让你等了一天……我去找金容了,可惜还是没有找到她。”
轻轻跟黑豆说着话,言犀心情无比沮丧,叹口气又看向枫树前方黑黝黝的一片废墟,那里是曾经的沈府,只是十年后,沈府依然荒凉破败,连一丝人气也无。
十年前的那一夜回荡在她脑海里,那个大水滔天的噩梦、惊慌绝望的母亲、奔走哭嚎的下人们、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铁蹄声……
一切都真实得仿佛就在眼前,唯一的区别是,十年前的她无暇顾及父亲兄长,而这一刻,她几乎可以看到他们当时从睡梦中惊起,奔跑在冰凉夜色中的样子。
“那天的地板好冷好冷,也不知道父亲他们,有没有来得及穿鞋。”
她叹了口气,将头埋进黑豆毛茸茸的身体上,收起白天所有的狠辣果决,只剩下哀伤、茫然和脆弱。
“也不知道金容在哪里……好想把刘丙揍一顿,黑豆要不我们回去,把刘丙揍一顿吧,一定是他逼走了金容,我就这么放过他,多可惜是吧。”
黑豆在黑夜里侧头看她,乌溜溜的眼睛里似乎带着鄙夷,言犀撒娇的哼一声,拍了拍它小小的头,“你啊,到底是不是一条狗啊,什么都不会就会嘲笑我……扔了你!”
说着,她一扬手,却不是把黑豆扔出去,而是虚晃一下,又抱回了怀里,坏心眼的笑起来,黑豆看她一眼,似有些无奈的缩缩鼻子,满眼写着:懒得计较。
言犀便不再闹,坐在雍都尚有一丝寒意的半空上,慢慢觉得偌大的雍都城,却毫无自己的容身之处,心里惆怅。
偏偏这时,还下起雨来。
雨一点点的,不大不小,将世界笼罩在一片氤氲中,她坐在树干上虽然淋不着,心里却更加落寞,忍不住说道:“今晚这场雨,若是能下在十年前的沈府,该有多好。”
黑豆动了动耳朵,没有回应,言犀便扯着嘴角笑笑,安静下来。
这时,一道若有似无的金色在遥远的天边一闪而过,仿佛蝴蝶拍打翅膀留下依稀的痕迹,她一挑眉,跳下树来,抱着陪伴十年的宠物,朝着金光出现的方向跑去了。
她走的时机那么刚好,一拐弯消失的同时,一辆马车刚好在夜色里安安静静的拐进这个巷子,然后安安静静的停到了她刚才栖身的树下。
一只脚从马车里伸出来,黑色的织锦鞋面在夜色中也能看出质地,极好,极贵。
脚的主人随后跳下马车,莹润的肤色在月光下透着光泽,却是一个18、9岁的青年,柔和的弯着眉眼,朝马车里伸出手去。
“小心。”
他说着,低缓体贴,让人一听便知道,他对车里的人有多爱护关心。
随着他的话,一只柔白的手搭在他手腕的衣袖上,烟色长衫的女子在月光下露出身影,借着他的力下车来。
女子看上去也不过18、9岁,烟色长衫如远山,头上的珍珠如星子,整个人素净轻盈,像柔和的水。她的长相也柔,黛眉轻蹙,水色的眼睛被睫毛挡着,莹润清澈。
这样的仪容姿态,让人一看便知,是那深闺大院里的世家之女。
一落地,她便将手从青年腕上离开,动作怯弱羞涩,十分拘谨。
但青年并不在意,仅仅是这样的接触,他似乎就很开心了,他笑着摸了摸手腕,见对方脸上有愁容,又急忙收敛了笑意,走上前去。
“你不要太伤心。”
他说着,却见对方越发低下头去,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只是默默的陪在一旁。女子看他一眼,像是感激他的好意,但这一眼那样短促,青年还没反应过来,已经错过了说话的气氛,他只好摸摸鼻子,继续安静。
女子便全心全意的看着眼前的大树,走上前去摸了摸,又走到荒凉的门口站了一会儿。青年急忙走上前去,轻轻说道:“要不,我还是想想办法,让你进去看看?”
“不了,不用……可以来门口看一眼就已经……已经很满足了。”
“我明白,不过下雨了,不如先回去吧。”
女子轻轻点头,看一眼紧闭的门口,转身回到了马车上。青年急忙跟上,果然见她坐在软榻上,已经红了眼睛。
他心里立刻疼起来,怜惜的靠过去,想要将她抱进怀里,但他忍住了——虽然是自己的未婚妻,但一日没有行礼,他便一日不能轻薄她。
想到这里,他敲了敲马车前窗,车夫会意,马又“得得得”的走起来,离开了这个荒僻十年的不祥之地。
女子坐在微微摇晃的马车里,看着车马外的景色在雨夜里昏暗不明,马车一路前进,许久路过一个巷子,她看到前方的路延伸出去,穿过好几家院子、拐过好几个弯,变得视线不能及,但她清晰的知道,那条路的尽头,走很远的地方有一个矮小的土地神龛,她曾经蜷缩在那里,饥寒交迫的躲了好多天。
若不是儿时的玩伴和义妹,那个土地神龛大约会变成她的陈尸之处。
想到这里,她哀伤的垂下眼睛,从怀里拿出贴身的香囊,镶金的织绳上挂着一个镂空的香樟木香囊,在这微凉的夜晚,散发出隐约的香气。
言犀……你在哪里……?
女子心情哀痛,眼里渐渐噙满了泪水,旁边的青年再也忍不住,拉住她的手,将香囊慢慢握进她手心里,“不要再伤心了,看到你这样,我心里很痛。”
“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
“我知道,”青年心疼的叹口气,拭去女子脸上的泪水,将她缓缓抱进怀里。
“不要哭了。”他说:“不要哭了,言犀……”
女子,不,应该说金容,听到这个名字,原本停住的泪水便又流了出来。她坐在蜿蜒前行的马车里,路过当年栖身的小小神龛、破旧小巷,想到童年的流离悲苦,想到身后那片大火的废墟,和废墟下的亡灵,伏在青年怀里,无声的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