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看着这个执着要求一个答案的女子,心中明白,她从来都不愚钝。
当初韩非赴秦的原因,宫廷上下皆含糊其辞。卫庄知道,但卫庄不会与她说;白凤当时在宫中并无根基,知道的也不会太详尽。于是,她只能来问他。
“你知道,如今韩国的局势吗?”张良看着她,声音里,有微微的喟叹。
“你是说......”红莲有些迟疑,“秦国大军压境?”
不过短短六个字,轻巧说出,却又重如千钧。
的确,秦国大军压境。
无人与红莲正式提起,然而她还是在宫人的各种蛛丝马迹察觉出了端倪。秦国要攻赵国,便从魏国借道都城大梁,直接将军队驻扎在了韩国西侧边境。秦王此举,狼子野心,不言而喻——
赵国在魏国北侧,若真要攻赵,岂会驻兵在韩魏交界?
韩非在秦,专程传信给张相国,请他上谏韩王一定要阻止魏国借道。信中,韩非还举了当年的虞滑两国为例。唇亡齿寒,就算秦国真的要攻赵,那之后韩魏两国国力衰微,也抵不住秦国的攻势。还不如联合赵国,行合纵之策,还能与强秦有相抗之力。
只可惜,韩王不听,任由秦魏结盟。魏国不得赵韩支持,独木难支,不得不让出了都城。这一下局势突变——秦军到了大梁,并未北上,而是直接南下,驻军在了韩国西境。吞并之意,显而易见。
张良长叹一声,仿佛又看到了当年,“三年前,局势与如今......一模一样。”
“三年前,秦王听说了韩非之才,派三万大军压境,求韩非入秦。”张良看着虚空的一点,仿佛又能看到当年荒谬的一幕,“你的父王,便以韩非为使者,迫他入秦。”
红莲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很荒谬,是吗?秦王为了得到韩非,发兵攻韩。”张良自嘲般笑了一下,“可当时便是如此。韩非之才,七国皆有名,秦王求贤若渴,自是要不计一切手段让韩非入秦。”
红莲看着此时的张良,竟如此陌生,“可是......如果秦王得我哥哥为臣,能将他奉若上宾,不也是很好吗?”
“奉若上宾算什么?”张良苦笑,“韩非他......根本就不想走。”
“他当初从小圣贤庄回来,便是怀着一腔抱负的。他要在韩国立法,让刑上大夫,礼下庶人。他要让韩国成为七国中最强大的国家。”那俊秀青年的凛凛话音,言犹在耳,“他说,天地之法,执行不怠,世间有一种无形却有力的力量,便是流沙。若是这个世界没有法则,那便由他来创造!”
这,也是当初流沙创立的意义。
“可惜他本要挽回韩国的衰颓之势,却就这么被派去了秦国。”张良一声长叹。
那一天的韩王宫大殿,上位是韩王,下位是韩非。他立于殿外,虽目不可视,却听得明明白白,那王位上人的外强中干——“韩非,你就当为了韩国。”
你就当为了韩国。
那人不懂只要韩非还在,任凭秦国如何威胁韩非也自有办法一一化解。他只看到韩非甫一出国境强秦便退了兵,以为从此万事大吉,殊不知那是韩国命运的最后一场回光返照,此后便在衰朽的路上万劫不复。
张良一直都在怀疑,子女于韩王而言,究竟是什么意义?
他为了向秦国妥协,可以将韩非送去那万里之外的异乡;他为了安抚姬无夜,可以将红莲的一辈子都葬送。
他仿佛养育的不是孩子,而是诸多他日后用来保命或固权的筹码。
那一天,韩非面色平静,甚至唇角带笑,“好,我去。”
千辛万苦才挣来的司寇之位,似乎还没有坐热,改天换日的磅礴野心,仿佛才刚迈出了开头......而韩非如此平静,仿若是看透一切后的大彻大悟,不辩不争,好像就这样顺其自然地听从安排,十分乖顺。
然后,他走了。
关山万里,一越秦关,山遥水长,不见故人。
红莲看着张良,仿佛可以看出他眼中极深的悲切。世人皆道韩非走得应该,张良无法于人前辩驳,只能于人后独自惋叹。幽幽王廷,惟他一人。
“那哥哥,现在在秦国,过得好吗?”许久,红莲极轻开口。
“也许,秦国真的比韩国更适合他。”张良一声叹息,“无论如何,他说的话有人听,他要做的事也可以去做,他的理想,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那便好。”红莲淡淡笑了一下,“韩国污浊,他若是能及早抽身,也是好事。”
“只是他那师弟李斯,比他更早到了秦国,深得秦王重用。只怕真要论辩起来,韩非不一定占上风。”张良语音却不见轻松,“我担心,秦王邀他入秦,并非是为了他的立法之说,而是为了......”
他眉眼沉沉,“苍龙七宿!”
“苍龙七宿?”红莲不解,重复一遍。
“苍龙七宿,是说天上的角、亢、氐、房、心、尾、箕七个星辰。如今七国争雄,每一个星辰,都对应一个国家。”张良解释道,“传说只要得到了苍龙七宿的秘密,就拥有了整个天下的力量。”
“得苍龙者,得天下?”红莲惊异。
“对。”张良微微点头,“韩非还在小圣贤庄时,便已开始研究苍龙七宿。虽然这些年他一直未对人说,但是听说已有了许多结果。我怀疑,秦王邀韩非入秦,正是为了从韩非入手,得到苍龙七宿的秘密,从而......”
“一统天下。”红莲接上了他的话。
气氛一时静默,只有微风吹过池中芙蕖,扬起清淡的香气。池水潋滟生波,在层叠绿叶的遮挡下荡漾出明暗的影,其间有小鱼游过,轻摆间拨出一圈水光。
红莲望着那些小鱼,怔怔出了神。
她本以为,只要韩非怀才得遇,即使身在别国,能一展抱负也是好的。却不曾想,秦王邀他,不过是为了利用他所研究的旁门左道来逐鹿七雄,与他的本心差了甚远。何况,那异乡还有如虎如狼的秦人,还有心思叵测的师弟,他一介公子,如何应对?
他当初走时,浅浅笑意,闲闲风华,如同赴的不是一场凶险邀约,而是诚意盛宴。他当初是否已知此行或许一去不复返,而作出悠然的样子,来安抚懵懂的妹妹,和忧思的挚友?