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下旬,皇帝在短暂的恢复之后,病情急转直下,在太医院的全力救治下,虽已稳住,但每日的昏睡时间越来越长,渐渐的极难一见。
夏至日,珍珠郡主再为雍都百姓施粥赠药,不少人得知,瘟疫时,郡主曾私服微访,在皇寺中不眠不休数日,照顾流离病患,大为感动。
“佛祖照拂天下苍生,尤其是大德大善之人,如同当年皇贵妃染疾,皇子险些坠崖,佛祖派下天女或勇士,便是为他们拔除苦难。”
丫鬟环儿随口说着,给排队的人满满一包药材,便被招呼回去,进了寺庙,为郡主沏茶,留下感激不尽的百姓,把这句话拆开揉碎,添油加醋的传开去。
一时间,皇贵妃并十三皇子,民望渐高。
6月末的时候,各种“传奇”已经满天飞,封司鸣在越堆越高的政务中,将市井流言的碎纸堆放在一边,想起那个在寿宴上献舞的“天女”,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娘娘所虑,奴才明白,那奴才着礼部重新择吉日,再来跟娘娘请示。”
锦绣宫内,内务府的两名公公柔顺恭敬,低眉敛目的端过小小金盘,埋着头退下了。他手上的金盘中,放着三个红纸裁成的纸条,写着三个良辰吉日。
拐出门来,人微言轻的两个公公对视一眼,都有些头疼。
“之前催我们尽快定日子,这会儿说推就推了。”
另一个公公不说话,拉着同伴的手尽快离开。
金容蹲在拐角的花坛后,刚才匆忙跑出来,气息还有点不稳,听见公公走远,这才呼出一口长气,惨白的脸上委屈极了。
她知道自从那封信之后,就有什么不对劲了,但刚才听到庆王妃推迟了封司予的婚事,才真的明白,的确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了。
她心里落寞,也不愿回去,失魂落魄的在宫里走着,突然看到前面远远的一个身影,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御花园里。
那个身影也看到了她,远远的点了点头,她苦笑一下,转身准备离开,却看到小懿妃挂着恬淡的笑容,在不远处见到她,就示意她留步,走了过来。
“懿妃娘娘。”
小懿妃还是和往常一样,身边只有一个暴脾气的又兰,也不支使,自己扶住金容,笑容一片柔和,“留住郡主,还请不要怪罪。”
“哪里,娘娘可是找我有事?”
“实不相瞒,听说郡主最近时常在皇寺祈福。”
“是的,皇贵妃担心陛下,便让我时时去上香念经。”
“庆妹妹对陛下一片真心,天地可鉴。我找你,也是为了这个,”小懿妃和蔼拘谨惯了,说到这个,脸上就有些羞涩,“按律,我们不能随意出宫,因此想拜托郡主替我把手抄的佛经供奉过去。”
“佛经?”
“宫内也有佛堂,到底不比皇寺香火旺盛,陛下最近状况不好,我抄了几卷经文,按理让又兰送一趟也行,就是想,郡主受佛祖庇佑,我这一点点诚心,也想着可以沾点光。”
原来如此,还特意跑来。
金容体贴的点点头,应下了这个事情,小懿妃十分高兴,“那我就在仁景宫恭候郡主,郡主什么时候去寺里,过来那一趟可好?”
“好。”
说到这里,那边星月已经走了过来,朱染得更加娇艳的脸上带着恭谨又明媚的笑意,对小懿妃弯腰行礼。
小懿妃淡淡的点了点头。
金容见到妃嫔,弯腰行了行礼,不知为何,心里就有些坠痛。
“妹妹不打扰懿妃姐姐了。”
星月说着,对金容点点头,袅袅婷婷的走了。
金容看着她的背影,华贵的织锦飘渺如仙,层层朱钗璀璨如林,短短数月,那个见到自己要下跪的歌女,如今已成为皇帝最宠爱的妃嫔,前呼后拥着,再也不用对自己行礼了。
而自己,空有一个“天女”的桂冠,郡主的殊荣,如今要对她弯腰,一生的幸福也悬挂在丝线上,岌岌可危。
莫非是命里没有,就终究没有吗?
她不知道,她曾问过很多年,这世上是否有神佛,入宫后,她也曾相信,神佛是存在的,如今,这个信仰又变得缥缈不定起来。
她心里疼痛,也准备走,却听到又兰在一边轻嗤,“这个月嫔,见到娘娘都没点笑容。”
“又兰……”
小懿妃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冲金容抱歉的一笑。
宫里人都知道,又兰是小懿妃贴身侍女的女儿,那侍女去世后,小懿妃便接到身边养着,虽为婢女,却十分疼爱,以至于最最柔顺的仁景宫,就这一个丫鬟脾气大得很,连小懿妃也管不住。
金容当做没听到,那小懿妃却看着星月的背影叹了口气,“这孩子也是个可怜的。”
金容忍不住看小懿妃,那小懿妃便笑一笑,“你二人曾是朋友,我不该这样说,但这孩子……若是早几年,当是最好的际遇,但眼下……”
“什么眼下,早几年也一样的,”又兰撇撇嘴,“一个歌女出身,不管多少年也只会是嫔,这两个月,她恨不得住在了寝宫里,也还不是……”
“好了!”小懿妃瞪又兰一眼,对金容抱歉的叹口气,“郡主不要听她胡说,我只是觉得,大好年华,陛下能给她的时间却不多了。”
金容柔顺的应一声,忍不住说,“但也比当歌女好。”
“也是,只是这宫里的女人,一生幸福都在陛下一个人,陛下垂青,就过得好一点,陛下若是不在……说起来,还是郡主有福气,庆妹妹对郡主视如己出,听说礼部都在挑日子了,十三皇子又是个情深义重的好孩子,不管将来发生什么,能与皇子并肩而坐的,只有郡主一个人。我以前还想着,把又兰赐给司鸣,可惜又兰只是个婢女,我再疼爱,她也不过是个侍妾,司鸣身边终究会站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又兰这脾气,当不了侍妾的。”
这番话诚意满满,金容听了,却只觉得心里发颤,更加疼痛,她想,那你为何不把又兰收为义女,这样,岂不是门当户对?
小懿妃仿佛看出她的意思,摇摇头,打趣一样拉起又兰的手,“想收一个义女哪是那么容易的,又兰福薄,不像郡主是天女托生,只好跟着我当个小丫头了。又兰你再这样口无遮拦的,我就打发你嫁给那拉马的车夫,他娶了你倒是不敢娶别人了,就看你这嘴,吵不吵得过别人。”
“娘娘!又兰说了一辈子跟着娘娘的,哪也不去。”
小懿妃便笑起来,心情极好,临走了又急忙嘱咐,“刚才有感而发,我现在也被又兰这丫头带得口无遮拦的,郡主听听就罢。”
“娘娘放心。”
金容堆起笑脸,低头应下,目送小懿妃牵着又兰的手,母女一样走了出去,一个人站在茂盛又萧索的花园里,欲哭无泪。
小懿妃说得没错,星月再得宠,也不过是个嫔,又兰再得宠,也不过当个可以任性的丫鬟,自己又算什么呢?
顶着“天女”的头衔一再抛头露面,就算成为庆王妃的心腹,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沈”字,她金容在庆王妃眼里什么都不是。
如今,只是一丝怀疑,庆王妃就已经在推迟婚礼了,若是发现她不是沈府千金,那么就算嫁过去……自己又能怎样呢?
还是要把那个位子让出来,眼睁睁看着别人站在司予旁边?
她在花园里坐了许久,勉强收拾好心情出来,一进房间,就看到言犀等在那,拿着零食晃了晃。
她一愣,言犀已经跳过来,塞了一个点心到她手里,“你怎么愣愣的?”
“……没什么,你这两天去哪里了?”
“还能去哪,去董氏看了看,真是门庭若市,人丁兴旺,看得我眼睛都花了。怎样,那封信你问了没有。”
“我……”金容把那天庆王妃说的话转述给言犀,“我想,你可能想多了,那封信和案子,应该没什么关系的。”
言犀有些沮丧,咬着点心不作声,金容看着她,柔声劝导,“你可以盯着董氏,这件事情,董氏一定难辞其咎,中间有些事情我们不知道,但始作俑者一定是董氏。”
“我知道。”
“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查了,既然都知道是董氏,你想怎么做都可以,其他的……已经过去这么久了,甚至根本就不重要。”
“可是对我很重要。”
言犀这样固执纠缠,金容在花园里狠狠压下去的愤懑和委屈就突然压不住了,“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追查,要置我于何地?”
“金……”
“突然拿出这样的东西,让我如何开口问?就连义母也起疑,为什么之前不拿出来,你……你要是觉得我对不起你,你便去说出实情好了,不要让我这样为难……”
“我不是那个意思,”言犀急得站起来,这才知道的确是思虑不周,急忙摆手,“那我不问了,你别生气了。”
“我不是生气……”
“我知道我知道,反正这不是没事嘛……”
“哪里没事?”
金容忍无可忍,将言犀一把推开,言犀一惊,想问不敢问,换了别人这样推她,她早就拔剑伺候了,可是面对金容,她就和小时候一样,再大的脾气,再大的委屈,也绝对不会有一丝不满。
“金容,”她轻轻说道,“很多年前我就决定了,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保护你,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说着,她眼睛一红,心里也无比难受,推开窗户,一翻身就跑走了。
“言犀……!”
金容忍不住喊一声,又急忙打住,心里乱成一片,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她抓着手里的点心,一转身,却看到侍女环儿正站在门外边,一对上她眼睛,便忙不迭的垂下头去。
“……郡主,小厨房做了绿豆汤,奴婢特意去盛了一碗,给郡主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